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眾長
生在沙漠中的綠洲
讓歲月悠然來臨
與魔鬼一起沉淪
——蘭姆
一
又一輛出租車變道插了進來,直杠杠的,轉(zhuǎn)彎燈也不打,十足的無賴樣。戴勝使勁地撳了下大燈,有時真想直接給它抵上去。還有的車壓著線開,你在后而根本判斷不出它會側(cè)向哪邊;有的打左燈向右轉(zhuǎn),嚇你一身冷汗;有的公交車像帶球過人,忽左忽右,在路上如入無人之境;更別提那些特別號碼的車了,明擺著就是撒野。看見這些車,讓人想起掏出小雞雞、亮出小屁屁隨時大小便的兒童——“羞恥”對他們來說還太早。
戴勝每天、隨時都會遇到這些。
“素質(zhì)差”是個褒義詞,說明還有素質(zhì),只是差一點。而這些,只能說沒“教養(yǎng)”,戴勝對自己說。有時他也想跟風(fēng),可又不屑,只能沖著前面的車豎起中指,嘴里大聲地詛咒:死去!
把車停好,剛走出沒幾步,就覺得腳下膩歪歪的,翻過鞋底一看,狗屎。心火,騰騰地冒,不遠處就有兩條狗,一只在另一只的屁股后面使勁地嗅著,一會兒又興奮地吼叫幾聲,撲騰撲騰地,突然停在一顆樹的旁邊,蹺起后腿,幾滴尿灑了出來。狗主人開心地看著這批畜牲,像是頗多成就感地端詳自己的杰作。
有地方吃沒地方拉!戴勝鄙夷著狗主人:什么人養(yǎng)什么狗!
今天要去家大客戶那里做產(chǎn)品介紹,昨晚加班到11點,又在凌晨醒來,看表,5:27。
聽心理醫(yī)生說,晚上睡不著覺是焦慮癥;早上不到點兒就醒,那是抑郁癥。做過的夢還很新鮮:他夢到去趕飛機,快遲到了,于是攔了輛出租車,不料路上車出故障。他跳下來又?jǐn)r,結(jié)果走一會又出故障,等到了機場,飛機已起飛。他去交涉,售票的告訴他,永遠都有下一班……
以前,他可以睡懶覺睡到很遲。現(xiàn)在,就是有時間也睡不下去。有時是被尿脹醒的,起來排了,就不容易再睡著;有時夢做著做著就醒了,想再睡回去、再夢回去,卻續(xù)也續(xù)不了。醒來的感覺像春天干燥的皮膚,不搔不癢,越搔越癢。
二
在返回公司的車上,戴勝坐中間,前而是司機和謝小姐Kathy——兩個人用上海話在交談著。而后面是他的老板,市場總監(jiān)sandv和公司副總裁Roben,以及那個經(jīng)常過來開會,開完會就寄張幾千美金顧問費發(fā)票的香港顧問,他們的語言是粵語。于是車?yán)锞陀蟹N怪怪的味道,云山霧罩中,戴勝昏昏欲睡。
幸虧有普通話這個平臺。
也不知道古時候的人們是如何交流的。比如諸葛亮到了江東談判,按說他是湖北一帶的人吧,而江東也就是現(xiàn)在的江浙,川鄂腔舌戰(zhàn)吳儂軟語?
外企里面的普通話各式各樣,Robert的普通話初聽像韓語,再聽像日語,其中又時不時夾雜些英文,仿佛豆腐里面放了醋,雞湯里面燉著牛肉,經(jīng)常是他嘰里呱啦嚼了半天,下面的人都不知他在說什么,有時急了,他干脆全用英文,反而讓人瞳了。去年開始,公司提出要降低成本,不時有消息傳來要裁員,員工私低下埋怨:趕幾個老外回國,成本不就下來啦?砍十個中國人,抵不上一個老外的費用!
不過,抱怨歸抱怨,外企到底正規(guī)些,國家規(guī)定的福利,你有我有全都有,畢竟人家已經(jīng)過了“充滿血和骯臟的東西”的時代,工作小心地混,漿糊踏實地搗,還是好周旋的。
三
戴勝的回憶中,經(jīng)常會跑出一些片段,如同一灘撈不起來的豆腐,或是用繩子綁不住的殘花敗柳。比如他會突然想起高中畢業(yè)的那年夏天,他們一伙同學(xué)騎車從校園出來,其中一位直盯著某個女同學(xué)的胸,然后低沉地叫了聲“好大”。大家集體回眸,都驚嘆于那對當(dāng)時難以名狀而如今叫“波霸”的東西。那個女生本不出色,顯然也不是他夢里噴射的對象。至于她為何到了畢業(yè),才突然開了懷,將早該展示的本錢臨到最后才露出來,戴勝認(rèn)為絕對該算個謎。
那個時候的記憶還清晰著,這邊就出現(xiàn)了中年的癥狀。剛剛?cè)ミ^廁所,一會兒感覺尿又脹了,排空后,未幾又滿上,于是進進出出,于是點點滴滴,于是起起落落。有時候,一陣咳嗽突如其來,他又很無聊地把這個癥狀歸結(jié)到某個女人身上,起因是當(dāng)年同她糾纏的時候,為了表現(xiàn)一點情緒上的姿態(tài),學(xué)會了抽煙,一叼就是二十多年。先是抽包口煙——云霧只在口里團著,一嘴的臭味,人家抱怨。后來就慢慢往下吞。女人后來被他甩了,而煙卻像黏在手上的口香糖,一直甩不掉:在他的愛好中,對女人的沖動陛最強,而持久力最弱。
近兩三年來,戴勝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就是不管是獨處,還是同人在一起的時候,會莫名地涌起一些傷感,要使勁壓才壓得住,可原本他是個能消解愁緒的人呀。人到中年,先前總以為很遠的事,驟然拉近,叫人防不勝防。很多的無奈都讓那首《三十以后才明白》唱得頓感凄涼。他想起了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那座多雨的城市,那么漫長的日子,那么瑣碎的往事,竟然也就一路顛顛倒倒地過去了。
對于生活的流逝,人只是個沉默的目擊者。
四
“晚上有牌局,過不過來?”電話那頭是海哥的聲音。剛回到公司,海哥的電話就來了。
“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幾點鐘?”
“六點半,
‘云泥,我的名字定的包間,先吃飯?!?/p>
海哥是某機關(guān)稽查處的處長,戴勝認(rèn)識他有五年了。那時戴勝還在那家民營的房地產(chǎn)企業(yè),正遇到有人舉報公司,老板叫戴勝去搞定這件事,錢只管花,非拿下不可。公司生存狀態(tài)的好壞在很大程度上要靠這些機關(guān),而他們公司在這條線上始終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有時候托這個找那個,搞來搞去,都是一錘子買賣,下次還要從頭來過。所以老板這回下了決心要把這個關(guān)口打通。那幾年,按戴勝的話說,是同官員從“勾兌”到“勾搭”的幾年,看著很多人為了請海哥一頓飯而低三下四的樣子,他真正有種成就感。
最初,戴勝繞了些彎彎拐拐才找到海哥的。一開始,海哥擺出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但是沒把話說死,留了些伏筆。海哥知道,同企業(yè)打交道,一開始就獅子大開口,往往讓人反感,弄不好,把企業(yè)逼急了,設(shè)個套子讓你鉆。表面上答應(yīng)你的一切要求,私下卻悄悄舉報,然后,等你前來拿錢時,來個人贓俱獲。海哥的一個朋友,就是因為查獲了一批走私車,向?qū)Ψ剿髻V八萬,而對方只答應(yīng)給五萬,幾個回合之后,企業(yè)答應(yīng)了八萬,但回頭就舉報了。交錢那天,檢察院的人穿了便衣,等他們正在“交割”的時候,抓了海哥那朋友的現(xiàn)行。
海哥深諳取予之道。他先會摸摸企業(yè)的情況,看是什么類型的公司,國有的還是民營的?有中間人嗎?老板人怎么樣?辦事的人怎么樣?事情的難易程度如何?是原則性的問題嗎?還是可以通融的問題?還需要動用其他資源嗎?這些事情都必須在“講數(shù)”前弄清楚。海哥喜歡講“雙贏”,企業(yè)的事圓滿地辦了,自己的需要安全地滿足了,同時又新搭上了一條線,你來我往,以后就是朋友了。再以后還有合作的機會,就算有個紕漏,作為朋友,相互來往些錢物,也十分正常。海哥更絕的一招是,他也送東西給這些關(guān)系——不過是把張三的禮轉(zhuǎn)到李四的兜里,如此這般,讓人覺得他是個夠義
氣的朋友。
戴勝現(xiàn)在早不在原來的公司混了,而海哥對他依然如故,真把他當(dāng)朋友,而戴勝也視海哥為兄弟。就是戴勝的私事,也找過海哥,包括有次他找海哥借過十五萬周轉(zhuǎn),海哥也沒有猶豫,只用了兩天就把這事搞定了。海哥的臺面廣,不夸張地說,一件事情,不管他辦不辦得到,至少知道該往哪個方向用力。他喜歡擺弄自己的“攤攤”,擴大自己的“圈圈”,每天的基本工作就是維護已有的關(guān)系,開發(fā)新的關(guān)系。
