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桑
你捎給我大地的消息
——何羲和《假期》
我最初學會走路的地方不是在木樓板上,也不是在寬大的廂房或者家家戶戶門前露天的稻地(用來曬稻子的水泥地)上,而是在某一片番薯地里。如今,東升自然村的地貌已經(jīng)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除去村子西南一角高出水田許多的房屋宅基依然保持舊貌,其余的桑樹地和水田優(yōu)美而蒼老的輪廓在三四年前的平整土地期間蕩然無存,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政府總是在想盡辦法“建設”新的東西。我惦念著的故鄉(xiāng)的那片高低起伏、錯落有致、死角頗多的土地終于被平整為整齊得毫無特點的水田和同樣整齊得毫無特點的桑樹地。雖然并不能確定我家番薯地的具體位置,但是,我“想”起來,總會浮現(xiàn)出村東“大畈里”一帶的一片桑樹地。那片桑樹地其實是隔壁阿芳爺爺?shù)姆淼?,只因常去剪番薯梗子,記憶十分清晰。它隱藏在一大片桑樹地中間,西邊矗立著一株碩大陰森的柏樹,樹下是一個大墳。每次父母在燈火微暗的餐桌上說起我的嬰兒時期,總要強調家里的貧窮、我的無人看管,于是小小的瘦弱身軀只能跟隨父母去地里勞動。就在番薯地里,我扶著一只竹籮筐(方言里有兩種:方者曰簸、圓者曰籮,體積都很大),竟叫著母親的名字,走向另一只籮筐。這是我走路的開始。就在一片番薯地里。為什么我總是走不慣大都市的街道,走在上面總是心情陰郁、抵觸。原來,我一開始只會走坑坑洼洼的番薯地,那時父母在挖番薯。
番薯是我生命里的第一種植物。后來讀書,總是見別人叫它紅薯,待到在大學里學習現(xiàn)代漢語課才得知,“番”在外來詞里十分普遍。比如番茄、番石榴,是國外或外族來的東西。就像方言里還有一種以“洋”開頭的詞,什么洋火(火柴)、洋機(縫紉機)、洋釘、洋鉛絲、洋肥皂。同樣和外國有關。吳語這些最初的聲音是我最初的世界。
故鄉(xiāng)最多的植物自然是水稻和桑樹。桑樹地總是圍繞在村子的周圍,猶如綠色的御林軍,常年廝守。關于桑樹和桑樹地我在幾年前的《桑樹地:記憶的灘涂》一文中已經(jīng)詳細寫過。寫那篇文章的時候,我在西安上學。后來到上海,終于多出很多時間回家。尤其是清明時節(jié),在紛紛細雨里,我發(fā)現(xiàn),初春的桑樹抽出嫩芽是嫩嫩的鵝黃的,鮮活欲滴,十分可人。到夏天,桑葚掛滿枝頭,無人理睬,怡然自得。而桑葚在上海已經(jīng)被當做商品上市,賣到好幾塊一斤,城里人大概想象不出桑葚是一種野果,除了頑皮的小孩,基本上無人問津。
鄉(xiāng)村對我而言不是一種地域,也不僅僅是故鄉(xiāng),而象征了一種生存方式。我用桑樹做了自己的筆名。于是,桑樹在內(nèi)心便越長越高大。曾與何羲和描述過桑樹:一種浩瀚綿延的綠色植物。桑樹地之于我,就像大海之于海邊漁民,桑樹對我而言的確是一種象征。
桑樹地外面就是大片的水稻。西起新開河東到南塘(含山塘),中間被一塊叫做“牛舌頭”的桑樹地隔開。這些水田不全是東升的,還有邱家浜的。所以,每到農(nóng)忙時間,田耕上來往著許多熟悉的面孔。水田里就熱鬧起來,問候、打趣、閑聊,吳語在水田上空飛翔。這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場景。我常常感嘆不能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回家,不能再傾聽這種聲音、觀看這種場面。每次回家,農(nóng)忙尚未開始或早已結束,去田野里亂走,只能見到一兩老人,在拔草或者鋤地,很凄清。
我這一代的孩子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嬌慣。我們六七歲就開始下地。所謂的下地,一般是下水田——種田,或者叫做插秧。我說過,故鄉(xiāng)最多的植物是桑樹和水稻,而一般的所謂勞動,就是種田和養(yǎng)蠶。這兩種植物一旱一水,一木本一草本,一高一低,猶如巨大的綠色城墻,共同拱衛(wèi)著故鄉(xiāng)的村莊。大面積的灌滿濁水的水田,對我來說,就像是龐大的湖泊。我是漂浮之上的一只小船,永遠不能抵達岸邊。我小小的身軀陷在被水泡軟的泥里,一邊插秧,一邊緩慢地行動。我感到腰疼。母親卻說,只有大人才會腰疼??墒俏以诓逖頃r卻真的在腰疼。我充滿了對水田的恐懼,主要源于吸血的極丑的螞蝗以及會咬人的猙獰的蛇。青蛙很可愛。夏天早些時候還有蝌蚪。黑色的蝌蚪其實是蛤蟆的幼蟲,而泥土色的個頭較大的才是青蛙的雛形。不過,這個常識一直被我們的小學課本所忽略。《小蝌蚪找媽媽》里的插圖是黑色的蝌蚪。以至于我后來和其他人說這是蟾蜍的孩子,沒人信。但青蛙在水田里其實是很弱勢的,它經(jīng)常是水蛇的獵物。
