朱捕頭如實陳情
紀縣令夜訪大盜
清朝末年,陜西城固縣盜賊蜂起,不是這家明火執(zhí)仗被搶,就是那家劈門入室被盜。被搶被盜的人家遞到縣衙門的狀子,無一例外都是要狀告著名大盜馬老六。然而,歷任縣太爺對此總是束手無策。所以,城固縣的縣令也經常換人。
一天,城固縣來了個新縣令,姓紀,名安邦。據(jù)說,他的文學才華了不得的好。然而,他的長處不僅在于文學,而且他為人機智正直,天生一種剛強不屈的性格,在他眼中,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他未成年時,鄉(xiāng)間有口舌是非之事,都是找他斷理,他三言兩語,如老吏判案,總叫人心服口服。因為他才華出眾,人們將他比為孔門中的子路。盡管如此,他的仕途卻不順利,四十五歲才弄得一個榜下即用知事,在陜西候補,填了個城固縣知縣的缺。
紀安邦到任第二天,正用早飯,便聽衙門口有人擊鼓。他忙不迭丟下飯碗,喝令升堂??h里的三班衙役見新任縣太爺?shù)谝惶焐?,不敢怠慢,連忙到大堂兩邊站立伺候。紀安邦來到堂上,在公案前坐下,一陣虎威過后,便傳擊鼓人上堂。來告狀的人是一個鄉(xiāng)紳,狀告大盜馬老六,說他于某夜某時,率群盜劈門入室,劫去銀錢若干,衣服若干,請求縣大老爺緝捕拿辦。紀安邦看了狀子,想道,馬老六名聲在外,衙里的捕快總該知道他的歷史。于是傳捕頭朱有節(jié)問話。朱有節(jié)來了,先向紀安邦請了安,紀安邦問道:“朱捕頭,你在這里當幾年差了?”朱有節(jié)答道:“回大老爺,下役在這里當了二十幾年的差了?!奔o安邦又問:“你既當了二十幾年差,大盜馬老六在哪一年間出頭犯案,你總該知道吧?”朱有節(jié)答道:“下役記得,馬老六初次出頭犯案是在三十年以前。這三十年來,每年每月漢中道二十四廳、縣,都有馬老六犯的盜案。三十年中,馬老六積案累累,只因他行蹤飄忽,不曾有一次被捉,雖然他手下盜黨已被破案正法的不少,然而他手下的盜黨都不知道他的蹤跡。所以,他的盜案歷任大老爺費勁心力,了不得捕得他手下幾個盜黨,追還贓物罷了,卻怎么也捉他不著?!奔o安邦聽了,正待發(fā)怒,聞得外面又有擊鼓之聲。紀安邦又接到四張狀子,都是告馬老六明火搶劫的。奇怪的是,其中有兩張狀子所告被劫時間竟是同一時辰,地點卻相隔一百多里??戳诉@兩張狀子,紀安邦深感詫異,他想道:“馬老六縱然本領高強,一般捕快拿他不著,可是他沒有分身法,又如何能同時在相距百多里的兩個地方打劫呢?夜間打劫,強盜不自己留名,失主怎能知道就是馬老六?馬老六就是有天大的本領,總不會存心與官府為難,他何苦處處留下自己的名字?這其中定有情弊!”
想到這里,紀安邦便叫眾衙役退下,獨留朱捕頭在堂上伺候。他對朱捕頭說道:“本知縣知道你們不能拿馬老六到案,是實在因為沒有拿他的力量。不過,馬老六的住處你得告知本縣,本縣自有拿他的辦法?!敝煊泄?jié)心中想道:“這位縣太爺說話辦事顯得有些才干,我何妨說出來,看看這位縣太爺能有什么辦法拿到馬老六!二十四廳、縣的捕快三十年都不曾拿著,如果真的被一個讀書人拿著了,豈不叫人大開眼界?”想到這里,他便說道:“不瞞縣太爺說,馬老六的住處下役知道,只是不敢前去拿他。”紀安邦點點頭說道:“拿他之事,本縣決不為難于你,你且說說馬老六住在哪里?”朱有節(jié)說道:“離縣城兩里多路的山坡上,有一座小茅屋,那便是他的家了?!奔o安邦問:“他家有多少口人?”朱有節(jié)道:“只有馬老六一人。他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已雙目失明了,寄住在他的姐姐家里?!奔o安邦問道:“你可知道,他母親為什么不和他一塊兒住呢?”朱有節(jié)道:“他侍奉母親極孝,因為自己行為不正,恐怕連累他母親受驚,所以把母親安排在他姐姐家,自己獨自住著。”紀安邦嘆息一聲道:“既然知道自己行為不端會連累老母,卻為何不改邪歸正?”朱有節(jié)道:“這就非下役所知了?!奔o安邦沉思了一刻,又問道:“馬老六在家的時候多呢,還是出外的時候多呢?”朱有節(jié)道:“依下役看來,他夜間總得回那茅屋歇宿的?!?/p>
聽著朱有節(jié)的介紹,紀安邦心里不禁沉思起來:“大盜在離縣城兩里多的地方居住,且每夜回家歇宿,而縣里的捕快卻拿他不著,也真奇事!再者,馬老六難道不知道縣里的捕快要緝拿他?竟安居在城邊兩里遠的地方,而不移居離城遠的偏僻之地,心竟如此之寬!”想到這里,紀安邦正色說道:“朱捕頭,今夜初更的時候,你隨本縣去馬老六家?!甭牭竭@話,朱有節(jié)“撲通”一聲跪下,嚇得變了臉色,說道:“縣太爺,小的不敢,那馬老六功夫確是了得,只怕拿他不住。”說著話,只嚇得索索發(fā)抖。紀安邦安慰道:“你放心,不用你動手,你只隨本縣去就行了?!?/p>
