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兒童節(jié)的時候,孩子顯得很興奮,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影子小鐵塔似的晃動。畢竟是一個少年了,要過這個小娃娃過的節(jié)日,他顯得底氣不足。
終于,他靠在廚房的門框上,歪著腦袋問,那個節(jié),還過嗎?我正在用白糖拌一盤西紅柿,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對于他,我沒有準備的時刻現(xiàn)在越來越多了,在我沒有準備時他就問安妮寶貝的書可以看嗎,就問房產(chǎn)證可以用他的名字嗎,就問還過兒童節(jié)嗎。其實,那一刻,我很感動,眼看就要成為一個小伙子了,小小的心里還隱藏著一份那么純凈無邪的天真。
我定定地看著他,我的眼睛里有笑意和驚喜。我說,過,一定過。……
是的,寶貝,那一天,可以永遠。
……
很長時間以來,為了背誦課文,參加競賽,為了很多聽起來很有必要又很神圣的事情,他沒有了體育課、音樂課,沒有了雙休日,去不了籃球場和電影院。他有時沉默,有時張揚;有時快樂,有時怨恨地做著這一切。他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大。
長大了,也有了這么多細細密密的日子和心事。
自從扛著鋪蓋卷進了初中,從刷牙的杯子到一張書皮,從和同學(xué)談?wù)揘BA明星到吃一頓午飯,他都開始了一種我極為陌生的講究,都力求接近所謂成熟的標準。我有時候會犯疑:這還是小鼻尖上沁著汗,語速極快、興致勃勃地講《小馬過河》的那個娃娃嗎?還是放學(xué)路上漫不經(jīng)心地踢著小石子回家的那個娃娃嗎?還是那個唱“媽媽、媽媽快坐下,請喝一杯茶”,眼睛里閃著快樂的光的那個娃娃嗎?不是了,我看不是了。他現(xiàn)在很忙,期中考試有兩門課考砸了。老師在家長會上反復(fù)宣讀名次,算是對我們敲響了警鐘。那些大大小小的輔導(dǎo)書、薄薄厚厚的資料,讓他應(yīng)接不暇。我更是不敢懈怠,按旨意奔波著買來高高一摞《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那個午后,太陽很亮很暖地照著這棟莊嚴的教學(xué)樓,不少同學(xué)從我們身邊匆匆經(jīng)過,我們氣喘吁吁地拎著書,以期用這樣的沉重換來某種輕松。
我扭頭看過去,此時,他緊抿著唇,一言不發(fā),眉宇間似有一團深色的霧氣。我說,要學(xué)會勞逸結(jié)合,提高學(xué)習(xí)效率,不要有太大的精神壓力……他有些不耐煩,或者,簡直就是厭惡地把我甩出幾米遠。這就是曾經(jīng)躺在我的臂彎里,親吻我額頭的那個小孩子嗎?
校園的操場寬敞漂亮,小路旁垂柳青青,他就是這個美麗校園精心塑造的學(xué)子嗎?學(xué)校,是你的堂皇、你的威嚴、你的咄咄逼人弄丟了我原來的那個孩子。在你清晨的早讀里,在你夜晚的自習(xí)里,他能有所謂的自由與奔放嗎?在你的餐廳、你的課堂中,他能擁有內(nèi)心的樸素與安寧嗎?
不能!
午后的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就與我再見了。
我沒有選擇,只有把他放在這里,像寄存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那樣。
我只有離開,任憑他成長,任憑他如此這般地成長!
是的,現(xiàn)在,他也流淚,是默默地,沒有一點兒聲音就流了滿臉。我卻是希望,他能像小時候那樣,咧著嘴,伏在我的肩頭,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
他也快樂,是因為得到一份麥當勞、一張游戲卡、一些零用錢,不見了因為一個擁抱、一次牽手、一句囑托而帶來的深深滿足。他也痛苦,是緣于作業(yè)如山、試題似海,緣于名次后移,唯恐得不到獎學(xué)金,而不是緣于那年春天一只小鴨的莫名死亡、一朵水仙的悄然凋零和電視里遙遠國度的一次沉船事故。
他現(xiàn)在什么樣的情緒都有,都很豐富,只是,我看有太多的不對勁。他似乎不是我想像中那個長大的孩子。他曾經(jīng)的小小堅忍,為學(xué)騎自行車屁股上磨出血泡的堅忍,什么時候成了聽不進勸告的倔強;曾經(jīng)的笑臉,那種明凈晴朗的笑臉,現(xiàn)在更多時候換上了漠然、沉郁、或是焦躁的表情!
我不要,不要這樣的孩子!
是的,兒童節(jié)到了,他靠在門口說,那個節(jié),還過嗎?這話的潛臺詞是這樣的:我還是個孩子嗎?寶貝,我真喜歡這樣的問話,我只有非常堅定地點頭,過,咱一定要過,并且直到永遠——找一找遺落在別處的那份清澈無塵和那份遙遠的溫暖,翻一翻歲月深處的記憶,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