應(yīng)了海哥的約,戴勝心卻不在麻將上,而是想讓海哥替他拿個主意,公司里面新來了個“海歸”,明顯的在擠兌戴勝。
心不在焉,手氣也就不在焉,不到四個小時,四千塊就已經(jīng)出去了。海哥明顯地察覺到了。在牌桌上,海哥的風(fēng)格同戴勝不同,戴勝是技術(shù)派,而海哥純粹是個賭徒,敢沖別人不敢沖的牌,拿起一副前途不大的牌,海哥也敢往清一色上做,所以,凡是有海哥的場子都很野。
海哥打牌也看場合、看人,情況不對,他會立馬走人。有一次,單位上有個處長,此人也好賭,但牌品不好,愛出干,專和手下人打。下屬不敢說破,同他打牌,十打九輸,叫苦不迭。偏偏有次海哥同他會上了,那次是單位開會,會后湊場子把兩人湊一塊兒了。海哥早風(fēng)聞了此人的這些劣習(xí),本不想入局,但礙于情面,大家又是同級,也諒那人還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哪曉得那廝早成了習(xí)慣,哪能改?幾圈下來,他贏得桌上的百元鈔票都堆起來了。海哥不吭氣,在煙霧的籠罩下,臉上看不出任何可表情。在剛過十二點的時候,一盤打下來,大家都在砌牌,牌砌好了,剛把牌拿起來,海哥“啪”的一聲將牌往堂子上一推,說了句“今天這個牌咋就這么怪呢”,然后就不再說話,也不洗牌,眼睛直盯著坐在他對面的那個處長。那人的臉馬上就紅了,趕緊起身,將所贏的錢往桌子中間一放,連說幾個“對不起!海哥,對不起!”就退了出去。
見戴勝出牌不在點兒上,十二點剛過,海哥就發(fā)話了:“最后一圈,輸贏就這四把!”散場后,他們到了間桑拿房,邊泡邊聊起了戴勝的心事。
五
這陣子,公司招進來幾個“海歸”,戴勝他們市場部就來了個從美國得克薩斯大學(xué)奧斯汀分?;貋淼腗BA,戴勝他們私下叫她奧斯汀。此人剛來的時候,面子上對戴勝等“土鱉”還算客氣,一個月后,就開口閉口拿些管理詞匯和模型嚇人了。偏偏公司生意不好,Robert幾次三番暗示,今年的任務(wù)完成不了,有人可能就要刷新簡歷——走人了。
公司的產(chǎn)品在市場上的份額只有5%左右,而在市場的投入方面,戴勝他們公司歷來是偏保守的,比起市場的老大來,氣勢上就不夠。那個市場的領(lǐng)先者,在做市場方面相當(dāng)?shù)膬春?,往往推出一個新品,一甩手就是七八千萬,然后環(huán)視網(wǎng)周,仿佛在說:“我已經(jīng)下注了,諸位跟還是不跟?”戴勝在幾次月度會議上都提出,最好是避開對方的強勢區(qū)域,先在公司市場份額較高的哈爾濱等北方城市展開攻勢,等市場成熟后再向其他地方輻射;在廣告投入方面也多采用車身廣告等費用較低、收效也還不錯的方式。為此,戴勝一個月飛了四次哈爾濱。他的主意,Sandv和Robert開始都是贊同的。戴勝同客戶經(jīng)理Kathy一起去過幾次哈爾濱,kathy也認(rèn)為可行。就在具體拿辦法的時候,奧斯汀來了,并且在一次“行動會議”上直接挑戰(zhàn)了戴勝的方案。
如果純屬觀點之爭,戴勝沒有怨言,關(guān)鍵是原先幾乎明確了的方案,出了問題。先是Kathv,上次去哈爾濱的時候,Kathy到一個客戶兼營的美容院去做了一次美容,本來約好下午2:30一起去拜訪另一個客戶的,而到了2:40都還沒見Kathy的人影。最急煞戴勝的是,向客戶做演示需要的資料都在Kathy那里,一連幾個電話打過去,Kathy的手機就是響著,不接。最后戴勝實在等不及了,又發(fā)了幾條信息,自己先趕去了。3:00的時候,Kathy舊貌換新顏地來了,戴勝抱怨了幾句,Kathy沒吭聲,但看得出來不高興。
Kathy已經(jīng)三十有五了,經(jīng)常是不收拾妥帖就來上班,尤其是那張臉。在戴勝看來,就像一盤下到官子階段的圍棋,密密麻麻的,黑白相間;又像是一副拿起來十三不靠的爛牌,怎么理都無法聽牌;更讓戴勝起疙瘩的是,就坐在他前面的Kathy,還經(jīng)常是胸罩帶都不理清爽就來了,惹得戴勝每每抬頭就想替她拎一拎。
回來以后,戴勝去找Sandy簽字報銷。以往,住酒店,公司雖有標(biāo)準(zhǔn),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戴勝他們都超標(biāo)了的,而Sandy也沒說什么,這就成了不成文的規(guī)定。這回Sandy卻以公司今年掐費用特別緊為由,簽字的手半天沒有落下。于是,戴勝被掛在Sandy的辦公室,很尷尬了一陣子。最后,沉不住氣的戴勝說,那就按規(guī)定報吧,多出的部分自己承擔(dān)。相同的問NKathv也遇上了,但她卻疑心是戴勝在老板那里告的狀,一連幾天見著戴勝都愛理不理的,尤其是那張臉,就像麻藥失了效,惹得周圍的空氣都仿佛疼得歪了嘴。偏偏奧斯汀同Kathy又熱絡(luò)起來了,后者有事沒事就往Kathy的辦公桌上湊,連吃飯都在一起,雙方還互稱“美女”,相互幫襯;其實在戴勝他們看來,也不過是南瓜花遇到了苦菜花。大家都清楚,這年頭,當(dāng)“小姐”這個稱呼被廢了以后,“美女”就成了統(tǒng)稱:說著順口,聽者歡喜——我們假裝說她很漂亮,她假裝認(rèn)同自己很漂亮,人靠衣妝,美靠假裝嘛。
更為明顯的是,奧斯汀喜歡故意磨蹭到跟Sandy一起下班——來得早,不如走得晚——她知道sandy晚上常到酒吧盤旋,就便攜式地沾上Sandy的酒興。偏偏戴勝不喜歡不加班,也不喜歡和sandy發(fā)展私交,他與Sandy的關(guān)系始終平淡。
最近一次是戴勝出差到了廈門,回來的時候,Sandy叫他去辦公室,說是讓戴勝今后將重點放到南方的幾個城市去,把哈爾濱等東北城市交給奧斯汀管。然后是在“行動會議”上直接封殺了戴勝的方案,轉(zhuǎn)而討論奧斯汀提出的在全國重點城市全面投放廣告的提議。出乎戴勝預(yù)料的是,這個方案順利通過。
在公司的吸煙區(qū),戴勝狠狠地吧嗒著煙,恰好遇到奧斯汀從廁所過來,將就戴勝的煙,嗆戴勝的肺:“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言辭之切,態(tài)度之端,讓戴勝好半天才欲吱聲,而奧斯汀已經(jīng)笑著走了老遠。
當(dāng)奧斯汀笑起來的時候,你要去找她的眼珠,那是件很困難的事。那一刻,老戴寂寞和悲憤得像一把高速公路旁的衰草。
六
“你們這些白領(lǐng),看上去挺滋潤的。其實,就干了個高危職業(yè)?!焙8缯{(diào)侃著戴勝。
海哥是這樣替戴勝分析的:你的去留,取決于Sandy,他是你的老板,搞定他,事情就好辦。如何搞定他?也天天加班?也天天泡吧?拾人牙慧,被動。他的老婆不是要從香港過來玩嗎?讓美薇陪陪她,反正美薇放暑假沒事干,你讓美薇陪著她到處逛逛,時不時地讓她知道這邊的女孩子很兇猛,得防著點。一來二往,我看他Sandy還敢不敢再同奧斯汀喝酒。
然后,你再找機會,比如一同出差,向Sandy旁敲側(cè)
擊,讓他明白奧斯汀的志向不在擠掉你,而是對準(zhǔn)Sandy的位置。你想想,Sandy在公司的時間也不短了,遲遲沒有提升,他能不怕?德州奧斯汀的MBA不比他那個鳥香港二流大學(xué)的牌子硬?
再說了,在對方的優(yōu)勢領(lǐng)域同對方硬碰硬,你們公司的勝算幾何?奧斯汀方案是否成功還很難說?,F(xiàn)在她跳得歡,將來難免拉清單。你自己委屈一點,迂回一下,也不是壞事。
對付Kathy,辦法更簡單,我告訴你,人與人就三種關(guān)系:男人同男人,男人同女人,女人同女人,而在這三種關(guān)系中,女人同女人的關(guān)系最不可靠。別看他們現(xiàn)在靠得緊,奧斯汀是利用Kathy,你一樣可以做到,回頭我讓你嫂子從澳大利亞帶些護膚品來,你拿去送給Kathy。
“你那個脾氣也要改改,老板都希望你在他面前晃晃,體現(xiàn)他的價值和權(quán)威,別這么不即不離的。香港人在這邊工作,能沒個三心二意的時候?你找機會把他約出來,我給你做個場子,找?guī)讉€美女搞定他!”