初更時候,紀安邦換上便服,叫朱有節(jié)提著“城固縣正堂紀”的燈籠在前面帶路,自己也不帶跟班衙役,獨自步行出城,往馬老六家走去。朱有節(jié)一路心中打鼓,走路也軟腿軟腳。路上,紀安邦向朱有節(jié)問了馬老六的年齡、相貌。朱有節(jié)一邊回答,一邊心里嘀咕:你這縣太爺有多大能耐能把他拿來?他可是二十四廳、縣拿了三十年都不曾拿獲的大盜啊!兩里多山路,不一會工夫便到了。朱有節(jié)停住腳步說道:“縣太爺,馬老六家到了,就在前面山坡上,請縣太爺示下,這燈籠吹不吹滅?”紀安邦道:“糊涂,吹滅了燈籠,這山路如何行走?”說著話,紀安邦停住腳步,向前面望去,只見燈籠的微光下,不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望了一會兒,便走到小屋前面,對朱有節(jié)說道:“你只管前去敲門,不要害怕。”朱有節(jié)不知道這位縣太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心里嚇得“撲通、撲通”亂跳??h太爺吩咐了,他也沒有辦法,便慢騰騰地走到茅屋門前,伸出指頭,輕輕彈那薄板門。彈了一會兒,里面有人答應了。隨著“呀”的一聲,門開了。紀安邦借著燈籠的光仔細看去,見那開門的人五十來歲,黃色臉膛,身材瘦削,眉宇間透露著機靈神采,但沒有一點兇悍之氣,不像一個積案如山的大盜。紀安邦端詳著,覺得他和朱有節(jié)所說的年齡、相貌大致相同,便斷定這人定是漢中二十四廳、縣捕快捉拿不著的馬老六了!他趁馬老六開門驚疑之際,便大跨步向屋內走去。
馬老六一陣驚疑過后,隨即恢復了平靜,側身讓紀安邦進了門,連忙端了一條凳子讓紀安邦坐下來。紀安邦也不講客套話,大大方方地坐下了。這時馬老六拱手問道:“不知先生貴姓,此時到寒舍來有何見教?”紀安邦滿臉帶笑地從容答道:“我就是才來本縣上任的紀安邦,你可是馬老六么?”馬老六聽了,連忙跪下叩頭道:“小民正是馬老六,小民向縣太爺叩頭請安?!奔o安邦連忙站起身,伸手把馬老六扶起說道:“這里不是公堂,不必多禮,坐下來說話?!瘪R老六站起來,告罪一聲,就在一張小凳子上坐下。紀安邦道:“馬老六,你可知道么,本縣上任的第二天,便有五戶人家指名告你,說你率一群兇徒,明火執(zhí)仗,搶劫財物。”馬老六低下頭說道:“小民實不知道?!奔o安邦這時說出五戶人家的名字,問道:“這五戶人家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呢?”馬老六道:“既然指名告的小民,自然應當是小民做的?!奔o安邦道:“好漢說話不要含糊,是你做的,便說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說不是你做的。到底是不是你做的?”馬老六道:“是小民做的。”紀安邦道:“你可知道,告主有兩家相隔百多里,卻是同時做的案子么?”馬老六道:“小民知道?!奔o安邦笑出聲來,說道:“你真是胡說了。你不會分身術,怎能同時在百里之外做出兩件案子呢?恐怕是代人受過吧?本縣愛民如子,決不委屈于人,你有什么隱情,盡管在本縣面前說出來?!?/p>
馬老六道:“謝大老爺?shù)亩鞯?,小民并無隱情。”紀安邦道:“馬老六,三十年來,漢中道二十四廳、縣,你縣縣有案。你做了這么多的大案子,一次也不曾破過,論理,你該很富足了??墒?,你還是單身一人,住在這么低矮簡陋的小茅屋里。你說,你劫來的金銀哪去了呢?”馬老六道:“只因小民手頭散漫,存不住錢,財物到手便揮霍一空,因此一貧如洗,讓大老爺見笑了。”紀安邦問道:“你好賭么?”馬老六道:“哪里談得上好賭,小民并不會賭。從來不曾賭過。”紀安邦又問:“你好嫖么?”馬老六答道:“小民年已五十,還是童身?!奔o安邦說道:“你住著這么簡陋的茅屋,穿著這么破舊的衣服,自己不賭不嫖,劫得的許多財物,怎會一時揮霍干凈?”說到這里,紀安邦一句緊一句地追問道:“你有徒弟么?”“沒有徒弟?!薄坝悬h羽么?”“一個黨羽也沒有?!奔o安邦禁不住一陣怒起,“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聲色俱厲地說道:“馬老六!你何苦代人受過!三十年來的所有盜案,分明都是一幫無賴小盜假托你的名義干的。你一個堂堂好漢,何苦為那些狐群狗黨落盡罵名?你此時不悔悟,等待何時?”紀安邦的一陣怒斥如晴空霹靂,轟得馬老六驚惶失色。他愣怔了半晌,回過神來,問道:“敢問大老爺,何以知道是別人假托小民的名字作案?”
聽了馬老六的問話,紀安邦哈哈地仰天大笑起來,笑了一陣,說道:“馬老六,這不是很明白的道理嗎?你沒有分身法,怎么可能同時在相距百里的兩個地方作案?就你本身的情況推論,世間哪有伺母極孝、治身謹儉的人去做強盜的?馬老六啊,你不要再糊涂了,俗話說‘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以你的為人,被人罵一輩子強盜而自己至死不悟,也太不值得了!”
