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云愛笑,整天掛著笑臉。
在二人轉(zhuǎn)戲班,常小云是臺柱子。他一出場,嘴歪眼斜,腮幫子邊的肌肉也跳。戲沒唱出口,觀眾早笑倒一片了。
他的師兄強生,從不愛與他配戲,一配戲就憋不住笑。常小云往那兒一站,不用說話,眉毛就一個上一個下,兩只耳朵一扇一合,本是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忽大忽小,鼻子也扁了,小辮也跟著動了,隨之,瓜皮帽也在頭頂上轉(zhuǎn)。強生就會樂得哈下腰,唱腔跟不上調(diào)。可氣的是,常小云卻變本加厲。他會對強生說:“我轉(zhuǎn)過去吧,你別看我了?!笨伤D(zhuǎn)過身,脖子后面也有戲。腦脖梗那坨肉,一聳一聳的,辮梢上拴著的兩個禿大錢,會隨著辮子立起來,有節(jié)奏地晃蕩。別說強生會笑噴了,觀眾也常有笑岔了氣,笑掉了假牙,甚至笑得從凳子上摔下來的。
常小云的媳婦紅姐就是他笑來的。紅姐家所在的村子有個大車店。那天正趕上二人轉(zhuǎn)戲班來演出。正是做飯的當(dāng)口,紅姐一邊往鍋里貼大餅子,一邊就橫跨著門框,支棱著耳朵往大車店望。觀眾的笑聲把紅姐的心撩撥得癢癢的。結(jié)果,“叭”的一聲,一張餅子糊在了門框上。
這事兒就傳到了常小云耳朵里。常小云就打聽起紅姐,就癡迷上了紅姐,就開始偷偷跑到紅姐家給她一人唱戲。紅姐就笑噴了。紅姐就用小粉拳捶常小云。紅姐就笑進了常小云的懷里。
常小云把紅姐帶進了戲班。于是,顛簸的日子就在笑聲中度過。
那天,常小云兩口子已經(jīng)睡下,門卻被突然撞開了。強生褲腿往下流著血,跌跌撞撞歪了進來。常小云急忙把師兄扶到炕上,驚問強生怎么了。強生咬了半天牙才如實相告,他去鎮(zhèn)上給地下黨送情報,被敵人發(fā)現(xiàn),挨了一槍,險些被抓到。
第一次有愁云漫上常小云的臉:“強生,你沒把我當(dāng)師弟呀。你與地下黨有聯(lián)系,如果我們知道,我想會有人幫你這個忙的……這樣吧,明天我出城去試試,只要你信得過我?!?/p>
強生笑了:“你去準(zhǔn)成!”
安頓好強生,常小云就奔了城外。到得城門,看見衛(wèi)兵把守森嚴(yán),盤查嚴(yán)密,常小云的雙眼便上翻了。他托著雙臂,摸索著朝崗哨走去。一雙手直挺挺朝一排長伸去。排長正準(zhǔn)備點火抽煙,氣得拔掉嘴里的煙卷,朝地上呸了一口,并閃了下身子:“你個瞎東西,找死呀!往哪兒摸呢!”
常小云笑了笑:“長官,對不起,您大人不見小人怪,別跟我這瞎眼人一般見識……”
“還不給我快滾!”排長氣得在常小云的屁股上踹了一腳。
“這就走,這就走?!背P≡贫抖稊\擻地從敵人面前過去了。
事后,強生問他當(dāng)時怕不怕。常小云笑說:“我一個睜眼瞎,怕什么?”言畢,嘴一歪,眼一斜,把個強生和紅姐都逗笑了。不久,戲班子在重慶停頓下來了。盡管每天觀眾不是很多,常小云還是賣力地唱,賣力地笑。
常小云的笑就刮進了一個人的耳朵,此人系駐渝守備團團長,剛抓了個女地下黨,據(jù)說很漂亮,正琢磨法子如何博得美人一笑。
守備團的士兵便到二人轉(zhuǎn)戲班請常小云。常小云略作遲疑,答復(fù)說晚上一準(zhǔn)登門。
盡管強生和紅姐都反對他去,常小云還是堅持說:“我們是靠這個本事吃飯的,舞臺上是這樣,生活中也得這樣?!?/p>
常小云便進了“團府”。那會兒,女地下黨正抱臂站在窗前。身后的餐桌上擺著酒菜,一樣未動。她回頭瞅了常小云一眼,略顯驚訝。瞬間,又恢復(fù)了臉上的平靜。常小云眉毛也動了一下。
常小云用手拂了一下臉,錯位的五官就立馬顯現(xiàn)出來了。把頭探到女地下黨面前,她卻木樁一樣。
團長正欲發(fā)火,常小云擺擺手說:“你們都出去吧,給我三天時間?!?/p>
團長想了想,拍拍腦門子,說:“中!”
第一天,士兵向團長報告說,常小云給女地下黨唱《大觀燈》呢。第二天,士兵向團長報告說,常小云給女地下黨唱《三只雞》了。第三天,士兵向團長報告說,女地下黨跑掉了。屋墻角有個洞,那個常小云一個人在屋里搖頭晃腦地唱《我家在東北》呢。團長氣白了臉:“斃嘍,給我拉來斃嘍!”
荷槍實彈的士兵站成一排時,團長沖上前質(zhì)問常小云:“你他媽的怎么把她放跑的?”常小云一只眼向上,一只眼向下,斜視著團長:“你真想知道?”
“你!”團長本想發(fā)火,卻“撲哧”一聲被常小云逗笑了。
團長就那么舉著槍,怪怪地和常小云笑成了一團。
〔本刊責(zé)任編輯 劉珊珊〕
〔原載《芒種》總第36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