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古鏡行》詩考析

王光福

摘要：古銅鏡文化，在中國歷史上形成一道源遠(yuǎn)流長的璀璨游廊。反映到文學(xué)作品中，呈現(xiàn)出絢麗奪目的人文景觀。晉人葛洪記過古鏡與帝王同在共去的靈蹤，唐人王度寫過古鏡與文人同喜共悲的異跡。蒲松齡也將古鏡寫入了詩歌《古鏡行》。《古鏡行》中“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付與膝下孫子”四句是詩的關(guān)鍵句子，表明蒲松齡要“連年收科第”，直取青紫。蒲松齡的人生目標(biāo)沒有實現(xiàn)，古鏡卻最終奇異地保存了下來。

關(guān)鍵詞：古鏡；古鏡行；摘髭；蒲松齡

中圖分類號：1207.22文獻標(biāo)識碼：A

唐人吳兢在《貞觀政要·任賢》中記錄太宗的妙語：“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痹谶@三面鏡子中，銅鏡排在第一，可見銅鏡雖然品格最低，卻是用處最廣。桃花源中的人可以不知興替，君子國里的人可以不知得失，任何人卻都需要正一正衣冠。因此，銅鏡就是上至帝王將相下至細(xì)民百姓的日常用品。雖然是日常用品，帝王將相所關(guān)心的是興替得失，細(xì)民百姓所注重的是衣冠簡樸，他們的興趣都不在銅鏡本身，所以他們每天和銅鏡打交道而不理解銅鏡，不留心記錄銅鏡之事。只有廁身于帝王將相和細(xì)民百姓之間的文人們，才發(fā)揮他們特殊的聰明才智，對著銅鏡一唱三嘆，下悲身世上感興亡。“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這是李白的悲鳴?！叭祥L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边@是陸游的感憤。“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付與膝下孫子?！边@是蒲松齡對銅鏡的珍視與慨嘆。

蒲松齡這幾句詩出自其《古鏡行，贈畢衡伯》。此詩寫于康熙二十二年癸亥，是年蒲松齡四十四歲。全詩如下：

古鏡，古鏡，不知甚代何年。故人發(fā)篋相贈，其大如拳。背上羅紋細(xì)細(xì)，朱綠班班。四周有物盤踞，非螭非虎。但辨榆莢小篆，明明五銖錢。四座迷迷，欲解不能得解，抱問博物茂先。言是唐朝大鈕，當(dāng)出陵冢，得之地下黃泉。置幾上，睫毛疏疏可指。年生兩莖白發(fā)，拔去公然茂齒。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付與膝下孫子。亂曰：“黃金買絲，繡作荷囊。玉櫝深藏之，深藏之，勿疏其防。君子少，小人常多，波斯賈，其奸不可量!失鏡去，故人心愴?！?/p>

蒲松齡所歌詠的這面銅鏡，最大特點是古，畢衡伯是作為古董而不是作為普通實用品贈給他的。所以蒲松齡首先要考訂它的年代，一為斷定其價值，二為不辜負(fù)友人“發(fā)篋相贈”之殷情。蒲松齡依仗自己的文物知識，從銅鏡的大小、背紋、銹斑、飾圖等考證，認(rèn)為這是一面漢鏡：“莢錢”是漢初的錢幣，“五銖錢”是漢武帝時的錢幣。蒲松齡把這番道理說給在場的朋友聽，沒有得到認(rèn)可，就去請教像晉代張華那樣博學(xué)廣識的文物鑒定專家，專家說這是一面唐鏡，應(yīng)該出自唐代帝王將相的陵墓。漢代和唐代，都是我國歷史上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高度發(fā)達(dá)的朝代，其鑄鏡業(yè)也成就蔚然。所以，一面有相當(dāng)文物價值的銅鏡，在有一定文物鑒定常識的人面前，對其鑄造年代，朝這兩個朝代推測應(yīng)該不會有大錯。這是其一。其二，歷代典籍特別是稗官野史中所記的有名古鏡，最有影響的也在漢唐兩代。

晉葛洪集《西京雜記》卷一“身毒國寶鏡”條云：

宣帝被收系郡邸獄，臂上猶帶史良娣合采婉轉(zhuǎn)絲繩，系身毒國寶鏡一枚，大如八銖錢。舊傳此鏡照見妖魅，得佩之者為天神所福，故宣帝從危獲濟。及即大位。每持此鏡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緘以戚里織成錦，一日斜文錦。帝崩，不知所在。

晉人葛洪所記載的這面寶鏡，雖然出自身毒國即古印度國，但卻和漢朝的皇帝有過密切關(guān)系。漢宣帝劉詢的這面身毒國寶鏡和蒲松齡所記古鏡的承繼關(guān)系也脈絡(luò)分明。首先，漢宣帝劉詢是漢武帝劉徹的曾孫，蒲松齡由劉詢“系身毒國寶鏡一枚，大如八銖錢”的“八銖錢”聯(lián)想到劉徹的“五銖錢”是很自然的事。其次，漢宣帝劉詢“常以琥珀笥盛之，緘以戚里織成錦，一日斜文錦”，蒲松齡此時尚系一介貧寒書生，當(dāng)然不會有“琥珀笥”和“戚里織成錦”，但將來呢?將來著袍執(zhí)笏、出將入相，那應(yīng)該是隋理之中的事。“黃金買絲，繡作荷囊。玉櫝深藏之，深藏之，勿疏其防”，這也足以表明他對這面古鏡的珍視不亞于漢宣帝了。