水田里有一種飯粒蟲。它長得就像一顆飯粒,白白的,長長的,瘦瘦的。會咬人。在我尚未被它咬到之前,比我稍大幾歲的永妹早就經(jīng)驗過這種疼痛,她描述得異常嚇人,據(jù)說咬后不能走路。這增加了我的恐懼??墒?,當我被咬后,發(fā)現(xiàn)疼痛并不那么劇烈,而是一直隱隱的,我依然能堅持插秧。它咬的時候,只是像針扎的一瞬,隨后疼痛會逐漸增加。這種飯粒蟲并不大,常出其不意地突襲。
“雙搶”(搶收、搶種,在早稻和雙季稻之間)時正值仲夏,水燙。燙得我稚嫩的皮膚難以忍受。父母卻沒有感覺,硬逼我下水。
所以,我對水田一直沒有好感。在我童年的內(nèi)心深處,水田是一片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我對它的熱愛是后來追加的。當進入中學、不需要下地勞動時,我常去野外散步,帶著青春期無名的“愁苦”——我當時有個筆記本,琴紅姐送我的。我在上面模仿李商隱《登樂游原》寫了首自由體小詩,姐姐看后,只說了一個詞“愁苦”。散步的時候,這些寧靜的綠色水田竟開始進入我內(nèi)心了。大地才開始向我敞開?,F(xiàn)在的記憶里,恐懼逐漸消散,溫暖與日俱增:我赤著腳深陷在一大片水汪汪的田地里,周圍是父親拋下的扎好的秧苗。眼前和左邊是業(yè)已插好的秧苗,每條六株,一人種一條,中間有秧繩隔開。我的插秧速度是很快的,常被鄉(xiāng)親稱道。卻快不過母親,且需很費力氣才能趕上父親。所以,我的左邊(我們從左往右插)經(jīng)常是母親插好的秧苗——嫩嫩的、在微風里搖曳。這種體驗很切身。這是我對大地最初的情感。
我上中學后,尤其是高中后,就開始喜歡讀書。經(jīng)常拿一冊書,去京杭運河邊讀。在運河上飄來的帶著水汽、魚腥、機油味的風里。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一個陰云輕遮的黃昏,我在運河邊的土堆上讀《燕知草》。德清籍作家俞平伯的散文集。村民扛著鋤頭走過,和我打招呼。不過,我一直不知道“燕知草”是什么東西。但那樣一種閱讀的感覺如同一株巨大的植物根植在我內(nèi)心深處——一切事物溫順地伏在身邊:運河、運河里挖上來的泥堆、風、桑樹、草叢、水田和黃昏。
杭嘉湖地區(qū)的清明節(jié)傳統(tǒng)氣氛濃郁。祭祖、走親戚。祭祖俗名“拜阿太”。一年很多次。拜阿太的規(guī)矩很多。必須是八仙桌,三面放長凳。南面空著,桌上點香燭。其余三面的桌上置酒筷——杭嘉湖的祖先都是喝酒的,這一點很神奇。酒筷每列十三對,酒盅和筷子須間隔放置。菜一般是七盤或者九盤。俗曰“七上八下九出頭”,象征家里的時運。如果是祭神,就不需要這么多菜。只需豬頭、活全魚、燉好的全雞,以及水果三盤、豆腐干三塊。祭拜時,大門須關閉,留縫。旁邊的人不可高聲說話。不可觸碰桌上的酒菜。更不可坐在那三條長登上,打擾神靈。期間添酒三次。家里人站立彎腰合掌拜兩次,每次三下。開始和結束各一次。收筷子的時候,直接收起放入籃子,不可在桌上撞擊以求整齊。小孩不可喝祭過祖的酒,但對大人很有益處。
清明節(jié)走親戚是春節(jié)之后最大的一次。但和祭祖一起與植物都沒什么關系。這多半是大人的事,孩子們只有遵守。而放風箏和吃麥芽圓子才是真正的孩子們的清明節(jié)。清明節(jié)的風大,而且順著同一方向,最適合放風箏。方言里的風箏叫做“鳶子”。我們放的風箏都是手工制作的。材料是竹篾和桃花紙,以及用糯米煮的漿糊。清明節(jié)過后就是養(yǎng)蠶季節(jié),所以家家戶戶開始請篾匠來修蠶匾。家里買一根十米左右長的毛竹。然后篾匠就把毛竹削成薄薄的竹篾,嵌進蠶匾破損的地方。所以,此時要做風箏可以就地取材。桃花紙同樣是養(yǎng)蠶用的材料。是蠶蟻和小蠶階段鋪在蠶匾里的白色薄紙,形似宣紙,薄如蟬翼。
我們的風箏一般不求好看,只求飛得高遠。往往做成方形,很大。放飛時需用秧繩。秧繩就是插秧時用來劃定界限的繩子,綠色,十分結實。我從小是形式主義者。我的風箏總要做成電視里看來的動物模樣,最常做的是燕子。我做的燕子風箏在新聯(lián)中學的風箏節(jié)上獲過一等獎。
清明時節(jié)雨稀疏地下著,田野里微微地發(fā)綠,各種草開始生長。水田里尚未積水。只是潮濕、柔軟。放風箏的場地就是如此這般的水田。我們踩在嫩草上,歡快地跑著。風箏在微暗的空中啪啪地響——風拍打桃花紙的聲音。