“你這套辦法,對外企人有用嗎?”戴勝將信將疑。
“靠!我就認(rèn)一條:是人就得用人的辦法,除非這小子什么都不沾,否則搞不定你找我!”
七
兩人喝開了,戴勝又把小裴和美薇呼了過來。幾個人折騰到凌晨兩點,海哥和小裴先后撤了,臨走的時候,小裴把一把鑰匙給了戴畦。
“今天就別回去了吧?”戴勝憋了很久,終于在一次從廁所出來后想起了這句話,與其說是疑問句,不如說是祈使句。美薇顯然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你說什么?”
然后他又重復(fù)了一次,這回美薇聽清了。
總之是扭捏了一陣子,還不都是“我媽要知道了非罵死我不可”,
“我怎么向他們說嘛”之類的話。戴勝吃定了美薇是喜歡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沒別的話,就直直地盯著美薇,逼她自己想辦法。
對付女人,就要出其不意,不留時間讓她們思考,等她們還未回過神,就把她們辦了,否則夜長夢多,指不定她們的萬花筒腦子里又會搞出什么花頭?!拔胰ソ熊??!彼蝗莘终f地將美薇推上了車。其實,美薇跨上車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
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兩個人的身體距離就為零了。戴勝同美薇認(rèn)識有一年多了,卻從來沒有想過要上她。只是第一次見到美薇時,覺得這女孩談吐不錯,特別講究用詞。就是有些帶“印刷體”的話,從她嘴里彈出來,都覺得十分妥帖。后來又有機會在一起喝過幾次酒,美薇還約過他喝茶。他是明眼人,知道對方的含義,不過真要動心思,他又感覺不出自己的沖動。于是就這么波瀾不驚地玩著推手的游戲,甚至他還將美薇介紹給老馮,而老馮到底也沒有多大的念頭。
美薇其實不丑,至少皮膚挺好的。小裴說,美薇以前還練過芭蕾,體型蠻好的。他卻不以為然,女人其實不在乎有多美,色重一點。很多女弦五官相當(dāng)周正,組合起來就是搞不懂哪里沒對。心動才能沖動,沖動才能行動。
這回是幾個月不見,剛才又有若干黃湯下肚墊底,他總算覺得自己有了些反應(yīng)。
小裴那套房子還真不好找,幾通電話后才把地方落實。那里是一處連體的樓群。按小裴的指示,他們上了樓。他掏出鑰匙,可老打不開門,左旋右旋怎么都開不了。他有些慌了。美薇在一旁提醒他說:“會不會不是這個單元?”“干脆,”他說,“我們下去問問保安,不然真開錯了門,那就洋相出大了,別人還以為我們是賊呢?!毕碌酱箝T口,他將鑰匙給保安看,保安指著旁邊的一幢樓說那才是第二幢。真是搞錯了。
這回,門一打就開,可更嚇了他們一跳。屋里居然沖出了女人顫巍巍的聲音:
“誰!”他趕緊講明身份,然后退了出來。美薇沒說話,沖戴勝直吐舌頭。再次接通小裴的電話。小裴也很吃驚——這套房子是他買給他“外婆”的房子,而他“外婆”這時肯定在外地。小裴把他在外面找的女人都叫“外婆”,意思是外面的老婆,而自己的合法老婆,就叫“家婆”。
“我馬上過來!”小裴說。
他們再次下樓。外面淅浙瀝瀝地飄起了雨。這時,酒力慢慢地過了,身上一陣寒冷。他們相覷笑著:偷情的夜晚意外太多。
小裴很快就到了。他們商定不再上樓,而由小裴給他的“外婆”打電話問個究理。那時,時間已是凌晨三點??偹愀忝靼琢?,原來是小裴的“外婆”把房子借給了她的兩個朋友暫住。小裴在電話里罵了女人幾句,就把電話掛了。“走,我?guī)銈內(nèi)チ硗庖粋€地方,那是濤濤的房子,條件要差些,但環(huán)境還可以。”
在樓下,戴勝對小裴說:“干脆你陪我們上去算了,免得又有什么新情況?!贝藭r,他明顯感覺自己好容易才起來的興致,在點點滴滴地消散。
一切安排妥當(dāng)之后,小裴走了。
他們又折騰了許久的電熱水器,卻老不見熱水。美薇嬌嬌地埋怨著,好像她很講究似的。他又努力了一會兒,確實沒法?!爸缓孟蠢渌?,將就點,待會兒我給你捂熱?!彼麃G下這句話,先去洗了。
洗畢,戴勝徑直躺到床上,仿佛用鼠標(biāo)在單擊電腦硬盤,看還有沒有剩余的空間。美薇抱怨歸抱怨,還是去洗了,轉(zhuǎn)來后,故意不說話,裝出些不快,好討些溫存和面子。戴勝也不吭聲,只顧翻著床邊的時尚雜志,試圖讓里面的美女啟動他冷卻后的發(fā)動機。
調(diào)來的卻是更多的睡意。他覺得不能再等了,完事睡覺吧。于是扔了雜志,翻身將美薇擒過來,熄了燈,找到嘴,感覺到對方冰涼的身體和自己勉為其難的武器,摩挲著,揉搓著,滾動著,終于強行啟動了。好像聽到美薇的某些呻吟,也好像覺得自己還能堅持這么些時候——心里卻始終有個聲音在說話:要真是“意到筆隨”,怕早交貨了,和陳菲在一起的時候,哪次不是當(dāng)快槍手?美薇到底沒有這樣的能耐,反而讓他延續(xù)了時間。
終于熬到了噴灑的一刻,他騰起身來,沖著美薇瞪大的眼睛,仰起頭,以手扶之,加以最后的沖刺,洋洋灑灑地在美薇的身上掃射著。
偷渡的夜晚,海岸巡邏隊沒有出來,他的舢板擺渡到了對岸。
八
戴勝對于流行的事物歷來不熱心,倒不是他曲高和寡,而是他認(rèn)為追趕流行不劃算。當(dāng)流行的時候,你最多是個跟班,而當(dāng)不流行的時候,你卻像個叛徒。所以他從來對一線的演員、歌手、書籍、電影什么的都不關(guān)注,他寧肯等這些風(fēng)物紅夠了紅透了,甚至落入寂寥的時候,才撿起來瞅瞅。那個時候,被風(fēng)干的東西,沒有了注水的感覺,反而有些個嚼頭。譬如,他真正喜歡張國榮,是當(dāng)“哥哥”的靈魂開始在香港文華酒店的上空飄蕩的時候。多少新聞成舊聞,多少新人成舊人,戴勝自認(rèn)為是個燒冷灶的主,半紅不黑最適宜。
他周圍有幾個圈子:打麻將的、喝茶閑聊的、海哥的、小裴的、老同學(xué)的、若干小妹妹的……聚會常有,出席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不被邀請,現(xiàn)場總是最重要,所以不能輕言缺席。生活就是圈子,人不外乎在不同的圈子混而已。譬如大隊人馬一起吃飯,領(lǐng)導(dǎo)自然湊一起,嘍噦自然坐一起,彼此都不覺得尷尬。要是領(lǐng)導(dǎo)跑到嘍噦那里坐著,或是嘍噦跑到領(lǐng)導(dǎo)那里坐著,卻是萬萬使不得的。坐在嘍噦那桌的,不是不想到領(lǐng)導(dǎo)那桌去吃飯,因為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初或許就是嘍口羅熬成的。
人如果想進步的話,理所當(dāng)然是向往地位更高的那桌,所以,往往人在此席,心在彼席。
戴勝歷來認(rèn)為,人和入的差別,主要在生活方式上,不夸張地說,你的生活方式?jīng)Q定了你能走多遠。小裴就是個典型。以前小裴一直想搞金融證券,1991年的時候,證券公司很少,尤其是在內(nèi)地,更是少得可憐。當(dāng)時,他在一個國有企業(yè)搞財會,領(lǐng)導(dǎo)很重視他——有學(xué)歷,又聽話。有天,證券公司招人。他跑去試了試,良好的財務(wù)感覺讓對方頗有好感,他被錄取了。在回原單位辦離職手續(xù)的時候,領(lǐng)導(dǎo)十分惋惜:“這里的條件這么好,你干不了幾年就可以分房子、受提拔,何苦去證券公司,那個行業(yè)風(fēng)險很大,而且,政府對發(fā)展證券業(yè)的態(tài)度也不堅決?!毙∨嵴f:“我知道風(fēng)險大,但是我接觸有錢人的幾率也很大,我發(fā)財?shù)膸茁室埠艽?。而且,在中國,凡是新生事物,政府大多采取支持的態(tài)度,風(fēng)險其實不大?!奔榷x無返顧地撲向那個當(dāng)時還“妾身未明”的行業(yè),如今,小裴已是“不完全統(tǒng)計”的千萬級富翁。
