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高原

楊啟剛

高原之旅

高原源于山峰而歸于黃土。因為山，我獲得了對山外世界的沖動和神往：因為山，我被告誡最好呆在祖先世居生存的地方。

山，這溫柔的搖籃，寂靜的黃土場。

銜著一枚家園的麥笛，我奮力跋涉。應(yīng)和著高原的曲調(diào)而格外陰柔和嫵媚，一枚麥笛吹綠了山地的皮膚。

我是莊稼的守望者。我是高原子民。我在崎嶇的山路上跛足而行，敲出抗爭命運的鼓點。在一個輝煌的黃昏，我登上山巔，最后太陽的幻象金黃地洶涌在我的面前。

跋涉之旅，穿過黃土雨季，把墓志銘鏤刻在高原巨石之上——除此之外，我已別無選擇。

粟

我端坐于高原美麗的城堡之中，穿過十月季節(jié)的長廊，懷想一些土地的舊事。

有一種不怕火炙風蝕的作物，它的名字叫作“粟”，在一片片風的水域，挺立于一個個生命的渡口。從一個美麗的瞬間起步，我記住了粟燃燒的最初對人類的戀情。

今夜我將走近你，翻開千年的經(jīng)卷，尋找被風吹落的一粒粒稻香。每一粒粟都定格在一個春天，一片土地的紅色光環(huán)下——成為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美麗幻象。一粒粟從少年時被我揣進旅途，就遙遙無期地照耀著我的步履。

所有的行者都已放輕腳步，所有的果實在我眼前花開花落，所有的粟在我的掌心里吟頌著一支田園的夜歌；而我，聆聽古槐的窗外，我看見土地是怎樣竭盡全力地和著每一個閃爍的節(jié)拍，一粒粒粟從土地里鮮艷地滾入我的懷抱。

土地的心臟

在所有躁動的心臟里，不容忽視的是土地的心臟，那枚堅實而充滿靈性的心臟。

長久地佇望，成熟了我的雙眸。當秋天采摘的季節(jié)終于來臨，我已戰(zhàn)栗不已。水稻、玉米因成熟而垂向土地，傾聽土地心臟的跳動。

我也同莊稼一樣不能離開土地，終生凝望和守候那枚緊緊掛在土地胸前的心臟。

我將永遠用五谷來養(yǎng)育孩子，教他們對生命之源懂得感恩：我將把五谷放在孩子們的面前，教他們一一辨認這些美麗的圣物，讓他們把它們銘刻在那剛剛發(fā)育、漸趨豐滿的小小心臟。

在土地的心臟里耕耘、播種和生存：在土地睡著的時候，用那些勤勞艱辛而寬厚的手掌輕輕撫摸它的心臟——早已淚流滿面。

高原之樹

高原的土地是最痛苦的，只因為每時每刻這里總有鮮嫩的胚芽和傲骨的生命頑強地掙扎著拱出高原堅硬的巖層。

一如偉大的神靈，使這生的創(chuàng)痛變成綠色，變成高原之樹上懸掛著的陣陣風鈴，如同豪放的山歌，攀上風的肩膀把根須扎進土地的心臟。

因此，這無垠的綠洲呵，造型具有生命生生不息的浮雕。每一棵樹便是一種優(yōu)美的舞蹈，在陡峭的懸崖間，以一種倔強的姿勢昭示生長信念與期待的遠方。遠方飄揚著夢想……簫聲和嗩吶穿行于季節(jié)，銅鼓與笙歌敲打著土塬，在高原的目光下，注定萌發(fā)著自己獨有的神韻。

高原之樹，輝煌成一面風景。在落日的晚風中一次次地舉起，就像燃燒著火焰的手臂，因為站立僅僅屬于泥土的選擇，珍惜和熱愛才歸屬于自己。哪怕站在廢墟之上，根須也會竭力在黑色沙礫之上尋覓那面飄動著的黃皮膚的旗幟。

沉默是一種永恒的財富。即使有一天。生命之樹被轟隆隆地伐倒，樹樁也將留下圓形的散發(fā)木香的巨大傷痕。每個成熟的人跋涉奔波到這里，就能沿著年輪辨別出大地的指針與方向。

落日幻象

高原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這蒼茫宇宙中的阿波羅之神，人類理性與智慧的主宰，像一枚永遠無法攀摘的禁果，一部高懸中天的禁忌的圖騰。

我感到賴以生存的生命板塊，在出現(xiàn)斷層——一半是永久的花園，一半成為蒼涼的廢墟。

佇立于高原，我格外地想念被銹蝕的太陽，在黑夜即將降臨的日子，我借助燭焰畫出窗欞上的曙光，用溫熱的心。撞擊暗夜堅硬冰冷的巖石，用我蹀躞的腳步，在艱難中，留下一個個坑，當雨水灌滿，會有無數(shù)植物和鮮花璀璨地怒放……

越過峽谷沉重的柵欄，聆聽鈴鐺從黑森森的密林里穿過。我的位置是在一團火的中央，我不會退出。閉目佛心打坐，等待再生——

新升的太陽，首先照亮了我黑色的眼睛。然后，將人類所有的眼睛一同照亮。于是，我一脈深情固執(zhí)地守衛(wèi)著太陽，像守衛(wèi)著最后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