清明節(jié)的時候,田里長出來一種特別的植物,它貼地而生,蓮花般往四處展開。葉子是小小的卵形。最重要的是顏色,是泛著嫩綠的銀白色,上面有白色絨毛。這種植物的名字是我一直琢磨不出來的,方言里叫做“棉絮頭”,因為它長得像棉絮。如果是老年的“棉絮頭”,中間會長出一條幾厘米高的花莖,花是黃色的,就像黃色棉花團。這種植物的特別之處不僅在于長相,更在于用途。杭嘉湖一帶用它來做一種糕點,叫做麥芽圓子,按照方言的發(fā)音應是“芽麥圓子”。用發(fā)芽的麥粒碾成的面粉和上煮熟的“棉絮頭”做成的一種圓子。甜甜的,顏色暗黑而帶綠。吃起來滑而不膩,是南方糕點中的上品。而且僅產(chǎn)于湖州東部和嘉興。德清縣內(nèi)除仙潭之外便是稀罕之物。大人們的任務是發(fā)麥芽、做圓子和烙圓子。發(fā)麥芽就是把一蛇皮袋麥子扎好,放入河埠水中的石階。溫暖的春水很快就會催生出麥芽,然后去碾成粉(方言曰“軋粉”)。做圓子就是將面粉和“棉絮頭”和在一起,摻上糖,做成圓子,然后壓扁。烙圓子方言叫做“焊圓子”,猶如北方烙餅,只不過要多放些油,油里放上糖。麥芽圓子就貼在鍋壁上“煎”。屋里頓時香甜四溢。
孩子們的任務就是去田野里挖“棉絮頭”——方言叫做“挑棉絮頭”?!懊扌躅^”長得隱蔽,須從亂草中挑剪出來。這又是孩子們清明節(jié)的重要組成部分。放學回家,我們就三五成群地提著籃子去挑棉絮頭。我們和大人們不一樣,他們一般是用鐮刀整棵挖走,然后回家洗干凈,坐在走廊下慢慢地將嫩葉剪下。孩子們的手續(xù)更加簡單、精致。我們只用剪刀,直接在地里的植株上剪下又嫩又肥的葉子,“棉絮頭”的根和莖桿都在,可繼續(xù)生長,況且可以省去在家里挑剪的功夫。
棉絮頭身體弱小,而做麥芽圓子則需大量的棉絮頭。有時候,我們?yōu)榱素潏D速度,就用另一種“白胡子草”來替代。這種“白胡子草”體積是“棉絮頭”的好幾倍。葉子粗大,深綠色,邊緣長有白色絨毛,故名。它的味道和“棉絮頭”差不多,可是不夠細膩。
如今,我熟悉家鄉(xiāng)田野里的每一個角落和挑棉絮頭不無關系。我們(建偉、奧莉、紅男、麗萍、芳芳和我)沿著機耕路、田埂、水渠、河灘以及桑樹地和水田的交界處,到處尋找棉絮頭的身影。我喜歡和女孩子結隊。一般總要找別人少去的地方。比如東港或者梅家里。那邊的“棉絮頭”經(jīng)常要比其他地方的要大出一倍。這些地方對我們而言就好像是世界的邊緣一般神秘。東港水深草滿,傳說水中有許多“活死鬼”、“拖腳野貓”。“活死鬼”是淹死鬼的意思。我在隨筆《水不是一種液體》寫到過“拖腳野貓”?!耙柏垺痹诜窖岳锎硌?。這種妖怪住在水里,經(jīng)常抓在水邊行走的人,方法就是拖住腳,攥入水中,所以叫“拖腳野貓”。但是我們結伴,不怕。梅家里有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河的北岸在我們這邊。其實這一帶已經(jīng)屬于桐鄉(xiāng)。我家所在的地方就像一座島嶼,分屬桐鄉(xiāng)和德清兩縣。梅家里屬于桐鄉(xiāng)。而我所在的東升和相鄰的邱家浜屬于德清。河的北岸全是桑樹地。河灘因為面南,所以常常陽光明媚,水面開闊平靜,岸上草叢光鮮,卻少有人跡,一片世外桃源的樣子。我們經(jīng)常沿著河灘走,走到盡頭,就可以挖到一籃子的“棉絮頭”。在這樣偏僻神秘的地方,我還與女孩子偷偷接吻,當時的電視并不普及,正因為稀有,我們模仿從八十年代日益開放的電視里難得看到的接吻場面。結果發(fā)現(xiàn),接吻并沒什么特別之處,除了心里有些膽怯,身體上并沒有什么樂趣,只吃到了別人的口水,有點咸。但因為它的私密性,我們依然喜歡偷偷嘗試。小時候,經(jīng)常會做些性游戲,但是總要做到絕對的保密,不讓大人知曉。
春天來了。植物們瘋狂生長。許多植物直接可以成為食物。除去家養(yǎng)的蠶豆、豌豆、大豆、赤豆、豇豆、四季豆等等,尚有野生的馬蘭頭、茅草根等等。
茅草根是孩子們的偏好。茅草根十分白嫩,多汁而甜。我們上學須過運河,只有一條公家的船渡我們過河。中午放學回家吃過午飯,我們就在船里等艄公。最初,艄公是每家每天出人,最后逐漸變成職業(yè),由政府發(fā)放工資,于是人員基本穩(wěn)定下來。一般在“毛狗阿爹”和梅家里的一位阿爹(記不起他的名字了,是我家遠親)之間輪換。毛狗阿爹的兒子“毛狗”在方言里其實是“貓狗”的意思。以前的人給小孩子一個賤名,為的是好養(yǎng)活。這兩位阿爹常常遲到,我們等待的時間就十分漫長。所以,中午我們就在船艙里、船頭或者岸上寫作業(yè)、打泥仗、打牌、拍紙片(卡)、游泳、挖茅草根、摘豆子。嫩的蠶豆、豌豆可以生吃。比較起來,茅草根更好吃,更甜,而且不存在偷的嫌疑。有時候,我們?nèi)フQ豆苗的“耳朵”。豆類植物中,只有蠶豆會長處這種“耳朵”,一般隱藏在靠近頂端的葉子下面,細線一般的嫩枝上長著一只漏斗形的耳朵。并非每株蠶豆苗都會長耳朵,而且長得隱秘,所以在清香鮮嫩茂密的豆苗叢中搜尋起來是件趣事。