發(fā)了財,小裴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也不知道他哪里去網(wǎng)了這么多三教九流,連high藥的入也都有了,這讓自詡“勉強正派”的戴勝暗自吃驚。戴勝在公司里很低調(diào),生活方面偶爾出位,靜得下來,瘋得起來,有些是逢場作戲,有些是插科打渾。在他看來,人一輩子,在可以荒唐的時候不荒唐,那么在不可以荒唐的時候,就沒有回憶。而沒有回憶的人生,就如同長坂坡沒有了趙子龍,空城計沒有了諸葛亮。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其無限的可能性。勉強正派,就是放棄了做個好人的奢望,但要讓戴勝真往沒了底線的生活上奔,他也不敢。
不敢,是因為沒膽。
他先是錯過了買房的最佳時機,搞得自己現(xiàn)在還在租房子住。以前零敲碎打掙來的錢,大口小口地貢獻給了股市。后來,在股市最低迷的時候,小裴讓戴勝砸鍋賣鐵也要沖殺進去,而戴勝連鍋都沒得砸。于是只得看著股價、房價飛漲,大都市居不易,居大不易。房價的上漲,帶給戴勝深深的挫折感,給Sandy開車的司機因為拆遷得到了三套房子的補償,戴勝常常對他說:“我們算個屁中產(chǎn)階級,你才是真正的有錢人?!?/p>
房子沒撈著,現(xiàn)在飯碗也成問題了。戴勝的title(職務(wù))是品牌經(jīng)理,其實也就是個title,下面沒什么兵。有個title,出去辦事方便些,這就叫有了title就能“抬頭”,就能見人了,否則你就只能埋頭。
兩個月前公司還在大撒大放,現(xiàn)在立刻叫收。Sandy不止一次在戴勝面前有意無意地咕噥:要削減預(yù)算了,要緊縮開支了,要裁減人員了。想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公司收縮的時候,首先會拿支持部門開刀,而市場部往往是重災(zāi)區(qū)。
九
從海哥那里拿了主意回來,戴勝又去找老馮商量。
老馮比戴勝大一歲,是他大學(xué)的同學(xué),剛畢業(yè)時,在一個學(xué)校教書,后來教煩了,就出來了,也想不清楚該到哪兒去,就經(jīng)常同戴勝在一起,時不時倒些小生意。平常晚上沒事,他們就去跳舞,那時候,跳舞還是很普遍的。其實也不是跳,而是“砂”,就是男的女的貼在一起,互相扭著胯部,很像是在用砂紙砂東西,因此就叫“砂”了。砂了一年,有天晚上,正砂得來勁,有群人沖過來,將戴勝抱的砂女拖走了,還差點打了他。戴勝嚇了這一跳,心想著,哪天被人辦了還不知什么原因,此地人蛇不分,不可久留。于是慢慢地興趣就不在這兒了。正巧老馮被一個廣告公司招了去,竟然干得還不錯,老馮本就是個敢打拼的人,漸漸地在公司混成了主流,有一陣想自己單干,卻老是被牽扯著,后來又聽說公司要被別的公司作為優(yōu)質(zhì)資產(chǎn)收購,將來還要上市。戴勝笑他:“要當(dāng)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你小子現(xiàn)在被招安了,哪還有心思出來!”可老馮始終叫嚷著會有那么一天的。
蝴生平??偣芾像T叫“靴兄”。原來最初老馮是不出去找小姐的,后來被戴勝拖去玩了幾回,剛開始還是“陪嫖看賭”,后來就來了興致,以至于某次他們共同享受了一個小姐,算是同穿了一雙鞋,就叫“靴兄”了。
他和老馮遇上的最沒面子的那回在貴州。那年他們跑到那里去申購一只新發(fā)行的股票,在等待抽簽的日子里閑得發(fā)慌,于是出去找樂。上了出租,向司機打聽,司機告訴他們在某個鳥電影院門口有專門陪人看電影的女人。在那里下了車,果然發(fā)現(xiàn)不少女人在左顧右盼。說話間就有女人向他們靠近。兩人挑挑揀揀,找了兩個。
他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電影院,要求直奔主題。女人告訴他們有個地方可以,于是四人叫了輛出租車到了某個夜總會。剛坐下,其中一個女人就點了些什么東西,戴勝和老馮都沒在意,各自抱了女人先跳了曲舞。待又坐定,東西上來了,有酒和小吃,其中一個女人端起酒杯就往喉嚨里倒,他們還沒回過神,那女人都在灌第二杯了。他們感覺不對,問價錢,女人支吾說不貴的,戴勝喊來了酒保,老馮干脆叫買單。待單子砸來,兩人都傻了——850元!媽的,上當(dāng)了!老馮開始同老板爭吵,戴勝看形勢不對,便把老板拉到一邊,直接同他講明:我們認(rèn)了,但不可能照單全收——打折!好不容易磨到七折,下不去了,戴勝先扯出票子付了錢,示意老馮走人,老馮不甘心這樣被斬了,還在力爭,戴勝吼了他下去,飛快逃離這是非地,后面追來女人的聲音:“小費還沒給我!”“我給你媽!”。兩人奪路狂奔,看沒人跟來,才稍停。老馮抱怨戴勝不該就此罷休,戴勝說,我兜里還有我們幾十萬的匯票,如果不測,給的可能更多,再說人生地不熟,搞不懂里面什么狀況,若是他們同派出所、聯(lián)防什么的穿了連襠褲,我們會死得更難看!老馮這才吞聲。性欲算是被徹底攪了,回到旅館,二人在床上抽起了悶煙,很久無話,戴勝一邊賭咒發(fā)誓以后尿都不會向這方屙,一邊想起那誰誰誰的一句話,“男人啊,你那為生殖器奔波的一生!”
“怎么可以將優(yōu)勢轉(zhuǎn)化為勝勢?”戴勝問老馮。好的問題是產(chǎn)生思想的要件,老馮經(jīng)??浯鲃俚奶釂柲芰?。之所以問老馮,是因為老馮從中學(xué)時代開始就是個圍棋迷,那還是中日圍棋擂臺賽的時候。而圍棋的很多道理,用在生活中,非常的貼切。老馮經(jīng)常點評一些高手,按老戴的說法,某些棋手就是缺乏將優(yōu)勢轉(zhuǎn)為勝勢的能力,明明一盤好棋,優(yōu)勢明顯,反而不知道該怎么下了;如同窮慣了,真到了富貴逼人的時候,福都不知道怎么享。
“關(guān)鍵是簡化局面。高手總能把局面簡單化,而俗手總是把局面復(fù)雜化。從反面來看,先明確哪些不是簡化:舍近求遠不是簡化,以己之短應(yīng)付生活不是簡化,多頭出擊不是簡化,腹背受敵顯然也不是……”
戴勝琢磨著:處理現(xiàn)在的局面,什么是最簡單的辦法?
十
戴勝通常不坐公交車,從老馮那里出來,他鬼使神差地就坐了一趟,一坐坐出一肚子氣。
公交車有前上后下,也有前后都可上下的。戴勝不常坐這路車,分不清楚,見車停在身前,他拔腿就登上去了,此時,門突然關(guān)上,他來不及縮回的手,就被緊緊夾住。戴勝知道這是司機故意關(guān)的,于是大聲叫喊,可門就是不開。好一會,還是其他等車的人也跟著叫司
機,門才開了。
上車后,戴勝血往上沖,對著司機說:“你干嘛關(guān)門?”
“誰讓你從后面上的?前上后下你知道不知道?”司機看都不看他。
“我咋知道這車是前面上人的?又不是所有車都是從前面上的!”戴勝揉著自己的手。
司機不吭聲。
戴勝想動手了??删瓦@么一拳揮過去,打輕了對方還手怎么辦?看塊頭這司機還不比自己小?打重了,自己怎么脫身?再說了,往他哪個地方打才不至于致命,同時又解了氣?
這么一想,躊躇了起來。到底不是全武行出身的,就是不知道撒潑,可氣怎么也消不下去。
既上眉頭又上心頭地一路想著,就到了要下的站。戴勝沒下,反正也沒其他事情,干脆到終點站,看看這個司機的去處,然后再琢磨怎么報復(fù)。
離終點站還有五個站的時候,上來一個民工模樣的小伙子,兜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張五塊的。
“師傅,我沒有一塊的零錢咋辦呢?”民工問道。
“我們這兒是不找零的,沒零錢就下去!”司機沒好氣地說。
“那我可不可以先不投錢,等下一個站的人上來,換了零錢后再投幣?”民工央求著。
司機不說話。過了幾秒鐘,突然甩了一句:“你到底上不上啊?”