紀安邦的這一番話雖是娓娓道來,然而在馬老六聽來卻是如雷灌頂,不禁喟然長嘆:“明見萬里,真是青天大老爺呀!這許多案子,實實在在不是小民干的?!奔o安邦追問道:“那么是何人所做?”馬老六道:“真是青天大老爺所說,是一幫無賴的小強盜做的?!奔o安邦問道:“他們何以作案后都說出你的名字呢?”馬老六道:“他們怕破案,因此說出小民的名字。”紀安邦問道:“他們怕破案,難道你住在離城兩里遠的地方,就不怕破案嗎?”馬老六道:“求青天大老爺恕小民放肆,小民不怕破案?!奔o安邦發(fā)怒道:“你不怕破案,難道你不怕辱沒祖宗,遺臭萬年嗎?”這時,馬老六只是低著頭不做聲,紀安邦沉思了一會,說道:“本縣且問你,你敢到本縣的衙門里去么?”馬老六道:“青天大老爺叫小民去,小民不敢不去。”紀安邦脫口贊道:“好漢!埋沒了可惜。這樣吧,你什么時候到縣衙里去,本縣在衙里專候?!瘪R老六躊躇了一下,說道:“明日下午,小民去縣衙給大老爺請安。”紀安邦說道:“好!明日本縣專候?!?/p>
說完,紀安邦便大踏步走出門去。馬老六在后面躬身送到大門外,朱有節(jié)連忙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紀安邦走了十幾步,聽得身后馬老六茅屋的門“吱呀”一聲,馬老六關門進去了。
大盜只身赴衙
縣臺委以重任
紀安邦回到縣衙,便把師爺吳寮請來,對他說道:“吳師爺,我剛才去馬老六家了。和他談了不少的話。”吳寮聽了這話,眼睛瞪得大大的,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紀安邦見吳師爺吃驚發(fā)愣,便又說道:“我約他明天來縣衙說話。”吳寮這時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大……大老爺,馬老六不……不是大盜嗎?他答應來了嗎?”紀安邦點了點頭,問道:“吳師爺,你看他真的來了,該怎么對付他呢?師爺有何高明的計策?請指教?!?/p>
這時,吳寮得意起來,他一邊捋著幾根稀疏的胡須,一邊搖頭晃腦地說道:“大老爺,只怕他不敢來,他若是真的來了,倒是大老爺您的洪福啊!大老爺您想啊,三十多年了,二十四廳、縣的捕快拿他不著,大老爺上任才兩天工夫,不遣一捕,不費一錢,只憑三寸不爛之舌,就將這兇悍的大盜騙進衙門。依我說,大老爺趕緊挑選干練的衙役,埋伏停當,只要他一到,便把他拿下。這真是‘準備窩弓擒猛虎,安排香餌釣金鱉’啊!”紀安邦見吳寮說得得意洋洋,禁不住笑了起來,問道:“吳師爺,二十四廳、縣的捕快都拿不著馬老六,你叫我到哪里去挑選能拿得著馬老六的衙役?”吳寮說道:“大人,拿不著活的,就當場把他殺死啊!”紀安邦道:“我的吳師爺,馬老六既肯到這里來,就沒有必要拿他。他要是有半點心虛,怎能自投羅網呢?我約他來,是想和他商量這三十多年的許多懸案,絲毫沒有誘捕他的意思。我是這里的父母官,豈能失信于民?”紀安邦這么一說,吳寮自感碰了一鼻子灰,一時說不出話來。
夜深的時候,紀安邦把朱有節(jié)叫來,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吩咐他如此如此,朱有節(jié)領命去了。
第二天午后,紀安邦正在簽押房和吳寮談天。果見門房進來稟報:“老爺,馬老六來給老爺請安,現(xiàn)在外面候老爺?shù)氖鞠?。”吳寮聽了這話,臉上頓時嚇得變了顏色。紀安邦心不在焉地向門房揮了一下手:“請他到內花廳里坐?!遍T房答應一聲,去了。紀安邦待了一會,從容地向內花廳走去。
紀安邦走到內花廳門口,見馬老六并沒有坐,而是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那里。他仔細看去,見馬老六的衣服比昨天夜里穿得整齊些,卻也不過是尋常鄉(xiāng)下人出門走親戚時穿的衣服。他再細看他的面貌,不但沒有一點兇橫惡煞之氣,反而態(tài)度非常安詳,完全沒有鄉(xiāng)下人進官府那種畏畏縮縮的樣子。紀安邦走進內花廳,故意放重了腳步。馬老六聽到腳步聲,連忙迎上來叩頭請安。紀安邦雙手扶起他,笑道:“這是私見,不必行禮。論理呢,這地方沒有你分庭抗禮的份兒,不過呢,我知道你是個孝子,是個義士,不能以尋常子民相待于你。來吧,到這邊坐下來說話?!瘪R老六躬身答道:“大老爺,小民罪案如山,怎能受大老爺這樣的優(yōu)待?小民萬不敢坐。”紀安邦說道:“馬老六啊,這是私見,私見,坐下吧?!庇捎诩o安邦的一再禮讓,馬老六才在紀安邦下面斜著身子坐下了。