等到蠶豆熟透的時候,我們會在水田里點燃稻草,然后將拔來的蠶豆連帶豆箕一并扔進去,豆莢就在里面噼啪亂蹦。等到火滅了,撥開灰燼,豆子已經(jīng)煨熟,吃起來香脆可口。
一些鬼主意多的大孩子,比如灣里的建鋒、邱家浜的曉炎喜歡燒茅草。秋冬季節(jié),茅草枯萎,一片枯黃,此時一根火柴就能讓綿延數(shù)百米的茅草毀于一旦。不過,有時候,燃燒的茅草會殃及附近的稻草垛。他們就會被成人大罵。所以,這樣的事我是不干的。我在故鄉(xiāng)的這些孩子中,是不太會胡來的。我從小就內(nèi)向,沒有幾個年長男孩的野氣。我更喜歡挖“棉絮頭”或者挑馬蘭頭這樣秘密的不動聲色的事,而不喜歡做轟轟烈烈的“大事”。就好像我現(xiàn)在喜歡獨自閱讀、寫作,而不喜歡與他人打交道。這種馬蘭頭不是一般所謂的馬蘭花??墒?,馬蘭頭的確會開花,一種花瓣淡紫、花心橘黃的花,形似向日葵,只有一元硬幣大小。開花的馬蘭頭莖桿比較長,有二三十厘米。但年幼的馬蘭頭只有四五厘米,葉子鮮嫩,竹葉狀,是食用的最佳對象。如今,上海的菜場偶爾能見到這種馬蘭頭。上海的一些餐館能吃到一種馬蘭頭拌香干的土菜。小時候,家里很窮,所以香油拌馬蘭頭是常吃的菜,有時候幾個人只圍著這一道菜吃。所以,提著籃子,帶著剪刀,去一些潮濕的角落挑馬蘭頭是我兒時生活里的重要組成部分。馬蘭頭喜歡長在潮濕陰暗處。我家屋前的河灘、屋后的桑樹地旁就有很多。田埂這些地方的馬蘭頭因為日曬較多,又老又小,吃起來不香不嫩。
村子東邊的奧莉家門前的水溝旁長著一叢洋芋艿。其實它真正的名字叫菊芋,方言一般叫洋生姜,我們村上的叫法是有問題的?!把笥筌怠钡牡叵赂o可以腌制后再吃,黑色的,很脆,是什錦菜中重要的一味。前不久與小跳跳漫步沙家浜時,在洲島上見過一大片“洋芋艿”,當時很興奮?!把笥筌怠钡那o桿大概手指粗,高過人頭,花橘黃色,莖桿內(nèi)部是棉質的東西,小孩子常常把老來的莖桿切成段,點上火,當香煙抽。
南瓜、番薯的莖吃起來是另一種味道。這都是被貧窮逼出來的。不過,南瓜莖、番薯莖的味道其實不差。去皮,涼拌,很好吃。母親尤其喜歡吃番薯莖。她常常命令我去誰誰家弄些番薯莖來。我則提心吊膽地來到指定地點。我家已經(jīng)多年不種番薯,所以只能“偷”。雖然偷的不是地下的番薯,但是摘掉莖桿,總會影響番薯的生長,主人總會介意。不過,村里人相互都很熟悉。見到了,只是說一下,只有一些小氣的糊涂老頭會破口大罵。番薯地經(jīng)常在一些墳堆的旁邊。舊時的墳總是砌成屋子模樣,聳立于地面,正面留有十字形的“窗子”,棺材依稀可見,更增添了恐怖的氣氛。加上墳邊上總是種上些荊棘之類的,十分陰森。我放學回家,一般都是黃昏,日頭低垂,天漸漸暗去。在此時摘番薯莖,恐懼隨之增加。
清明節(jié)的另一個重要項目就是蠶花節(jié)。蠶花節(jié)就在清明節(jié)這一天。蠶花節(jié)自古有之,只是中間被歷史割斷。小時候,清明節(jié)總要去“游含山”。含山是距我家?guī)坠锏暮芥?zhèn)上一座小山。它的蠶花節(jié)恢復得較仙潭要早?!坝魏健边@一風俗的流傳大概就是古時蠶花廟會的蛻變。含山并不高,一百米左右,很小的山。只不過方圓幾十里就這么一座,所以稀奇。傳說,洪水時代群山見大水來臨,紛紛西逃,只有這座山最蠢,沒逃。于是留下來成了這里唯一的山。我猜想,所謂“含山”其實是“呆山”的訛化?!按簟痹诜窖岳镆恢蹦钭觥皑”。普通話的普及將這個字生硬地統(tǒng)一為“dāi”,新華字典清清楚楚寫著,這個字不能讀“ái”。方言在國家利益面前總是微弱的。據(jù)說含山是馬頭娘娘亦即嫘祖的故鄉(xiāng),是桑蠶文化的起源地。一到清明節(jié),附近的鄉(xiāng)民或步行或騎車浩浩蕩蕩地往含山進發(fā)。在那里,我才知道“蠶花”的意思和模樣。原來農(nóng)民為祈求接下來的蠶繭的豐收,來向馬頭娘娘拜求蠶花,作為好運的象征。后來仙潭亦恢復蠶花節(jié)。仙潭的蠶花節(jié)不像含山以神話為依托,而以歷史事實為藍本,是想象的結果。據(jù)說西施北上吳國,途徑仙潭,遇十二位采桑女在她的轎前起舞,于是她將隨身的鮮花散于采桑女,祝愿她們蠶繭豐收。后人為紀念西施散花,發(fā)明了蠶花廟會。如今,在西施故里——浙江諸暨就有西施殿,殿內(nèi)西施長廊畫有“德清贈花”,應是仙潭之事。所以,仙潭的蠶花廟會與含山不同之處就是蠶花姑娘。含山的蠶花是祈福得來或者直接購買的;而仙潭的蠶花則由每年遴選出來的“蠶花姑娘”坐在花轎中撒放。是日,仙潭萬人空巷,附近村民紛紛云集,仙潭路、健康路水泄不通,蔚為壯觀。蠶花節(jié)又是仙潭古時的情人節(jié)。民間傳說,那天,在胭脂弄、寺前弄一帶,青年可以光明正大地摸姑娘的乳房。如今,仙潭劇院后尚有一條弄堂叫做“摸奶弄”?,F(xiàn)在流傳下來的當時民歌《軋蠶花》中亦有露骨的場面:“鄰村阿哥早等待,一見阿妹擠身旁。一把大腿偷偷捏,姑娘臉紅薄嗔郎?!?/p>