民工不知道該怎么辦,搞不清楚司機是同意他這么做,還是不同意他這么做。于是一只腳就在臺階上不知進退。
“我要關(guān)門了!”司機沖民工嚷嚷。
無奈之下,民工只得退下去。
“傻B一個,要上不上!”司機嘟嘟囔囔的。
戴勝看著這一幕,跟車廂里所有的人一樣。人情和人性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剛才上車的人是司機的熟人,他可能連錢都不收,這就叫講人情;而對眼前這個民工,他連多說一句話都覺得煩,這就是沒有人性。一個社會的底線應(yīng)該是人性,而不是人情,人情是沒底線的。底線就好比衛(wèi)生巾,拿來兜污血的,沒了底線,污血就長驅(qū)直入了。
到了終點站,車上已經(jīng)沒幾個人了。
戴勝下了車,特意到車后去看了看車牌,26013,他記住了,目送司機大搖大擺地進了調(diào)度室。
戴勝四處打量了下,看到車站對面有個賣面的小店,于是走過去,叫了碗面,觀察著調(diào)度室的動靜。
十一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戴勝獨自出門去散步。這些天,他基本把那個司機的行蹤搞清楚了:上哪個班,幾點收工,下班后怎么回家,家住哪里等等。他不著急,慢慢地盤算著怎么修理那個司機,也慢慢地看自己的憤怒如何發(fā)展。
飯后散步是他多年的習(xí)慣。他家旁邊是一片荒地,1990年的時候就被圈起來了,到現(xiàn)在也沒開發(fā)。那塊征地的牌子還依稀可見上而的字,某年某月某公司將在此開發(fā)……這里離市區(qū)比較遠,算是郊區(qū)。每到夏天,就有些小動物從荒地里長滿齊人高的野草叢里鉆出來,有橫行的癩蛤蟆,有蝎子,甚至有蛇。七月的某天,熱得不行,戴勝仰著頭走路,下意識地低了下頭,看到一條灰色的蛇竟然就在他的腳下盤著,而且他還穿的是拖鞋,嚇得他猛地跳了開去,雖走出老遠,戴勝還是一步三回頭地望著那條蛇。轉(zhuǎn)回來的時候,蛇已經(jīng)肝腦涂地了——旁邊的一個正在逮青蛙的農(nóng)民用一塊磚頭將蛇礤死。
這天傍晚,正值雨后,戴勝看到卻是另一番景象。一條很長的蚯蚓,正使勁地甩動著它的身軀,原來是一條身體小很多的水蛭叮上了它。大概在蚯蚓的頭部,水蛭尖尖的吸盤,深深地插進了蚯蚓的身體里,任它怎么翻滾,就是去之不掉。戴勝興致昂然地駐步觀看,蚯蚓先是縮起了身子,又再伸展開去,一會兒向前爬行,一會兒向后拉伸,水蛭就隨著它的步調(diào),任你怎么掙扎,就是不放松。戴勝看著蚯蚓可憐,用腳踩住水蛭的身體,可蚯蚓都還是擺脫不了,戴勝又用另一只腳去掰蚯蚓,這才把它們分開。仔細看蚯蚓被叮的部位,紅黃相間的一團東西流了出來,蚯蚓趕快扭動著身體逃命,而水蛭顯然不知是何方外力讓它失去了今晚的美味,蹣跚著,向草叢迂回而去。
多年前,在大學(xué)的時候,戴勝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老馮在一輛大卡車上,端著沖鋒槍,向后面追來的敵人一陣狂掃。老馮先倒下了,而戴勝也挨了幾槍,他無助地向著天空亂涂一氣,而后死去。當(dāng)他被驚醒的時候,回味剛才的夢,猶如跌進了萬丈深淵,眼睛里面只有快速向后退縮的大幕,然后是一片死寂。
十二
見到戴勝主動約自己喝酒,Sandy有些意外,當(dāng)戴勝老板半年多了,兩人在工作之外沒有什么來往,工作上也是一板一眼的。
想想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就跟戴勝去了那家Pola。兩人下了一瓶啤酒之后,戴勝就對Sandoy說:
“老板,光我倆喝酒不夠high,要不要我去找兩個美女過來?我認(rèn)識幾個戲劇學(xué)院的學(xué)生,瘋得很?!?/p>
Sandy一聽到這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即使在昏暗的酒吧里,也看得出他從眼鏡后面投出的光?!澳氵@家伙還認(rèn)識戲劇學(xué)院的?”他有些吃晾。
“那我先出去打幾個電話,這里面太吵?!贝鲃贈]有接Sandy的話,只是沖他擠了擠眼睛,拿起電話走出了酒吧。
其實,海哥早就把人給戴勝約好了,電話一過去,海哥就說:“陳菲你見過的,我讓她再帶一個過來,今天先把Sandv的興趣逗起來,下次我們再給他加深些印象?!?/p>
個把鐘頭過去了,陳菲她們還沒過來,Sandy瞄了下表:“怎么還不過來?”
“咳,女生都是要打扮打扮的嘛,現(xiàn)在才九點過,時間還早呢?!贝鲃俸V定地跟sandyY,喝了一杯。
兩人今天第一次喝酒,戴勝計劃好關(guān)于工作方面的事情一句不談,只談風(fēng)月。于是又掏出手機對Sandy說:“我給你念幾個新收到的短信段子。”
當(dāng)陳菲她們站到戴勝和Sandy面前的時候,Sandy差點沒有把剛剛喝到喉嚨還沒有落入胃里的啤酒給噴出來。兩個美女的個頭都在1米70上下,本就高挑的身材又蹬了雙高跟鞋,把個頭只有1米65的Sandy活生生地給壓了下去。陳菲清湯掛面的長發(fā)時不時甩一甩,拂到Sandy的臉上,差不多做了個香熏。
白天美女都不見,夜來美女晃花眼。
即使在美女如云的Pola,陳菲二人的出現(xiàn)也讓周遭的空氣有些顫動。
“這是菲菲,這是?”戴勝對Sandy介紹。
“叫我薇琪好了。”薇琪并不像陳菲一樣隨時都掛著笑容,反而有種漠然的味道,嘴角微微下垂,睫毛又翹又濃。
“兩位美女,我們剛才喝了些開胃酒墊肚子,我們要不要來點keep walking呢?”戴勝說罷就哼起了一段廣告曲,還一邊就扭了起來。
“We could be together,everyday together”
陳菲用手抓著戴勝搖: “together4"頭啊,這是芝華土的廣告曲,哪里是keep walking?”
戴勝做了個鬼臉,Sandy也笑了起來。
十三
小時候常玩的飛行棋規(guī)定,擲出六才可以起飛,起飛早晚倒無關(guān)緊要,總歸你會起飛的,哪怕你落后很多。關(guān)鍵是,走在前面的棋,只要你的運氣夠好,是可以把它打回去的。也就是說,你擲出的數(shù)字正好可以讓
你走到它的位置上,它就被打回去了,然后只能重新等待起飛,先前再多再大的優(yōu)勢一下就沒了。
能把對方打回去,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就是飛行棋的魅力。
戴勝的生活,就有被打回去的先例,因此,對于側(cè)翼的襲擊和潛在的威脅,他總是保持警覺。更多的時候,他有很強烈的不安全感。
我怎么總是在原地踏步呢?
“我們是被老板用鈔票挾持的人質(zhì),綁在一條被他稱做事業(yè)的船上?!彼蚕脒^自己做老板,可這汪水,又從何淌起呢?
這么想著想著,在靠近紅燈的時候,他減慢了速度,然后就在撞線的瞬即突然踩了剎車,這個動作讓陳菲飛快向前彈了過去?!澳惘偭税?”陳菲使勁掐著戴勝的胳膊,那時,兩人剛從陳菲住的公寓里面出來。
戴勝喜歡哄女人的感覺。
見陳菲佯裝生氣,就說:“我給你講一個我真實的經(jīng)歷吧。有回我坐公交車,堵在路上的時候,眼睛無意識地到處看,突然落在一輛出租車上:前排,司機掏出一疊鈔票,一看就是十塊二十塊的,專注地數(shù)著;后排,是兩女乘客,也在數(shù)一疊鈔票,一看就是百塊的。那景象我印象太深了,當(dāng)時要有相機就好了,一定拍下來,這就是著名攝影師布烈松說的‘決定性的瞬間。一張畫面把什么事情都說清楚了。”
陳菲沒說話,甚至根本沒聽懂戴勝在講什么,她掏出化妝盒,化起妝來。
十四
“其實,我們在官場上混的,同你們做生意的有相同的地方。你們把經(jīng)常往來的客戶叫重點客戶。我們在單位里,也講重點客戶,那就是局長和你的頂頭上司,只要你把他們兩個重點客戶搞定了,一切都迎刃而解。其他人怎么說你,你都不必去管,給一個人當(dāng)孫子,總比給很多人當(dāng)孫子好。當(dāng)然,領(lǐng)導(dǎo)層也不是都穿連襠褲的,哥幾個尿不到一起了,或是有人想尿在一起,另外的人不愿意,提著尿壺到處亂跑,事情就麻煩了。所以,官場上的事,永遠沒有絕對。在商言商,在官言官。我總是強調(diào)廣結(jié)善緣,有一批死黨,在你可能落魄的時候,還有個去處。”
海哥喜歡跟戴勝講些官經(jīng)。
海哥顯然是個身體力行的人,他早把女兒弄到澳大利亞去了,老婆在外面開了個長途運輸公司,一方面是經(jīng)營;另一方面就是讓海哥那些不明不白的錢變得安全。海哥說:“我這個位子很多人看著眼紅,別看我現(xiàn)在風(fēng)光,前面的陷阱多著呢。人嘛,總要講個可持續(xù)發(fā)展?!?/p>
Pola喝酒的那晚,給sandy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跟戴勝的關(guān)系開始有變化。時不時有人看到,他們在一起共進午餐,Sandy走過戴勝辦公桌的時候,也會停下來閑聊幾句。
公司有個類似于MSN的即時聊天工具messenger,用于內(nèi)部的溝通,以前戴勝跟Sandy很少在上面聊。這天下午,戴勝給sandy發(fā)了條短信:“老板,晚上有個party,一起去吧。”
兩秒鐘后,他又輸入了一條:“會有很多美女的。”
幾乎是同時,Sandy的回復(fù)就過來了:“好啊!”還順便附上了一個笑臉。
當(dāng)sandy和戴勝走進KTV包間的時候,早已在那里坐定的海哥熱情地走了過來。
“這是海哥,一直很關(guān)照我的。這是Sandy,我老板?!贝鲃傩缘亟o二人介紹,并不提及海哥的身份。
握罷手,Sandv問道:“海哥在哪里高就呢?”