紀安邦看著馬老六坐下,便笑嘻嘻地說道:“義士,你練就這一身本領,理應上為國家出力,下為祖宗增光,才不辜負你這一身本領。就算你不愿置身仕途,你又何必自甘屈辱代一班鼠竊狗盜之徒受過呢?依我看,你是精明之人,為何有這般作為,難道其中有難言之隱么?”馬老六沉吟半晌,說道:“大老爺明察秋毫,小的不敢隱瞞。三十年前,小的確實是漢中有名的大盜,跟隨小的也有不少人。因小的生性不喜歡做事連累別人,所以無論大小案件,都留下的是小的名姓。漢中道各廳縣有名的捕頭,都知道拿不著小的,每當上峰追逼急迫的時候,便提羊抵鹿,搪塞了事。所以,雖然小的洗手三十年,而那些做了案子不愿承當?shù)氖蠊分?,仍是推在小的身上,并非小的情愿代他們受過。小的自悔不該失足在先,小的未洗手時,伙伴們拿性命替小的銷案,不是一兩次,小的也不好意思不替他們擔些名聲。再說,這三十年,歷任漢中道各府縣官員公正廉明的極少,只求敷衍了事。官府不認真追究,我馬老六也沒有無端出頭聲辯的道理。小的所言,請大老爺明察?!?/p>
紀安邦聽著馬老六的話,覺得句句在理,連忙點頭。待他說完,紀安邦道:“馬老六,你剛才說漢中道各府縣官員公正廉明的極少,只求敷衍了事?,F(xiàn)今本縣署理城固縣,卻要認真追究了。我要留你在這里,幫我辦理這些案件,你意思如何?”聽到這里,馬老六愣了一會神,連忙跪下叩頭道:“小的理應伺候大老爺,不過,小的上有老母,今年八十有五,小的不忍離開,求大老爺原諒?!奔o安邦道:“馬老六,八十有五的老母,理應朝夕侍奉,你還有別的原因嗎?”馬老六道:“沒有別的原因?!奔o安邦道:“沒有別的原因,這就好?!闭f著,彎腰扶馬老六起來,握住他的手,說道:“既然沒有別的原因,你且隨我來?!?/p>
馬老六見紀安邦扶他起來,又握著他的手,頓時覺得紀安邦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概。他自己覺得奇怪,開始到縣衙里來見縣太爺,絲毫沒有畏怯的念頭,然而見他這一番言談舉止,竟把自己五十年來不曾畏懼的豪氣懾服下去了。他說“你且隨我來”,我跟他去么?看他那滿面笑容,并無相害之意。于是,馬老六低著頭,誠惶誠恐地跟著他走。
馬老六跟著紀安邦走進上房,只見紀安邦停下腳步,帶笑說道:“馬老六,你看這是誰?”馬老六抬頭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是自己的母親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端坐桌前。那婦人神色從容而又莊嚴,馬老六猜想,她一定是縣大老爺?shù)奶?,連忙跪下,說道:“小民向太太請安。”那婦人道:“罷了。快起來見過你的母親?!瘪R老六又向母親跪下道:“娘。孩兒向你請安。娘怎么到這里來了?”他母親站起身,生氣地說道:“畜生,你問我怎么到這里來的,我還要問你怎么到這里來的?你瞞著我,在外面犯了若干劫案,我怎么生了你這種兒子!幸虧青天大老爺仁慈寬厚,憐我老邁糊涂,不拿我治罪,派捕頭把我接來。家中用的人,也蒙大老爺恩典,拿銀子打發(fā)走了。我到了這里,才知道你打劫犯的案子堆積如山,到了這步田地,你還有什么話說?到如今,你心目中若還有我這個老娘,你就要服服帖帖聽大老爺懲辦。你若是仗著你有本領,畏罪潛逃,我便立時不要這條老命了!”馬老六的老娘說這番話,聲色俱厲,痛不欲生,嚇得馬老六連連叩頭稟告:“娘,人家雖然告了孩兒,那些案子確實不是孩兒所為。三十年前,娘吩咐孩兒不許打劫人家,孩兒便洗手不曾做過一次盜案。青天大老爺如明鏡高懸,已知孩兒苦處,孩兒決不脫逃,聽憑大老爺懲辦,求娘寬心。”
這時,紀安邦問道:“馬老六,我已將你老母接到這里住著,你可以留下幫我辦案了么?”馬老六答道:“蒙大老爺恩典,小的遵命就是。只是小的還有下情稟告?!奔o安邦道:“你有什么話,但說無妨?!瘪R老六道:“在大老爺面前告小的那些案子,究竟是什么人做的,小的此時不得而知,然小的既曾在盜賊中混過,現(xiàn)今仗著大老爺?shù)耐Hマk那些案子,也不難辦個水落石出。只是小的求大老爺格外寬恩,那些案子,只要能將贓物追回,余不深究。從今往后,若再有在大老爺臺前做案的,小的一定做到人贓兩獲。”紀安邦聽到這話,捻著胡須笑起來,說道:“馬老六呵,那些強盜打劫了人家的財物,將罪名推在你身上。你如今還顧恤他們?”馬老六坦然答道:“不是小的顧恤他們,實在是小的不敢多結仇怨?!薄班蕖J沁@樣?!奔o安邦點著頭,知道他此話講的是實情,便依了他。
從此,馬老六就跟著他的母親住在縣衙里了。紀安邦特地雇了兩個細心的女傭,伺候馬老六的母親,因此,馬老六從內心感激這位縣太爺,便盡心盡力辦理盜案。整天早出晚歸,沒幾個月工夫,許多盜案的贓物都追回了,而且城固縣境內簡直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稱頌紀安邦的好處。
三更天,大盜去濟南探監(jiān)