“蠶花”其實是用紙或布做的假花。但對于農(nóng)民來說,它是一種圣物,具有某種超驗力量,能夠左右我們?nèi)耸篱g的事功。比如,清明節(jié),我們會在大門上別一束艾草,用來驅邪降幅。
孩子們盼望的節(jié)日,清明過后就是立夏。立夏這天,家家戶戶要做“立夏飯”。立夏飯的做法很考究,主要突出一個“野”字。一般在野外用磚頭搭灶。米、油、鹽、味精、咸肉等物可從家中自取,而豌豆、菱角則要從野外“偷”來。所謂“偷”就是不要從自家的地里摘。這一天,孩子們?nèi)e家偷豌豆是沒有人管的。菱角是湖里撈來的——當然我長大后再也不能在湖里見到隨處漂流的野生菱角了。最后一種必不可少的佐料就是“薤”。每家的菜園里都會種。它細細嫩嫩,葉子是線形的,球莖白似珍珠,形似蔥蒜,卻具有蔥蒜所不及的香味。立夏飯的原料主要是豌豆和糯米,但缺少這種薤,味道就會變樣。孩子們的野外立夏飯所用的薤必須是野生的。而且這種野生的薤出了東升這個小村莊,都不太能見到。它長在村東桑樹地里的兩個大墳上。這兩個大墳高達四五米,是我們玩耍的好地方。上面的野生薤,比家養(yǎng)的長出數(shù)倍,味道更香,且遍布墳頭,很神奇。這兩個大墳據(jù)說是鎮(zhèn)上大戶人家的。大概已經(jīng)相當古老,我們從來沒見過鎮(zhèn)上什么人清明節(jié)來上墳。在我去西安大學的后兩年,政府平整土地,將這兩個大墳挖掉。據(jù)說挖出無數(shù)珍寶。全被縣博物館沒收。村里的人暗自去挖,仍然挖到不少破碎的玉器。一個客居我家在這里打工(挖泥,賣給磚瓦廠)的四川人就挖到一只玉蟬,據(jù)說賣了三千塊。我沒能目睹墳內(nèi)部的景象,是件憾事。我甚至猜想,這兩座墳可能與和明代兵部侍郎胡爾慥有關。史料記載他葬于孟溪村,但不知確切所在。我們竟然一直在吃古人的墳上長出來這種特殊的薤。
燒立夏飯的灶在野外,但最好在桃樹下。如果找不到桃樹,就在灶旁插一枝桃花。于是,這株桃花隨之變得神秘。故鄉(xiāng)的這些特定習俗一直在引領我進入世界的神秘一面。
小時候,一直很好奇家鄉(xiāng)那些植物的歸屬。那些桑樹地大大小小、形狀各異。中間只有淺淺的溝為界,但是它們屬于不同的人家。在一塊桑樹地采桑葉,父母親就會告訴我相鄰的地是誰家的,他們的人品怎樣,有過什么故事,他們的蠶養(yǎng)得如何,桑樹何時噴過農(nóng)藥,何時才能讓蠶食用。噴到鄰居噴過農(nóng)藥,交界地方的桑樹就要留出半株不采,以免蠶吃了中毒。水稻、豆子、蔬菜也是有主人的。即使隨便摘一朵小花,我心里也清楚這是摘了誰家地里的花。
村莊房屋前后的樹同樣分屬不同人家。父母親經(jīng)常會指著某棵樹說,這是誰家的樹。這些樹都是父親一代小時候種下的。每一棵樹代表一種記憶。這些樹來自于那個遙遠而貧乏的年代。他們分布在村子各處,猶如時間一般環(huán)繞著我們的生活。家門前那株元寶樹是我家的——它可能是現(xiàn)在村上最龐大的樹,右邊的棗樹是文松阿爹家的,榆樹是法生大伯家,左邊的杉樹是法榮伯伯家的,白榆是阿芳家的。我家其他的樹則在屋后,是一株梧桐,幾年前它在臺風中倒掉了。很久以前,炳榮伯伯家旁的弄堂里有自己長出來的株枇杷,村西河埠右邊的郭樹在死去前是村里最碩大的樹,好像是阿芳爺爺?shù)?。左邊是一排泡桐,大概是奧莉家的。河埠往北的竹林,最大一塊為奧莉和阿芳兩家所有,小一點的是建偉家的,更小的三角形的才是我家的,其實是我的西海爺爺留下的,沒人打理,竹子越長越小。我家竹林對面的幾棵郭樹是西海爺爺?shù)?。他去城關鎮(zhèn)為一家做鋼材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看門前,就在樹下的一間小屋里住著。這是村子的最西邊,所以他被叫做西海爺爺。他是我爺爺?shù)挠H弟弟。去他家,要經(jīng)過竹林和建偉家之間的狹長小路。屋后是一個野墳堆,野竹子中隱約能看到許多褐黃的骨殖甏。這是一處極靜僻的所在,屋前是竹林以及一條小徑,右邊就是那一排郭樹,屋后是野墳堆,更外面是浩瀚的桑樹地,以至于我后來讀到某些隱者的住處,直接的想象來源就是西海爺爺?shù)倪@間小屋。