“哪里有什么高就的地方,自己做些貨運生意,跟你們跨國公司不能比的?!焙8缍似鹨槐【?,“我先干為敬,希望你今天玩得開心,玩得盡興!”然后一仰頭就把酒喝了下去。
“海哥好酒量?!眘andy見勢只有跟進,雖然他并不擅長喝酒一口悶的。
正說話間,一個女人帶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進了包房。
“各位先生晚上好,我是這邊的媽咪,叫絲絲。這些美女們有好多都是今天才來的,你們挑挑看,保證把你們陪好?!?/p>
齊刷刷地,十幾個美女一起彎腰敬禮,然后挺直了胸脯接受一排火急火燎的目光。
戴勝注意到Sandy端起的一杯酒就放在嘴邊,忘了喝下去,這個動作持續(xù)了足足有半分鐘,直到海哥大聲地說:“Sandy,你先挑!”他這才回過神來,不知是喝還是不喝,又木訥了一下,才把酒放下,看著戴勝,不知所措的樣子。
“老板,我看從左邊數(shù)過來第三個不錯,你覺得呢?”戴勝湊過去與Sandy耳語。
“無所謂,無所謂的?!盨andy嘴里這么說著,眼睛卻在來回掃射。
“要不,來兩個?”戴勝神秘的一笑。
“哈哈哈,哪里吃得消?”Sandy又抓起那杯沒喝的酒,淺淺地泯著?!捌鋵?,右邊第四個也不錯哦?!毕袷歉鲃僬f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戴勝會意:“那個妹妹,對,你,還有那個穿露臍裝的,就是你,穿黃色背心的妹妹,黃妹妹,過來陪這位帥哥?!?/p>
酒一打一打地上,歌一搭一搭地唱,起初還西裝革履的Sandy,脫了外套,領(lǐng)帶也被美女掛成了項圈。
到一點鐘的時候,眾人方有了離場的念頭。Sandy還在跟一個美女猜拳,被罰了一杯,正要喝的時候,突然聽到海哥不知是對誰大喝一聲:
“你說什么,打的幾折?”然后見他把耳朵湊到一個服務(wù)生的嘴邊。
“八……八折,先……先生?!憋@然那個服務(wù)生有點被嚇著了。
“八你個雞巴折!”海哥順手操起一支空酒瓶,往桌上一揮,瓶子立刻碎掉,而他手上握的這頭,瞬間就變成一支利器。
有幾個小姐尖叫了一聲,但很快就把尾音收住,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戴勝心里非常有數(shù),掏出煙,緩緩地點上,嘴有些麻,抽了一晚上的煙了。
sandy僵在座位上,手足無措。
門一下子開了,進來一位中年男人,連聲不迭地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海哥,他新來的,不知道您是????!?/p>
“你他媽死哪去了,你!”海哥的臉霎時就擺出了一副兇相,“你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讓你們關(guān)門!”
“對不起,對不起!我自己罰酒?!蹦莻€領(lǐng)班趕緊從剩余的酒瓶中抓起一支,倒在一個空杯子里,雙手捧起,低下頭再賠了個不是,然后一口干完。
戴勝又讓海哥擺了幾分鐘的譜,才走過去勸住了海哥。
sandy站了起來,準(zhǔn)備掏錢給小費。這時海哥又顛顛倒倒地過來,拽住sandy的手說:“今天你沒喝好,我照顧不周,酒錢和小費都我來付。”
“哪里沒喝好,喝得很好,怎么好意思讓你付錢,都這么讓你破費了?!眘mdy掙扎著要掏錢,有些緊張。
“戴勝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不讓我付錢,就是看不起我!”海哥醉醺醺地說,手還是拉著sandy不放,他的勁很大。
“沒事的,sandy,大家都是朋友,下次你再請咯。”戴勝故意過來圓場,他就是要讓sandy知道,自己雖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中也有人。
十五
戴勝經(jīng)常有些莫明的舉動,比如,拿著電視機的遙控板對著空調(diào)一陣亂按;又比如,往往到了下午,才發(fā)現(xiàn)茶杯里根本沒有茶,全是白水?!皩砦視粫美夏臧V呆啊?”他想。
一慣入睡沒問題的戴勝,今天卻怎么也睡不著了,難道,憂郁之后就是焦慮?好容易瞇著了,又在五點過就醒來,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使命,再睡下去自己也不好
意思的樣子。起來,拉起窗簾,外面灰蒙蒙的,雨斜斜地瀉過來,像畫家在畫水墨畫時漫不經(jīng)心地染過幾筆,忽濃忽暗。戴勝盯著天上,亂云重疊,像極了沒收拾的女人的臉,臃腫、暗淡。點上支煙,深深地咽下去,感覺頭有些暈眩,雙腿有些輕飄,再吐出來,像是靈魂出殼,又像是捏好的面團,將桌上剩下的白面全裹了進來,戴勝的心思就不知游向了何處。
自從跟蹤那個司機以來,他倒是真來了勁。那路公交車的終點站離他家并不太遠,戴勝每周至少要乘一次,然后在那家面館吃飯,等司機下班。有好幾次,他都跟在司機的后面,看著他進入到某個弄堂里。他跟進去的時候,盡量保持神情自若,那個弄堂,進出的人很多,保安并不特別關(guān)注有陌生面孔的出現(xiàn)。
戴勝為了徹底熟悉地形,進入弄堂后,他還跑到里面的一家理發(fā)店理過一次發(fā),一家簡陋的洗腳房洗過兩次腳,一個賣DVD的攤子買過美劇《越獄》。他要讓周圍的氣息徹底熟悉他,也要自己熟悉那些氣息。
方案還沒有形成,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要動手,因為他感覺自己當(dāng)初的憤怒在一點點地消失,而一旦回放那個情景的時候,他能明顯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往上沖,脈搏在加快地跳動。
非常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和那個司機面對面走過,對方根本沒有看他。戴勝卻死盯了那張臉,好讓自己的情緒和苦痛在胸腔中凝固成一種氣勢,好比烈酒下肚,要的就是那種回腸蕩氣的沖擊和苦澀帶來的痛快,沒有痛,哪來快?
