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與認知

陳康亮

【摘要】本文試圖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把握麥克盧漢的媒介思想，認為拯救與認知是麥氏思想的兩大主題，前者是其思想的根本訴求，后者只是獲救的手段，并試圖將其理論視為一種“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

【關鍵詞】宗教信仰麥克盧漢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

(一)

“麥克盧漢，你在干什么?”

1969年《花花公子》記者埃里克·諾頓以這樣的提同方式開啟了那場對麥克盧漢的著名采訪，為世人勾勒出了麥氏理論相對清晰的圖式。但這個問題卻有可能忽略了一個似乎更為重要、或者說應該更先提出的問題：

“麥克盧漢，你想干什么?”

正如卡爾·曼海姆所言：“每一思想形式都應通過其最內(nèi)在的特征進行理解”。，同樣的，賴特·米爾斯亦主張，“社會學探討的是個人生活歷程、歷史和它們在社會結構中交織的問題”，其中關鍵的是要“理解人的最內(nèi)在的和最‘心理學的方面：特別是他的自我形象，他的良知以及他心智的成長?！眤那么，麥克盧漢最內(nèi)在的思想特征是什么?他的自我形象究竟是什么?換句話說，麥克盧漢。你想干什么?

對于麥克盧漢而言，他的時代是一個喧囂的時代，一個焦慮和痛苦的時代。“今天，我們就像失去家園的難民，我們生活的世界與我們昔日成長的世界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了?！?，時代劇變帶來的陌生感導致了普遍的焦慮和迷茫，并進而引發(fā)了心靈上的恐懼和痛苦。

在《懼怕的概念》(Concept of Dread)中，克爾凱郭爾表達了他對電報的恐懼——它有可能威脅人的存在。而對于麥克盧漢而言，時代巨變中的人們更像愛倫坡筆下深陷漩渦的水手——隨時都有可能被時代大潮所吞滅。而掀起這股能量大漩渦的正是新興的電子媒介?！半娮用浇闃嫵闪宋幕r值和態(tài)度的全局的、幾乎是剎那間發(fā)生的轉(zhuǎn)換。這種巨變產(chǎn)生了巨痛和身份的迷失?！眛而“人們的焦慮乃在于人無法了解他正在遭遇的事情”s，因而生存的道理表明，我們必須依靠預見來把握電子媒介固有的原因，把握它們的一切文化外形，必須努力弄懂我們的技術環(huán)境及其心理影響和社會影響，才能減輕痛苦，減少迷失，才能獲救。顯然，在麥克盧漢這里，“想干什么”和“干什么”，目的和手段并非完全重合。拯救才是麥克盧漢媒介思想的本體訴求，而認知只是獲救的途徑。

麥克盧漢的這種拯救情結根源于其天主教信仰。湯姆·沃爾夫就曾直言：“使麥克盧漢的學問成為科學理論的。是一個看不見的、未經(jīng)嚴明的、禁忌的宗教基礎?！?/p>

盡管麥氏的父母分別是虔誠的衛(wèi)理公會和浸禮會教徒，然而1937年，26歲的麥克盧漢拋棄信奉多年的新教，正式改宗天主教，并先后任教于美國最好的天主教大學——圣路易斯大學、加拿大溫莎市的天主教學院——阿桑普星學院以及多倫多大學天主教學院——圣邁克學院。麥克盧漢終其一生嚴格奉行天主教的宗教儀式、生活方式和思想規(guī)范，甚至在40年代坦陳，如果不是因為已經(jīng)結婚，他將獻身成為一名牧師。

天主教神學，特別是阿奎那的神學，在很大程度上是關于人如何得救、或者說如何覓得幸福的理論。同樣的拯救情結和認知野心在麥克盧漢身上亦得到明顯的體現(xiàn)。麥克盧漢感到現(xiàn)代天主教教育遇到的障礙，是它遠離20世紀文科和理科的發(fā)展。而這本身即與天主教信仰相違背。因為神不僅呈現(xiàn)在宗教的機構里，而且呈現(xiàn)在整個受造的世界里。

(二)

拯救首先在于認知，在于理解，“認知和再認知是最高級的人類行為”。。但問題是認知什么?

麥克盧漢在英尼斯的影響下，看到了媒介對人類文明和社會發(fā)展所起的巨大作用，但在發(fā)揮了英尼斯關于媒介時空偏向性的思想的同時，麥克盧漢在“新批評”研究方法的影響下，把理論焦點從人體外在的時空轉(zhuǎn)向了人的感官知覺?！凹夹g的影響不是發(fā)生在意見和觀念的層面上，而是要堅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變?nèi)氲母杏X比例和感知模式”m。具體包括：媒介有熱媒介和冷媒介，前者是高清晰、充滿數(shù)據(jù)的，要求受眾參與程度低，它針對的是我們的視覺感官，形成視覺空間，并進一步促使分析式的感知模式和分離式的交往模式的產(chǎn)生；后者則是低清晰、數(shù)據(jù)不足的，要求參與程度高。集中作用于全部感官；形成聲覺空間，并進一步促使模式識別式的感知模式和參與式的交往模式。而這些說法最后在上個世紀70年代后期統(tǒng)統(tǒng)被麥氏整合進他所謂的“左右腦”理論?！盁o論其內(nèi)容如何，技術本身在使用者身上產(chǎn)生了腦半球的偏向?！丙溈吮R漢一直試圖以此為范式來解釋西方文明史，“我們把范式往后推，就得到歷史；把范式往前推，就得到科學。”