故鄉(xiāng)是水鄉(xiāng)。水上多水草。這些水草是用來喂羊的。它們覆蓋了整個東升浜。它們同樣屬于不同的主人,護衛(wèi)這片水域。水邊是一叢一叢的蘆葦和蘆竹。蘆葦細小些,顏色褐黃;而蘆竹則是粗壯的,更高大,葉子和身軀都是翠綠色的。故鄉(xiāng)的蘆葦不多,我家的竹林瀕東升浜的地方有一片,在我們這座“島嶼”東北角荒蕪地帶的水澤里也長了許多。其他環(huán)湖和臨河的地方一般只長蘆竹。蘆竹的歸屬權依據(jù)各家的田地。東升浜的東北角都是我家的水田和桑地,所以,東升浜與新開河交界處的一大片蘆竹以及“灣斗里”的一長條蘆竹都是我家的。這是我十分自豪的事情。因為,一到春天,我們砍下蘆竹的花莖,可以做笛子。蘆竹的花莖是一枝空管,而且不像竹子那樣有節(jié)。所以,只須根部一端劈斷,頂部本來就是長實的,不通氣,縱向劃開一條縫,就可以吹響。逋—逋的聲音。頂端可以削短,留下一根花須。就是一只很漂亮的“笛子”。
小時候的植物帶著各種各樣奇怪的信息??墒牵覍χ参锏幕靵y而神秘的直覺認識,逐漸被一本叫做《植物學》的中學教材規(guī)訓。我花大力氣抄這本姚一平借給我的《植物學》,那是他哥哥的教材。我邊抄,邊修改,補充進平時收集的其他資料。同時抄錄的是我在《天文學》里寫過的《多四季論》和《宇宙與太陽系》。我的近視眼就是在這次抄錄工程中留下的后遺癥。
這本《植物學》有助于建立起關于植物的整個知識體系。我習得了關于植物的分科、拉丁名、生長環(huán)境、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或木本、灌木或喬木、真菌或裸子植物、被子植物、根莖葉的命名、哪些部分可以入藥或作其他用途。如今我對植物的描述語言,大多還保留著這本書的語言印跡。
我對種植植物的偏愛很早就開始了。我慢慢開始種植植物,想將他們網(wǎng)羅到自己的世界里來。
最早的嘗試可能是將河里的蕰藻撈來,放在一只水果罐頭瓶里。放上一些鵝卵石,養(yǎng)上在河埠很容易就抓得到的小魚——一般是大眼睛魚或者小鯽魚,以及一兩只螺螄。然后就放在桌上整天端詳??呆~在這個小天地里如何生活。它們緩慢地游著,似乎很滿足,但沒幾天就會死去。我想,這個瓶子太小。我要尋找更大的場地。
我曾經(jīng)試圖囊括整個世界的雄心不知道起源于何處。我在《地理學》里說過要畫一張詳細到每個村莊、每條河流的世界地圖。我又做了一只世界模型,用淤泥塑成地圖的樣子,然后挖得高低不平,高的地方是山,低的地方是海。我撒上油菜籽,想讓“世界”變綠,并且模仿各種植被。我還找來沙子,撒在撒哈拉、塔里木這些地方。另外一個浩大的工程就是在屋子東邊的空地上,建一座植物園,網(wǎng)羅全部植物。于是,我開始收集各種各樣的植物。
我一邊抄錄《植物學》,一邊臨摹書上的植物插圖,比照我眼前的世界,看故鄉(xiāng)有哪些植物。然后從其他地方弄來各種植物,種在我的植物園里。
這座植物園的雛形是我的“花園”。最早種花的想法來源于小學課本上老舍一篇叫做《種花》的散文。小時候畢竟是一個可以信任任何事物的年齡。雖然,沒過幾年我就再也看不上那樣的文章。
鄰居建紅姐比我大幾歲。他們聽崔健、小虎隊的時候,正是我進學校、開始生長出各種奇怪想法的年齡。我的“種植史”成為現(xiàn)實和她有關。有一天,她從蜜餞廠里的同事那里要來一種特別的花,藤形的,莖葉很瘦弱,很長,花圓形,淡紫紅色,很美,而且花的邊緣是波浪狀的,猶如鉛筆刀削下來的片狀物,她說這叫“鉛筆花”,就用一只臉盆培上土,放在陽臺上。她家的陽臺和我家的平臺只一墻之隔,攀著墻就可以爬過去。我趁沒人時,爬過去,偷來一枝。這種花是可以扦插的。我用小盆放在平臺邊的屋頂上,可以接受雨露?;ɑ盍耍遣痪镁涂菸氯?。我第一次養(yǎng)花的經(jīng)歷并不成功。
四年級的時候,班級里搞花展。同學們搬來了各種盆花。我印象最深的是沈美麗搬來的一盆太陽花。擺放在班級面東的陽臺上。太陽花五顏六色。作息與太陽一致,白天開、晚上閉,與睡蓮一樣。沈美麗給我看了花籽。銀色的,就像蟲卵。這一次目睹更加助長了我養(yǎng)花的欲望。