打頭?萬一打死了咋辦?不行。戴勝確定了自己的報復(fù)范圍。打手?打腳?報復(fù)的程度和受傷害的程度固然相當(dāng),但對方肯定還有足夠的力量反擊,自己無法脫身。所以,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報復(fù)的程度一定要高過對方的反抗。
最后他想到了臉。一棍子過去,打碎他的鼻梁骨,重得可以讓對方昏過去,輕得又不至于斃命。
于是他開始找那根棍子。恰巧,在一個體育用品店,他買到了一根棒球棍,他挑選了一支最合手的。但也不能帶在手上在那個弄堂里進進出出啊,否則被懷疑的可能性太大了。
他決定把這根棍子藏在司機必經(jīng)之地的某個隱匿處。他發(fā)現(xiàn),司機下班后經(jīng)常去小區(qū)對面的一個地方打麻將。那條路在小區(qū)的外面,來往的人不多,關(guān)鍵是,竟然有五十多米的路完全沒有路燈,而且還有個轉(zhuǎn)角。在反復(fù)偵察了那個地形之后,戴勝把棍子藏到一堵圍墻的上方。
他考慮再三,如果行動得手,自己步行離開現(xiàn)場的話,怕有意外,還是開車離開比較好。于是又找停車場,總算在不遠處找到一個。
十六
公司里的事情發(fā)展沒偏離海哥的預(yù)言多少:Kathy臉上的笑容又恢復(fù)了,戴勝每天都從不同的側(cè)面贊美著她日新月異的變化;戴勝又和Sandy喝過幾次酒,并向Sandy保證,此類活動決不會傳到香港大嫂那邊。而Sandy則在奧斯汀又滯留在辦公室不歸的時候?qū)λf:“你先走吧,我還要畦一會兒?!?/p>
Sandy明顯開始偏向戴勝了,不過,親熱之中到底有些客氣,甚至還有些怯意。
終于熬到了圣誕,公司在全國范圍燒掉了3000多萬,市場的需求卻幾乎沒有抬頭,業(yè)績今年下滑已成定局。Sandy急了,真急了。每天都有無數(shù)封郵件在投訴、在指桑罵槐,在隔空喊話,都沖著市場部來。公司斗爭的一個規(guī)矩就是,一個人的錯誤會成為所有人諉過的對象。比如銷售部,本來業(yè)績下滑,銷售的責(zé)任最大,但現(xiàn)在有了個替罪羊,銷售部就振振有詞地說:“就是你們市場部提供的錯誤言息,讓我們的努力白費?!?/p>
市場部和銷售部的關(guān)系,可以簡單形容為:市場部確定銷售的方向,而銷售部負責(zé)具體執(zhí)行。所以,雙方互相攻訐的重點就在于,你說我方向指錯了,我反過來說我方向是對的,是你執(zhí)行不力。最后到底誰獲勝,就要看各自的后臺了。
公司的現(xiàn)狀不同前幾年,那時候,鬼佬剛剛進中國,事先就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zhǔn)備,預(yù)備虧三年。所以那段時間日子好過,花錢誰不會?因此,公司的市場份額在Sandv的金錢攻勢下,總歸還是起來了,雖然比不過行業(yè)老大?,F(xiàn)在不同了,公司要求回報了,沒有利潤,沒有現(xiàn)金流,這樣的買賣,鬼佬肯定不干。跟其他跨國公司一樣,管理層一旦確定要收獲了,就像當(dāng)初花錢一樣,都是不含糊的。
就在奧斯汀向Sandy請假要回美國度假時,Sandy卻要給她做半年評估。當(dāng)奧斯汀從Sandy房間出來的時候,戴勝幾乎知道了評估的全部內(nèi)容。但他并沒有喜形于色,態(tài)度相當(dāng)自然,他知道窮寇勿追的道理。
十七
聽到海哥住院的消息后,戴勝第一時間趕到了醫(yī)院。
怎么也沒想到,海哥得的竟然是腦瘤!
短短一個月沒見,海哥竟瘦了20斤,而且,由于腦瘤擠壓神經(jīng),海哥的嘴有些歪。見到戴勝,海哥勉強透了些笑。
“局里每年都有體檢,我查完后,醫(yī)生就叫我留下,當(dāng)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然后我又去復(fù)查了一次,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p>
戴勝盡量地找話安慰他:“沒事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發(fā)達著呢,等手術(shù)完了,我們找輛車,從長江上游玩到下游,怎樣?”海哥還是慘然的一笑,沒說話。過了會兒,海哥才說:“我現(xiàn)在的職務(wù)已經(jīng)被人代了,局里不少人覷著我的位置,先前還有^擅長于燒冷灶,賭個別人東山再起,而我的情況別人已經(jīng)清楚,就算我能恢復(fù),八成也是以養(yǎng)病為主。我在這個位置上是撈了些好處,但別人的錢是送給這個位置的,或者說是送給我這身皮的,一旦你脫下它來……別說是人走茶涼,就是茶不涼,喝多了也會無味,等于是涼了。歡場無真情,官場一樣,但我這輩子不算虧?!?/p>
“我們來做個游戲,剪刀、石頭、布,最簡單的,只比一盤?!贝鲃贈]料到海哥竟有如此雅興。結(jié)果是海哥的布,罩住了戴畦的石頭。
“你知道我為什么贏你嗎?”
“這難道還有說法?”
“當(dāng)然。人的本性是,一出手就喜歡用拳頭,因為他天生要爭個輸贏,所以你只需要用布去包住他們。我試過無數(shù)次,幾乎每次都是我贏。當(dāng)然,只能賭一次,因為第一次是本能的驅(qū)使,第二次,人就會考慮了。所以說,怎么爭,都多爭不出一生。伸出手,是一種包容,也是一種處世之道。不過,你也太不好斗了?!?/p>
成功者之所以成功,從心態(tài)上講,大多是沒有顧忌;從策略上講,偶發(fā)的因素占了多數(shù)。戴勝先前在民營企業(yè)的老板就是這樣。有史學(xué)家分析人類社會的等級出現(xiàn)是始于原始社會。在那時候,本來人都是平等的,沒有等級之分。突然有一天,在面對某個大的變故時,多數(shù)人沒有了招,此時,跳出來一個膽大不要命的,招呼大家跟他走。他就成了領(lǐng)導(dǎo),成了能生殺予奪的主人,于是,等級社會就出現(xiàn)了。因此,膽大,你就制入;膽小,你就制于人。古今一也,今天同樣,沒有膽小者的位置。
膽小,你就痛并跟隨著吧。膽大,你也痛,但至少,你可以對一些人呼來喚去,讓他們更痛。不過,人類學(xué)家又說了:膽大,還不是人類歷史的全部,否則,古今王侯,豈不都是大力神了?除了力氣以外,人的智力水平可以吏力氣小的人有干掉力氣大的人的可能。這樣,歷史才有了懸念,我這樣的人才有了盼頭,戴勝想。
戴勝簡單地將公司的事情告訴了海哥,昨天奧斯汀辭職了,破天荒地還請戴勝等人吃了頓飯。桌上,奧斯汀放出一句話:
“就當(dāng)是在這間公司度過了一個不太滿意的賽季,職業(yè)經(jīng)理人就好比是職業(yè)的球員,打哪兒都是吃飯,這邊不留人,換個東家權(quán)當(dāng)轉(zhuǎn)會。”
臨走的時候,海哥又叮囑了幾句:
“這個世界是贏家通吃的世界,更是個肥上添膘的世界,你千萬不要讓人家來安排你,得先動手,通過主動進攻來讓人不敢對你進攻。”
十八
從醫(yī)院出來,戴勝預(yù)感到,這個世界留給海哥的,僅僅是些垃圾時間了。NBA比賽的最后關(guān)頭,如果雙方比分相差不大,是最有看頭的;但如果相差太大,那個時間基本就是垃圾了。其實,時間本無垃圾不垃圾,珍貴不珍貴的,關(guān)鍵是自己的感覺。
戴勝的感覺差極了。
車開在路上,到處是工地,準(zhǔn)確地說,整個城市現(xiàn)在都是工地。
戴勝想起了從美國回來的一個老同學(xué)說:“在美國那邊,叫好山、好水、好寂寞;回到國內(nèi),這叫好臟、好亂、好快活?!?/p>
回到家中,開了后窗。戴勝住的房子,幾棟之間都挨得很近,尤其住在高層,總覺得窗戶外面是…谷。當(dāng)此時,貓在外頭嚎,聲音打在環(huán)狀的高樓里,又彈回來,顯得分外的響亮和夸張。
他推開廁所門,嚇了一大跳:美薇正蹲在馬桶上!
“嚇?biāo)牢伊?你怎么不吭一聲!”戴勝沒好氣地說。
美薇還是不說話,眼睛就瞪著他;戴勝感覺背脊上有些發(fā)冷。
“咋啦?”
“……”
“你倒是說話呀!”他伸手摸了摸美薇的頭,上面全是冷汗。
“我懷孕了?!卑肷?,美薇終于開口了。
心想:懷孕?我只想跟感官有個約會而已,現(xiàn)在要照單全收了?
“你以為我是公共廁所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美薇的聲音盡是哭腔。
“說這么難聽干什么?我們不是每次都有保護措施嗎?”話剛一出口,戴勝突然又想起某一次的安全期接觸。
“你認(rèn)為還可能是別的什么人的嗎?”美薇的臉,此時怎么那么難看呢?
去掉,還是留下?所有的問題,其實都歸結(jié)于這兩條路。戴勝又想起老馮說的如何簡化局面的話了。
十九
決定動手的那天是戴勝的“憤怒之日”。
那天,他去蘇州出差,辦完事就去火車站買票。一進售票大廳,里面是人頭涌動,人聲鼎沸。
大約排了四十多分鐘,在前面還剩四個人的時候,他才注意到窗口上面還寫了一行小字:本窗口在六點關(guān)閉,屆時請到其他窗口購票,謝謝合作!
戴勝一看表,已經(jīng)5:50了。心頭一下子就急了。10分鐘,怎么也處理不完四個人啊。別急,他安慰自己,他們一定會賣票給我的。
再說了,如果不賣票了,肯定會提前通知一下的吧。他看了看身后,還有那么多的人在排,不至于讓我們都買不著吧,他繼續(xù)安慰自己。
售票窗的后面,是個中年男人,好像手腳還很麻利。
戴勝把手上的雜志收了起來,心頭的緊張讓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還有兩位了! 5:58。
還有一位了!就在這時,售票男子沒有任何預(yù)兆地站了起來,對外面說了一句:“請到其他窗口購票。”然后把小窗口往下一拉,更絕的是,他還把里面的窗簾也一起拉了下來,你連他人都看不到了!