萬里路,氈帽藏雪花作證
馬老六在衙門里住,成了紀安邦的心腹跟班,整天不離左右地聽候紀安邦的差遣。紀安邦知道他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不應把他當仆人看待,所以,他便叫馬老六沒事的時候盡可休息,或者去街上逛逛,用不著在跟前伺候??墒邱R老六執(zhí)意不肯,每夜必定伺候紀安邦睡了,才退出來自由走走。這時,紀安邦的孩子還小,他有個侄兒,叫紀庶白,已十二歲了,因此,馬老六白天閑下來,有時便帶著紀庶白玩玩,高興起來,也教他些拳腳。
紀安邦對下屬衙役管理極嚴,為防止他們夜間去外面歇宿嫖娼,每晚起更時分,便親自把中門鎖上,鑰匙帶在自己身邊。這樣,那些師爺衙役們每晚只好打牌消磨時光。
一天晚上,幾個衙役又在一起打牌,馬老六便在旁邊看熱鬧。他們一直打到三更天,一個個覺得肚中餓了,想出去買東西吃??墒侵虚T被鎖上,如何出得去呢?想來想去,便想到了馬老六。其中一人說道:“六爺,我們肚中都餓了,求你給我們買點吃的去?!瘪R老六道:“三更天了,我到哪里給你們買吃的去。再說,中門都鎖上了,我也出不去啊?!蹦侨苏f:“六爺,你不要推諉,你可是身懷絕技,有飛天本領的馬六爺呀!”馬老六道:“你們定要我出去買,也不是辦不到。不過大老爺既已鎖上中門,那意思是不許人在夜間出去。你說,我從房上出去了,不是有意犯大老爺?shù)囊?guī)矩嗎?”這時,其他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道:“馬六爺,就求你這一次了,再說,日后不會有人說出去的?!闭f著話,幾個人湊了一串錢,塞到馬老六手中。這時,馬老六想起一件事,順便要出去辦一下,便答應他們了。他把一串錢揣到懷中,說道:“我出去替你們買吃的,你們不要坐著呆等,還是照常打牌吧?!闭f完,便走了。
原來,這馬老六是會飛行術的,他想借這機會去山東濟南府看一位朋友。他走出房間,來到院中,縱身一躍,身體便騰空而起,向前飛去。耳邊呼呼風聲,下面是漆黑一片,山川、河流、田園、房屋全都看不見。飛過大的市鎮(zhèn)、縣城,便看見下面點點螢火蟲似的光亮。他飛了約一個更次,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雪,透過紛紛揚揚的雪花,他看到前方地面露出密集的光亮。從那光亮的排列顯示出的房屋布局來看,他知道濟南府到了。他在濟南府監(jiān)獄的屋脊上落下。原來,他的朋友犯盜竊大案,過幾天要被處決,所以,他著急趕來會他一面。他見到了朋友,談了一會兒話,便把平常縣太爺賞他的銀兩全部掏出來,送給朋友,告辭而去。濟南到底是省城,夜市甚是熱鬧。他到一家店里買了一些吃食,店家用干荷葉替他包扎好,讓他拎著。他走到無人處,便做起飛行術,騰身而去。一路上,大雪紛紛不停,到了陜西境內,已是晴好天氣。五更天的時候,才到了城固縣,在縣衙院內落下。
那幾個打牌的衙役,早已等得不耐煩了。見馬老六進屋,大家圍上去,接過他手中的一大包食物,便你一把我一把地抓著吃起來。再見那馬老六,已氣喘吁吁,滿臉流汗,疲憊不堪了。一個衙役一邊吃著,一邊看著馬老六說道:“六爺,你三更天出去,到五更天才回來,買東西怎么這么長時間?”馬老六說道:“我順便去濟南監(jiān)獄看我的一個朋友。”聽了馬老六這話,幾個吃東西的衙役都停住嘴,瞪大眼睛驚呆了。一個衙役說道:“六爺,你不是開玩笑吧?不到兩個更次的工夫,來回一萬多里路,你是神人哪?就是在空中飛,也趕不到?!瘪R老六歇了一會,恢復了精神,說道:“嘿!被你們說著了,我就是從天上飛的。哎,你們不信,我拿證據(jù)給你們看?,F(xiàn)在是十月半天氣,我們這里很暖和,告訴你們,濟南今天夜里已下大雪了。我頭上的氈帽里還有許多雪沒有化掉。”說著,從頭上取下氈帽。人們圍過來湊到燈前,果然見氈帽四周的窩邊里面有不少雪花,像撒進了一層白粉,幾人驚得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衙役問道:“六爺,你那個朋友是犯什么案子下獄的?”馬老六道:“他和三十年前的馬老六一樣,干那沒本錢的營生。這回滑了腳了,唉,過幾天就要被處決了?!蹦茄靡塾謫?“既然過幾天要被處決,你為什么不救他出來呢?”另一個衙役接口說道:“你說的容易,關在監(jiān)獄里的人,是容易救出來的么?”馬老六笑道:“不要說一個,就是救十個、百個也不費事。不過,我馬老六要是干這種事,我何必三十年前就洗手呢?我若不是三十年前洗手不干,恐怕這時我的墳上早已長草了。況且,我那朋友不聽我的勸告,才落到這步田地。他若有心想我救他出來,我便不認他是我的朋友。還好,我去瞧他,他不曾說半句丟人的話。不過,我這做朋友的,不能勸他改邪歸正,終究覺得心里難過。”說完,長嘆一聲,回屋睡覺去了。