有一次,去外婆家做客。劍鋒讓我去他家玩。我看到了他家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雞冠花,很是羨慕。于是在外婆家吃過晚飯,就去劍鋒家的院子里拔了幾株,他家的院子是通外部的。小時候,我經(jīng)常偷東西,包括前面去摘建紅姐家的鉛筆花,以及這次偷劍鋒家的雞冠花。小時候當“小偷”,偷一些別人不看重,我卻十分重視的東西。我“偷”過學校的鉛球。放學后,我看到操場上蹲著一只很大的鐵球,就放進書包抱回家,鐵球沉得我的書包長出瘤來。第二天潘老師一個班級一個班級的詢問。我卻不敢支聲。當時我的確不知道這是鉛球。這只鉛球后來被父親當作廢鐵賣掉。我們幾個男孩曾經(jīng)去偷過皮革廠的膠水。最驚險的一次是去鎮(zhèn)上的造紙廠偷白紙,用來做草稿紙,結果被人發(fā)現(xiàn),窮兇極惡地追了我們很久。偷得最多的是蔬菜。我經(jīng)常在母親的慫恿下去偷別人家的南瓜、冬瓜、韭菜、大蒜、豇豆、白菜。最多的時候是在暑假期間,父母都上班不在家,我的午飯常常是去別人家地里偷些菜回來自己做著吃。有時候是去各家地里收集他們收摘殘余的豇豆、赤豆、綠豆,回來煮八寶湯喝,解暑。當然我家的東西也經(jīng)常被人偷走。在村子里,偷東西幾乎是人盡皆知,大家相互默契的事。我家的雞鴨就經(jīng)常不翼而飛,油鹽會無端減少。
在農(nóng)村,孩子的性格并不會像城市里那樣“文明”地進展。我曾經(jīng)不小心用傘骨打過一只外婆村上紅蘭家的貓,貓就在我們面前凄慘地死去。我與紅蘭是好朋友,紅蘭的母親與我母親是結拜的姐妹,可當他們詢問是誰打死了貓,我在一旁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卻偷偷地不敢承認。雖然,我的確在學校里學到過列寧打碎花瓶坦白錯誤的故事。
如今我從“小偷”蛻變?yōu)橐粋€與文字打交道的人,大概都源于不愿以正常的方式與人交往這一點。
從劍鋒家偷來的這幾株雞冠花被我灑上水,放在東門外過夜。第二天我就開始為它們營建一座花園。東門外有一列堆好的瓦片,它西邊連接著我家的墻,我就以此為基礎,在剩余兩面插上籬笆,翻松土壤,種上了雞冠花。我辛勤澆水,經(jīng)常去看望它們,起先它們病怏怏的,不久一些葉子和花枯萎了,長出新的枝條。我的這次種植終于成功了。這幾株雞冠花生生不息,在我的花園里繁衍了許多年。
我又從外婆家弄來鳳仙花的種子。古代的女人用鳳仙花染指甲,所以又叫甲花。但我試過,鳳仙花的花瓣的確包含了很多紅色的汁水,但不足以將指甲染紅。鳳仙花的名字正好和小姑姑重名。所以,我對它的感覺是很特殊的。建偉家種的鳳仙花則是從我這里移植過去的。建偉是我的鄰居,與我同歲。
以后花就慢慢多起來。姨媽村里的張玉是我小學同學,他給我看過一堆美人蕉的塊莖,黑漆漆的,猶如涂了油漆。自此以后,我就對美人蕉發(fā)生了興趣。我從劍鋒家的院子里挖來一些美人蕉,美人蕉生殖力繁盛,適應性強,長得十分很旺盛。建偉和金金(奧莉的弟弟)就從我這里移植過去一些。我的牽?;ǎɡ然ǎ┧坪跻彩菑膭︿h家弄來的。牽?;娱_來難以收拾。從一本雜志上學習到可以種不蔓延開去的牽牛花,要不斷地剪掉長出來的新枝,讓它從藤本植物變成矮小的草本。
這本雜志就是《植物學》雜志。我都已經(jīng)忘卻這本雜志的所在地。我在郵局定了一年,雙月刊,六本,當雜志寄到辦公室,班主任轉交給我時,幾乎是扔在桌子上的,并且說:這些東西有什么用?我卻像寶貝一樣讀起來。通過抄錄《植物學》我已經(jīng)了解到許多植物的學名,他們的模樣,分布的地帶。但是,植物學為我打開了新的世界。雖然許多文章很專業(yè),看不懂,但是我依然了解到桫欏、鐵樹、蔥蘭等等各種植物的種類、習性以及分布地帶。我從母親廠里弄來幾株蔥蘭,就是因為看了《植物學》雜志才一眼認出這種蔥一樣的植物就是蔥蘭,而且會開白色的純潔的花。
我的夜來香是從外婆村子里一戶人家的屋前搞到的種子。它的種子很特別,黑色,上面有復雜斑紋,酷似地雷。夜來香剛發(fā)芽的時候是兩片對稱的大葉子,就像切開的蘋果。植株相對較大,成熟的時候一株夜來香的葉叢直徑會有一兩米。夏天炎熱的時候,正是它的開花時節(jié)。芳香四溢。林逋的“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詩意對我而言就是夜來香在黑暗里游動的夏夜。夜來香會招來一種蛾子。身體很大,嘴細長,就像蜂鳥。它們扇動著小小的翅膀,在夜來香粉紅色的喇叭形的花冠里吸食花蜜。
牽?;ǖ睦缺纫箒硐愦蟆iL得也不精致。一年夏天,臺風將我家屋后的一棵水杉(它是法榮伯伯家的)刮斷。我抬過來將它放在花園里,靠著平臺。于是,那些被我壓抑著的牽?;ńK于得以四溢爬行。到最后,我不得不剪斷某些牽?;ǖ幕ㄇo,來減輕樹干的重負。牽?;▽⑺嫉臉涓砂脟绹缹崒?,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朵綠色的云。夏天,綠云上就會閃爍紫紅色的星星。奶奶每次到我家來,總不知道這是什么,就說:這荷蘭豆長得這么茂盛!當然,對于奶奶這樣一輩子幾乎不出村莊的女人(奶奶和我說過,她這一輩子只到過仙潭鎮(zhèn)上一次),很多事物是不可理解的。種植是為了收獲,為了溫飽。種花這樣無功利的事當然進入不了她的意識。我一開始就在做這樣不切實際的事,以至后來去寫作,其實是相承于地理學、天文學、植物學等等無功利的東西的。