戴勝前面那個小伙子憤怒地叫著:“我都排了這么久了,開一開呀!”里面絲毫動靜都沒有;小伙子使勁地拍打著小窗口。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戴勝直接就防在那里。
后面的人也開始大聲嚷嚷,但根本匯集不起來任何的反響,因為大廳實在太大,人實在太多。戴勝回過頭,看著后面的隊伍開始罵罵咧咧地四下散去,前面那個憤懣的小伙子也敲累了。
我應(yīng)該不算最倒霉的吧,他才是,畢竟就在眼前而不得,我總還隔了個。
他又安慰起自己來。但是拳頭不經(jīng)意就捏成了一團。
其他窗口,媽的再從頭排起又差不多一個小時,萬一那個窗口到時候又關(guān)閉了呢?就算不關(guān),還有沒有合適的車次?
他的頭亂哄哄的。
最后還是坐長途車走的,但這要花更長的時間。而明天一早,他還要陪美薇去醫(yī)院墮胎。
戴勝坐在車?yán)铮统鰟偛刨I的面包啃了起來。這時,一個電話過來,是sandy打來的。
“戴勝,我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眘andv的聲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鎮(zhèn)定,聽得出來,他自己都如喪考妣。
“怎么說?”戴勝的喉嚨有些發(fā)緊。
“公司決定裁員20%!我和你,都在其中?!?/p>
“你不是最慘的啦,我才是啊!我兒子還在這邊上國際學(xué)校,以后的學(xué)費都不知道從哪里來……”sandy試圖讓自己的窘迫來舒緩戴勝的情緒。
這不跟我剛才排票不得的時候?qū)ψ约旱陌参恳粯訂?
“sorry,我一直在跟大老板講,我自己無所謂了,最好讓你留下。可我無法改劐也的決定?!?/p>
“沒關(guān)系的,好在這樣的結(jié)局我們也不是完全估計不到。我還在路上,明天進公司再說吧,爭取個好的補償金咯。”戴勝試圖讓自己輕松一點。
嘴上還含著面包,而心頭卻根本就沒有去想被裁員的事情。他在算計的不是補償金,而是今天是否是那個司機的打牌日。
從車上下來,戴勝就做出了決定,然后直撲司機所在的地方。
有了這個決定,心就跳得特別快,手心的汗不斷沁出來,擦掉后,又沁出來。戴勝對自己說:“要么今天行動,要么就永遠放棄?!?/p>
在家中,他給自己套上了假發(fā),那是他主要的道具。然后把墨鏡戴上,但他不準(zhǔn)備一路都帶著,而是在行動的時候戴。
他把車停好后,把兜里的所有東西都留在車上,他可不想在逃離現(xiàn)場的時候,有什么不必要的東西被留在現(xiàn)場。來到那個街角,他看了看表,應(yīng)該還有半個小時。于是到便利店買了包煙,站在門口抽著。
又有人牽著狗出來散步,一只小哈巴狗還對著戴勝吼叫了幾聲,甚至走出了好幾米遠,它還回頭挑釁地叫嚷。而戴勝的腦海中,早就設(shè)想了N多種殘忍的方法把這只狗殺了。
兩支煙下去了,他感覺自己的肚子有些疼,其實還是緊張造成的。他又走進公廁,站在小便池邊,半天沒有一滴尿下來。
剛從廁所出來,那個期待已久的面孔就在小因門口露出來了!
戴勝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快步向小巷走去,邊走邊把手套和墨鏡戴上,他看了看網(wǎng)周,沒人注意自己。
他就躲在轉(zhuǎn)彎處,伸手把棍子取了下來,做了個揮棒的動作,明顯的,手心還是很濕。
小巷里沒人。甚至一度戴勝希望有人,這樣的話,他就行動不了了,也有足夠的理由讓自己永遠放棄這個念頭??墒?,就真的沒有人。
他聽到了那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估計著那人過來的時間。
腳步聲越來越近。戴勝臨時決定再退一步,因為他怕?lián)]棒的時間跟那人露臉的時間不匹配,擊不準(zhǔn)。退后一步可以讓那人剛剛拐過彎,自己正好看得見,而對方從有光的地方轉(zhuǎn)入到黑暗中的一剎那,其實是看不清前面的。事后證明,戴勝的這一退,成了關(guān)鍵。
那人剛轉(zhuǎn)過彎,嘴上還叼著煙,這給了戴勝一個極佳的參考點,他掄起球棒,使勁朝煙頭的位置砸去。
“哎喲!”一聲,那人就捂住了臉,往下蹲去,讓戴勝驚喜的是,他的叫聲并不大,估計在猝不及防的時候,身體的反射被滯后了。棍子由于撞擊后形成的反彈差點從戴勝手里飛出去,戴勝在一秒鐘內(nèi)就決定了不再打第二棒,他把棍子往圍墻那頭一扔,自己飛快地朝外面跑去。他來的時候就測算好了退出的路線,他并不往大路上狂奔,那樣的話,別人能看見他,他堅持貼著街邊疾走,走出幾步后他就放慢了腳步。他深知一個道理,如果有人喊抓賊,而你突然跑起來,十有八九的情況下,周圍的人會認(rèn)為你是賊。所以,一離開現(xiàn)場,稍稍看到有幾個人的時候,他反而放漫了腳步,先把墨鏡摘下,再把手套取下。
他不回頭看,從周圍僅有的人的眼光里,他沒有看到異樣。
他的步幅很大。在他逃離的路線里,他特意設(shè)計了幾個轉(zhuǎn)彎點,因為這樣,很容易讓自己消失在夜幕中。
走出好一陣子了,周圍也沒什么人,這時他才輕快地跑起來。他盡量不出聲,遇到人就停下來走,沒人就小跑。
這樣,很快地到達了停車場,點燃火,就著路燈的光,他把車開上了路,走出一兩個街口的時候,才把車燈打開。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二十
開春了。海哥挺到了四月才閉上眼睛,他曾說過:“不要讓我死于寒冬?!?/p>
從殯儀館出來,戴勝臨時決定回作案現(xiàn)場去看看。失業(yè)的幾個月來,這個念頭一直在挑逗他。他看過一份報道,說很奇怪,犯罪分子作案后,總有想回現(xiàn)場的念頭,而有些人,就在回現(xiàn)場的時候被抓住。
戴勝一度不相信自己成了兇手,他始終不敢再去乘那趟公交車,更不用說回現(xiàn)場。但這個念頭一直在撩撥著他,讓他覺得如果不回去一次,心里就踏實不了。
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情最好不要計劃,哪天心血來潮就做了,比如,今天。
快接近現(xiàn)場的時候,他又緊張起來,甚至比案發(fā)那天還要緊張??煲奖憷甑臅r候,他竟然覺得有些暈眩。
熄了火,他走進便利店,買了包煙,這次他不敢摘下墨鏡,服務(wù)員也沒怎么打量他。出了門,他點燃了煙,靜靜地抽著,他決定不到那個小路上去了,就在這里,讓自己對自己說: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
偶爾,他回過頭去看了看便利店里的服務(wù)員,她并沒有打電話報警,依然忙碌著。
回到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異常平靜。美薇端了一碗銀耳湯放在戴勝的面前,怯生生地看著他,討好似地說:“不燙了,喝點吧?”她完全不知道戴勝在做什么,只是覺得眼前這個曾經(jīng)讓自己笑得那么開心的男人,最近半年連表情都沒有。
“你不是喜歡憂郁型的男人嗎?葉公好龍!”戴勝調(diào)侃她。
人是最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動物啊,戴勝幽幽地想著。他甚至覺得,適應(yīng)能力太強是對過去可恥的背叛。所以,痛苦不會騷擾你很久,快樂也是。去年要死要活的怨婦,今年在新人的胳臂下面,吊得正歡?那些以為曾經(jīng)滄桑的眼淚,現(xiàn)在不又收起,化成媚笑。
沒有人永遠是去年的入,活在當(dāng)下最重要。
是該重返職場了。
于是在電腦里,尋找著自己的簡歷,開始逐字修改起來。不久,下面這份簡歷,就開始在獵頭圈子里頻頻出現(xiàn):
戴勝,男,1966年7月17日生,重慶人,1988年畢業(yè)于重慶建筑工程學(xué)院工業(yè)與民用建筑系,在校期間曾任班長。
★★★年——★★★年,×××建筑二公司,工長、項目經(jīng)理。曾主持修建“海富花園”“市圖書館改擴建工程”等項目,其中“海富花園”獲“魯班獎”;
★★★年——★★★年,×××房地產(chǎn)公司,銷售經(jīng)理。主持銷售“寰宇小區(qū)”一、二期,“天通別墅”曾創(chuàng)下年銷售額8000萬人民幣的佳績;
★★★年——★★★年,×××(世界500強企業(yè))(中國)有限公司,品牌經(jīng)理。負責(zé)公司主導(dǎo)品牌“×××”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市場推廣并參與銷售策劃。
所受培訓(xùn):
×××公司頒發(fā)的“銷售技巧培訓(xùn)合格證書”;
×××公司頒發(fā)的“談判技巧證書”:
×××公司頒發(fā)的“人際溝通技巧證書”。
愛好:
音樂、讀書、策劃、一切以團隊為核心的體育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