經過這件事,馬老六顯出了自己的本領,縣里的衙役們對馬老六佩服得了不得,簡直把他當神人一樣看待了。這事終沒有被瞞著,傳到了紀安邦的耳朵里。一次閑聊,紀安邦問起這事,馬老六答道:“此事千真萬確?!奔o安邦終是不信。說道:“馬老六啊,從這里去濟南府,一萬多里路,不到兩個更次的工夫,如何能走這么遠的路?”馬老六說道:“大老爺,不是走去的,是飛去飛來的。從這里到濟南,在地上行走,有山水的阻隔,路彎彎曲曲,便有一萬多里。從空中直飛過去,來回不到兩千里。那天夜里,要不是在獄中和朋友談話耽擱些時間,來回還用不著兩個更次的工夫呢!”紀安邦聽了,越發(fā)欽佩馬老六,他身懷這樣的本領,居然能安貧盡孝,不胡作非為,實是難得。
顯小計,六太爺戲耍群盜
聞大名,八強盜跪地求饒
馬老六在紀安邦身邊待了兩年。這一天,紀安邦把他叫來,對他說道:“老六啊,不日我打算進京引見。引見之后,我便打算回老家桐城,不想再出來了。唉,做官的味道我也嘗夠了。所以,我進京之前,要把家眷同行囊先發(fā)回桐城去。我在城固任上,辦理盜案比較認真,難保不結下許多怨恨,如果沒有妥當?shù)娜俗o送,實在放心不下。所以,這一趟護送的事情,無論如何請你幫忙。你去桐城這一段日子,伺奉老母的事由我代做,你盡管放心?!瘪R老六說道:“小的深受大老爺?shù)纳疃鞔蟮拢響o送。但此去桐城,得一個月才能到達,小的思量老母年近九十,如風前殘燭,今日不知道明日。做兒子的實在不忍丟下老母這么多時日。然而太太帶著許多行李動身,小的不親自護送也不放心。小的有一個兩全之策,不知道大老爺尊意如何?”紀安邦道:“怎么樣兩全之策,你且說我聽聽。”馬老六道:“小的雖說洗手三十多年,然綠林中人知道小的也不少,路上總有遇著他們的時候,小的準備選那有聲望,武藝高強的,請他們代替護送,小的便可及時回來?!奔o安邦臉上露出躊躇的神色,說道:“可以請他們代替護送么?”馬老六看出紀安邦的心思,說道:“大老爺,有綠林中人同走,比保鏢達官護送都好,不是小的在大老爺臺前夸???,只要是小的吩咐過的綠林中人,在路上是決不敢疏忽的。大老爺,侄少爺這回是跟大老爺進京呢,還是回桐城呢?”紀安邦道:“這回叫庶白伺候他嬸母回桐城去的?!瘪R老六道:“那就更好了,侄少爺跟小的練了兩年多武藝,雖沒練出驚人的本領,然對付一般綠林中人已綽綽有余?!奔o安邦道:“綠林中的事情我不清楚??傊彝心阕o送,只要家眷行囊安全到達桐城就行了。至于你親去與否,我可不問,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p>
于是,紀安邦擇下起程的日子。那一天,紀安邦雇了一輛車子,讓太太、兒子和侄兒紀庶白坐著,丫頭、老媽一行十多人跟著走。紀安邦在城固買了十幾箱古書,雇了十幾名腳夫抬著、挑著。馬老六赤手空拳,騎著一匹黑驢,口里銜著一根一尺多長的煙袋,在大隊的后面押著走。半路上,紀庶白嫌坐在車子里氣悶,弄了一匹馬和馬老六并排而行。
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三四天,快要出陜西地。這一天,正行之間,忽見八個騎馬的大漢從小路上走出來。他們不緊不慢地跟在馬老六一行人后面。紀庶白仔細看去,見這八個人年齡、相貌各自不同,都是身材壯實,面目兇惡之人。他們每人背上背一只包袱,那些包袱細而長,一看就知道里面藏的是刀器之類??戳艘粫?,紀庶白對馬老六說道:“六爺,我看出他們是強盜,不如趁著白天,你去和他們打個招呼,他們聞了你的大名,不敢動手,這是再好不過的了?!瘪R老六道:“侄少爺,這里還是陜西境內,只有人家向我們打招呼,沒有我們向人家打招呼的道理。這八個東西,不是瞎了,便是聾了,公然跟在我的身后,想顯神通給我看。哎,這也是難得的事啊。我洗手幾十年,躲在家里不出來,說不定是陜西出了大英雄,我也樂得見識見識。你不要害怕,更不可對太太說,免得驚嚇了她?!?/p>
紀庶白聽了他的話,知道他是不把這八個強盜放在眼里,便也放了心。天黑下來了,他們到了一處市鎮(zhèn),馬老六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他指揮腳夫把所有行李安放妥當,便吩咐吃晚飯。那騎馬的八個大漢,便在馬老六他們住的隔壁一家客棧歇下來。
吃過晚飯,馬老六照例到紀安邦太太那里請安。出來以后對紀庶白說道:“侄少爺,我?guī)愕礁舯谌ネ嬉粋€把戲,你愿意去么?”紀庶白想,隔壁就是那八個強盜,如何能走開?便說:“六爺,我們去了,丟下他們不妨事么?”馬老六道:“不妨事的,我們去玩了把戲便回來。”紀庶白自然想看看他玩的什么把戲,便跟著他去了。