花園旁邊正好是自來水龍頭。澆花是很方便的。再后來,花的家族越來越熱鬧,月季、菊花、蝴蝶花、太陽花、海棠花等等。我都記不清它們的來源了。
到最后,一個瘋狂的念頭終于抓住了我。我要建一座囊括所有植物的植物園。
我的步驟是這樣的。先把瓦片堆背后更大的一片空地劃入勢力范圍。用籬笆圍起來。然后就到處搜羅植物。當然,地里面本來就生長著我以前種的美人蕉。顯得很深邃。我把以前種在花盆里的仙人掌移植到這里。我的目的是讓各種植物自由生長,讓這一塊小小的土地變成一個植物群落。瓦片堆背后因為潮濕,長出很多真菌來。它的下面是一條溝,用來排放下大雨時的檐水。我就往深挖,想讓它變成一條微型的河。我在靠墻的地方挖了深坑,想讓它變成微型的湖。我養(yǎng)上一條鯽和一些從湖里抓來的魚苗。湖水沒有源頭,我在園子另一角挖了稍淺的坑作為水源,和前面的坑之間用一條小溝連接起來。小河經(jīng)過那片蔥郁的美人蕉。當然這個水源依然無水。我就一桶一桶從東升浜里拎過來,倒進去。一個小型的宇宙在這里運轉。我開心得忘乎所以。
我移植來的植物都是附近村莊所能見到的,除了不能在這個小園子里生長的龐大喬木。我種了桑樹、楊樹、水草、絆經(jīng)草、馬蘭頭、薺菜、“棉絮頭”、白胡子草、玉米、薊、笤帚草、鴨舌草、水稻、稗草、蕰草、癩蛤蟆草、蔥、姜、蒜、薤、南瓜、黃瓜、西紅柿、茄子、野藤以及各種豆類。它們在里面肆意生長。讓百草園異常幽深。我就在里邊小心地走,觀察每一種植物的生長過程。芽如何破土,如何變成葉子,葉子如何伸展,莖桿怎么生長,花如何開放。這是很有趣的“事業(yè)”。我在里面學會如何聽從大自然的神秘規(guī)律,如何獲取大自然的微妙信息,如何與萬物共處。
扦插籬笆用的是蘆竹。扦插進去后,很多就開始生根發(fā)芽。有幾株甚至長得十分茂盛。有一年,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麻雀窩,這是對我“事業(yè)”的極大鼓勵。最后小麻雀們在園子里亂竄,這是我的植物園最繁盛的時期。后來我去城關鎮(zhèn)的德清一中上學。植物園就日益荒蕪下去。最后被母親收回,改造為菜園。直至今天,里面的花草只剩下美人蕉、月季、仙人掌、蝴蝶花、桑樹。那株野藤攀著墻壁長得十分茂盛,以至于幾乎要覆蓋住了整個平臺,對墻的腐蝕很嚴重。前年夏天,終于被我和小榮伯伯一起剪除,如今只??菟赖奶贄l躺在日益頹敗的平臺上。那株桑樹被父親折去頂端,一度長得很慢,今年夏天我回家,又看到它的側枝拼命竄向空中,竟有四五米高了。
我找到一種野生大豆,就興奮種到我的植物園里來。第一次認識野生大豆是在初一課本上一篇叫做《祖國的大豆》的文章。文章最后提到一種野生大豆。通過文章的描述,我在外婆家附近的草叢里找到了它。豆莢的模樣和家養(yǎng)的大豆幾乎沒什么差別,只是小些,絨毛更多。但它是藤本的,喜歡攀爬在其他植物的身體上生長。我種的野生大豆長得十分健康,結了許多豆莢。文章中說,野生大豆營養(yǎng)豐富,是喂豬的好飼料。我決心“推廣”它。我試圖推廣的還有牽?;?。牽牛花的種子和野生大豆一樣繁多。每年我能收獲一大堆。于是,我在口袋里裝滿野生大豆和牽?;ǖ姆N子,在上學的路上,沿路亂撒。
第二年,從我家到新聯(lián)中學的路上,長出無數(shù)的牽?;ê鸵吧蠖?。我的植物學生涯便在這次浩大的工程中接近尾聲。自從我進入德清一中,一個月偶爾回一趟家,已經(jīng)無力經(jīng)營這座植物園了。我漸漸陷入文學的沼澤,童年的一切漸漸由事實蛻變?yōu)橛洃浡穹谖覂?nèi)心深處,就等待詞語走過,然后伏擊它們。
如今,我每次回家。走在以前走過無數(shù)遍的路上,看到路兩邊的牽?;ê鸵吧蠖?,我無比自豪。同時記憶的植株開始迅速生長,將根系纏繞在頭腦里。這是我每次回鄉(xiāng)不得不遭遇到的事情。
當我向別人指出,這路邊蔓延的植物,是我許多年前不切實際的壯舉,一般沒有人會相信。但是,當重新面對生息了許多代的這些植物,想起我和它們的祖先那些秘密的交往,就令我溫暖,這些植物是我與故鄉(xiāng)的真正聯(lián)系。在這片土地上我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沒有這段時光,我現(xiàn)在將一無所有。
我相信,這些世世代代繁衍的植物,會代替我,一直守護我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