麥氏理論的價值追求乃是所謂的“感官平衡”，這屬于認知心理學的范疇。但根據(jù)湯姆·沃爾夫的說法，“直到今天，我們根本無法判斷這樣的感知平衡是否存在；也無法判斷電視這樣的媒介是否會改變個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更不要說全社會和整個歷史進程了。”但若從信仰的角度講。麥克盧漢的“感官平衡”則隱喻了深刻的宗教思想。根據(jù)基督教的思想，人的拯救根源于亞當和夏娃的墮落——夏娃在蛇的誘惑下。違背神的旨意，慫恿并和亞當一起偷吃了禁果，最終被上帝逐出伊甸園，永遠背負著原罪的十字架直到獲救。圣經(jīng)上這樣描述他們墮落的瞬間，吃了果實以后?！八麄兌说难劬兔髁亮?，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體。便金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創(chuàng)世紀》)禁果的危害乃在于它放大了入的視覺，破壞了人的感官平衡，產(chǎn)生分割、肢解的工具理性思維和所謂的“個人主義幻影”。事實上，麥克盧漢一直堅持，“我們應當?shù)郊w制度里去尋找個人的身份，而不是到人們所謂的私人范疇里去尋求個人的身份”。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尼爾·波茲曼認為麥克盧漢終其一生都在講一個故事，“一個對他的天主教信仰表示敬意的故事”，“這是地地道道的天堂故事、放逐與回歸的故事。麥克盧漢被譽為電子時代的使徒，并非空穴來風?！?/p>

事實上。麥克盧漢想要告訴我們，偏重印刷的雜交媒介、霸道的左腦和分割肢解的感知系統(tǒng)，都來日無多。行將朽木，我們又將看到伊甸園了。這個伊甸園是地球村，充滿電子交往和融洽歡樂的地球村，而這實際上是人們再次走向基督的必然產(chǎn)物。“基督教關于神秘身體的概念——所有人都是基督身體的一部分——這，從技術上說，在電子條件下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電子媒介的發(fā)展終于使心理上的公共整合成為可能。這種整合開創(chuàng)了但丁預見的意識普世性。人結為一體,形成統(tǒng)一的、無所不包的意識之前，始終是支離破碎的。從基督教的意義上說，這就是對基督神秘身體的一種新的解釋。畢竟基督是人的終極延伸”。

(三)

麥克盧漢是現(xiàn)代主義者嗎?麥克盧漢是后現(xiàn)代主義者嗎?這兩種論斷均有持論者。如道格拉斯·凱爾納認為，若從古典社會理論出發(fā)，則可將麥克盧漢視為現(xiàn)代主義者，因為他對現(xiàn)代世界的來源、性質(zhì)和軌跡都做出原創(chuàng)性和深刻的分析?？死锼雇蟹颉せ袈蹇怂箘t以后現(xiàn)代的反面為參照來確定麥氏的現(xiàn)代主義者身份，特別強調(diào)其理論所凸顯的“回歸主題”和“言語第一性”都是與后現(xiàn)代范式相矛盾的。一霍爾則從理論批判性的角度從發(fā)。認為麥克盧漢主義不去質(zhì)疑全球資本主義關系，其對大眾傳播媒介的文化立場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不批判形式一樣。而有學者則從麥氏對現(xiàn)代社會特別是機械社會的批評出發(fā)，認為麥氏是后現(xiàn)代主義者。如何道寬先生。這些論述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麥克盧漢的理論面相越發(fā)模糊,難以辨認。

以筆者愚見，麥克盧漢的媒介思想似乎可以用所謂“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加以理解?！啊ㄔO性的這個語詞是相對于‘解構性的而言的，它強調(diào)的是，建設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為現(xiàn)代世界提供了一種積極的選擇。這并不意味著它反對解構現(xiàn)代性的許多特征的工作，問題在于。這種批判和拒斥應該是由對重構的各種建議相伴隨的。”

說麥克盧漢是“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者”，是因為他對現(xiàn)代性的批評并非純粹出于一種解構現(xiàn)代性權威的沖動，他并非要拆解一切、否定一切,他的批評背后歸根結底還是其天主教信仰之指導。麥氏理論的本體訴求根源于其宗教式的拯救情結。他的歷史認知是走向基督的天路歷程。他的媒介理論中有深刻的宗教隱喻，他呼喊人類社會擺脫機械化，重新實現(xiàn)有機化、部落化，重回伊甸園。關于這一生命回歸，若說對70年代以前的麥克盧漢而言是歷史的必然和自然。那么在70年代以后，根據(jù)馬爾尚的說法，時局的動蕩動搖了麥克盧漢原有的樂觀主義精神，但此時的他依然堅持講他那個關于獲救的故事，這種堅持固然影響了麥氏理論的科學性，甚至給他的理論帶來了無可彌補的缺陷。但麥氏相信“這個故事給人靈感，對他自己和他人都有幫助……尤其是看到美好的結局”，在此波茲曼看到了麥克盧漢那令人敬畏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