兩人悄悄地來到后院子里,抬頭一看,院子兩邊都有一丈多高的土墻。馬老六靠在紀庶白的耳邊說道:“你能跳過去么?”紀庶白搖搖頭。馬老六說:“好?!闭f著,便挽住紀庶白的胳膊,一縱身提起他,身體騰空。紀庶白只覺得腳下好像有東西托住他向上升,又緩緩越過短墻,緩緩落下,竟沒有一點聲音。兩人到了隔壁院中,紀庶白抬頭一看,見樓上有個窗戶,從窗戶里透出燈光。因窗戶太高,看不見里面的人。正在躊躇,馬老六碰了他一下,用手指著窗戶對面向他示意。紀庶白看去,只見窗戶的對面是一棵很高的大樹,枝繁葉茂。紀庶白知道,馬老六是叫他爬上樹去。于是,他悄悄地爬上去了。爬到窗戶口的高度,他停了下來,兩手撐住樹枝,腳在樹丫上站定,向窗戶里望去,只見那八個漢子圍著一張方桌坐著。方桌上放著一個燭臺,燭臺上插著一支大蠟燭。在昏黃的燭光下,那八個大盜像在議論著什么,可是離得太遠,一句也聽不明白。他正想低下頭把看到的情況告訴馬老六,只見那窗戶上有黑影一晃,馬老六飛了進去。眨眼之間,只見馬老六頭朝下,腳朝上倒懸在方桌上面,嘴里銜著那支煙袋,正就著桌上的燭光點旱煙。這情景只嚇得那八個強盜“呼”地跳離桌子,有的抽出刀來要動手,卻又不敢上前。愣了一會兒神,八個強盜各自退后兩步,有一個強盜喝問道:“你是什么人?快報姓名來!”這時,馬老六已翻身落下,聲色俱厲地呵斥道:“你們這些狗東西,真瞎了眼!連我馬老六都不認識了!我倒要看看你們的手段!”
這八個人聽了馬老六的呵斥,嚇得不敢動一下。紀庶白看到這精彩的一幕,心中暗暗稱奇。再定睛看時,馬老六已沒有了蹤影,并不見他從窗口出來。心中正覺得奇怪,只聽馬老六在樹下喊道:“把戲玩完了,我們回去吧!”紀庶白連忙跳下樹來,剛落地,馬老六便伸手把他的胳膊挽住,身體不知不覺騰空而起,越過土墻,回到隔壁院子里。紀庶白說道:“六爺,你會騰云駕霧啊!”馬老六道:“這哪里是騰云駕霧,這是運氣飛騰之法罷了。我玩了一回這把戲,這八個東西要是識相的,立刻就會過來這邊向我請罪。到那時,留個好人給你做。你在后面房子里聽著,他們求情,我不準,我只管說要取他們性命。然后,你出來替他們說幾句求情的話,他們乘了你的情,以后的事情便好辦些了。”
兩人走進房間,只聽外面有人敲門。馬老六道:“那班狗東西來了。你到后面房里等著吧?!奔o庶白心中疑惑,以為是有人來住店。從門縫向外望去,見店小二開了門,進來的正是那八個人。紀庶白連忙躲進后房,隔著個小窗戶向外望著動靜。只聽為首的一個強盜問道:“馬六爺住在哪間房?”店小二用手指了一下,那八個人便進來了。只見這八個人誠惶誠恐,抖抖瑟瑟,和白天雄赳赳的樣子判若兩樣。他們進屋后,既不說話,也不作揖,站成一排,像拜佛似的跪下去,一起一伏不停地拜著。每次拜下去,都把頭碰在地上,聽得見“咚咚”的聲音。馬老六這時坐在炕上,理也不理,只管讓他們磕頭。他們磕了一會,為首的一個人先停了下來,其余的人也跟著停下。馬老六這時用很平和的語氣說道:“你們來干什么的?”那為首的人說道:“我們罪該萬死,實在不知道是六太爺。若早知道是六太爺,我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跟來。我等特地過來,求六太爺高抬貴手,放我們回去?!?/p>
馬老六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們眼睛里還有我么?也難怪,你們是后起的英雄,哪里把我這三十多年不出頭的角色看在眼里呢?你們不要忘記了,我雖然在家里三十多年沒有出頭,但陜西省還是陜西省,你們那句不知道我的話,就是哄三歲小孩也哄騙不過去。你們想做我這一大筆買賣,難道就不問問來頭?我從城固動身,一路上經過了多少碼頭,多少山寨,尚不曾遇見不知道我的人??梢娔銈兪谴嫘囊范肺疫@個老東西,讓我栽個跟頭,好顯顯你們的臉面,對不對?想不到啊,我這個老東西雖說三十多年不曾出來,但手上還有兩下子,沒辦法,你們只得過來敷衍一下。老實告訴你們,你們各自識相些,六太爺沒有精神和你們一個一個動手,你們自己去把腦袋摘下來,最后一個由六太爺親自動手。這事啊,怨不得我六太爺心狠。你們去吧?!?/p>
馬老六的這一番話說得平平和和,一點都不嚴厲,然而在他們聽來,句句都有千斤的分量,不亞于那雷霆霹靂。只見那八個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響頭,一個個抖得像篩糠,求他饒恕這一遭。這時馬老六嚴厲喝道:“休得啰嗦!誰有工夫和你們糾纏?”八個人只管磕頭,磕著磕著,一個個竟號啕大哭起來。
紀庶白想,是出來的時候了,便從后屋里走出來,對馬老六說道:“六爺?shù)脑捨乙崖牭妹靼琢?。他們確實慢待了六爺,使六爺面子上下不來。不過,這次有我家伯母同行,老人家是最仁慈不過的,平時連殺雞殺鴨都不忍,今天若因護送她老人家而了卻了八條性命,在他們固然是罪有應得,然而我家伯母心里必很難受。故望六爺暫息雷霆之怒,饒恕他們這一遭。如若下次再敢對六爺這么慢待,那時我也不敢求情了。”
紀庶白說完,馬老六停了一會,緩緩點頭說道:“既是太太不忍傷生,侄少爺又來替他們求情,我這次便饒恕了他們?!边@八個人聽了馬老六饒恕的話,如奉赦旨一般,一個個臉上露出歡喜感激的神色,一個勁地對馬老六磕頭??牧艘粫海D過身又對紀庶白磕頭,頭磕得“咚咚”作響。馬老六說道:“饒恕你們就是了,你們且坐下來,我有話和你們說。”八個人膽戰(zhàn)心驚地斜著半邊屁股坐下,這時紀庶白也在馬老六身邊坐下。馬老六向那八個人說道:“我馬老六有一個年近九十的老母,我所以躲在家里三十多年,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這趟去桐城的差使,我原本是不能接受的,無奈來頭太硬,我實在推卻不了,只得動身。此番遇了你們,我想到了一個通融的辦法,你們盡快推舉出兩個交游寬廣、武藝高強的人來,代替我護送到桐城,我在城固等你們回信。”
這八個人像得了好差使一樣,立時推出兩個人來。那兩個人說:“在六太爺面前,我們哪敢說交游寬廣、武藝高強?只是我們在同伙里混的日子多些,這番能替六太爺當差,我們的面子很有光彩了!六太爺盡管回城固去,我兩人在路上決不敢疏忽?!?/p>
馬老六點了點頭,便問他們兩人的姓名、履歷,知道他兩人,一個叫曹虎,一個叫李豹。第二天早上起來,馬老六親自帶著他們兩人向紀安邦太太請安,并稟明事情的原由。早飯后,他們便分頭上路:馬老六回城固,曹、李兩人則護送紀安邦太太等人繼續(xù)前行。
兩強盜城固銷差
紀安邦大發(fā)感慨
一路上,曹、李兩人兢兢業(yè)業(yè),絲毫不敢大意。紀庶白是替他們在馬老六面前求過情的,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所以,曹、李兩人對紀庶白百依百順,小心翼翼。這兩個強盜在綠林中確實有些資望,沿途有他兩人打著招呼,紀庶白一行終于平安抵達桐城。紀太太因他兩人一路護送辛苦,拿出一百兩銀子賞他兩人。兩人哪里肯受,連忙叩著頭說道:“小的有什么功勞敢領太太的重賞?只求一封信給我兩人帶回去銷差。蒙太太、少爺?shù)亩鞯?,不責我兩人沿途伺候的不周,求少爺信上方便寫上一兩句,使六太爺知道我兩人不敢偷懶,就感激不盡了。”
紀庶白說道:“你們的意思,我已寫在信里了。這一點銀子不是賞你們的,只給你們在路上喝杯酒,我信上也不曾提起,這是我家伯母的意思,你們再推辭,我家伯母必以為你們是嫌這銀子給的少了。”曹、李兩人這時露出很為難的神情,說道:“少爺,不是我們不識抬舉,實在是因為這回是六太爺?shù)牟钍梗槐葘こ?,拿了銀子,我們怎敢回去見六太爺呢?”紀庶白說:“我信上不提這事不就行了嗎?你們也不對六太爺說,他哪里知道呢?”曹、李兩人連忙搖手:“不成!不成!受賞回去說了,不過受一頓責罵,勒令我們即時將銀子退回。若是瞞下去不說,那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p>
紀庶白著實從內心里佩服馬老六在綠林中的威望。見兩人這般害怕他,便忍不住問道:“我問你兩人,六太爺既這么厲害,你們又為什么跟在我們后面,想打劫我們的行李呢?”兩人見問,長嘆一聲,說道:“少爺,我們真是做夢也不想到六太爺這回忽然替人護送行李。我等素知六太爺早已不問外事,加之我們距城固縣太遠,所以弄出這么個笑話來。我們綠林中自從有了他六太爺,不知他替我們做了多少次擋箭牌!救了我們多少性命!你說,我們不服他服誰呢?不怕他怕誰呢?”紀庶白笑道:“這也是,既然如此,我信上寫明你們不肯受銀子的情形,是我家伯母定要你們受的。我寫明白了,六太爺便不會再責罵你們了?!眱扇诉@回不好再推辭,收了信和銀兩,告辭回城固去了。
這一天,紀安邦沒事,正在書房和馬老六閑談,門房進來稟報,說護送紀太太的兩個人來稟見銷差。紀安邦便叫傳了進來。兩人進來先向馬老六磕了頭,又向紀安邦磕頭,然后捧出信和銀兩交給馬老六。馬老六接過來,隨手交給紀安邦過目。紀安邦看了信,說道:“你們兩人辛苦了,這一點點銀子談不上是賞,給你們喝杯酒吧?!眱扇酥便躲兜乜粗R老六,不敢答應。馬老六看了看信,又問了問沿途情形,兩人低頭哈腰,小心翼翼地回答了他的問話。這時,馬老六說道:“既是大老爺和太太的恩典,你們就叩頭謝賞吧。”兩人便向馬老六和紀安邦叩頭謝賞,這才高高興興地受了銀兩出去了。
這一切,紀安邦都看在眼里。后來,他向人談起此事,不由得感嘆道:“馬老六在綠林中資深望重,皇家國法的尊嚴,哪里比得上一個盜首啊!”
〔責任編輯 方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