唐稗中對鏡異之事的描寫特多，汪辟疆先生基本收錄在他校錄的《唐人小說》中了，茲不贅談，只就王度《古鏡記》與蒲松齡《古鏡行》的關(guān)系略說幾句。據(jù)朱一玄編《(聊齋志異)資料匯編》，我們知道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和《太平廣記》有關(guān)聯(lián)的篇什多到不勝枚舉，這充分證明，蒲松齡對這部被魯迅先生譽為“不特稗說之淵海，且為文心之統(tǒng)計”的皇皇巨著，是何等的心儀神往、朝夕摩挲。《古鏡行》中“君子少，小人常多，波斯賈，其奸不可量”的“波斯賈”故事，即出自《太平廣記》所引《廣異記》：“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風(fēng)逆旅，見方石在主人門外，盤桓數(shù)日。主人問其故，胡云：‘我欲石搗帛。因以錢二千求買。主人得錢甚悅，以石與之。胡載石出，對眾剖得徑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內(nèi)，便還本國。隨船泛海，行十余日，船忽欲沒。舟人知是海神求寶，乃遍索之，無寶與神，囚欲溺胡。胡懼，剖腋取珠。舟人咒云：‘若求此珠，當(dāng)有所領(lǐng)。海神便出一手，其大多毛，捧珠而去。”王度《古鏡記》也出自《太平廣記》，對這樣一篇集歷代鏡異之大成的著名小說，蒲松齡不會不加重視?！豆喷R記》先寫古鏡在王度身邊發(fā)生的種種靈異之事，再寫王度之弟王績攜鏡出游：

大業(yè)十年，度弟績自六合丞棄官歸，又將遍游山水，以為長往之策。……績曰：“此別也，亦有所求。兄所寶鏡，非塵俗物也。績將抗志云路，棲蹤煙霞，欲兄以此為贈?！倍?，：“吾何惜于汝也?！奔匆耘c之?？兊苗R，遂行，不言所適。

后來王績歷山涉水，屢遇兇險，憑古鏡之靈異一一化險為夷。

蒲松齡寫《古鏡行》時四十四歲，是在西鋪畢家坐館的第五年。此時，蒲松齡正興頭沖沖、勁頭十足地奔波在科考的滾滾紅塵中，怎么會在詩中說“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付與膝下孫子”?據(jù)趙蔚芝先生的注釋，我們知道“頷髭摘盡”是“科舉絕望”的意思，此時蒲松齡在科舉上并沒有絕望，一個不知疲倦的科舉狂怎會在科舉未果之前有“湖海山岳”之舉的閑暇呢?因此我們揣測，“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云云，只是蒲松齡隱括王度《古鏡記》后半部分王績攜古鏡出游的內(nèi)容，在書齋中想像的臥游而已。說白了，“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就是王績“遍游山水，以為長往之策”、“抗志云路，棲蹤煙霞”的另一種說法，蒲松齡不過是借此表示一個科舉中的俗人還沒有完全泯滅湖海之思、山岳之情。

但這種解釋有一個漏洞不好彌補，就是將古鏡“留付與膝下孫子”是在“頷髭摘盡”之后，而不是“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之后。四十四歲的蒲松齡怎么會預(yù)言自己終生“科舉絕望”呢?難道坐在書齋中臥游也會影響科舉考試?如果真是那樣，蒲松齡還不會傻到分不清輕重緩急。因此我們感覺“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及

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付與膝下孫子”的合理理解應(yīng)該是：“待我科舉成功，我將像王績那樣懷揣古鏡宦游湖海山岳，像范仲淹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等到年老須禿致仕回家，就把古鏡留給后代子孫，讓他們繼承我的官宦游蹤繼續(xù)在仕途上奮進，金玉滿堂，什襲藏之?！边@樣，“頷髭摘盡”就不能看為是“科舉絕望”，應(yīng)該看作蒲松齡活用此典，指人年老須發(fā)禿，已經(jīng)用不著每天“正衣冠”了。如此，“黃金買絲，繡作荷囊。玉櫝深藏之，深藏之，勿疏其防。君子少，小人常多，波斯賈，其奸不可量!”這幾句才有了更為合理的解釋，既是對后代子孫的祝勉，也是對宦途多險的衷告。否則，一窮酸之家，何有金玉可言。如果我們分析的不錯，那就更可看出蒲松齡《古鏡行》與王度《古鏡記》的親密關(guān)系了：王績是“棄官歸”而“遍游山水”，蒲松齡是欲借官而游“湖海山岳”。棄官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游”的機遇。王績非棄官無以游，蒲松齡非做官無以游，而游之中的護身法寶就是兩人都有的古鏡。沒有古鏡護身，游蹤也罷，宦跡也罷，都不會平安：有了古鏡護身，山水中的木精鱉怪和仕途上的魑魅魍魎都會退避三舍，或原形畢露而作祟不得。

但我們還想再下點功夫。

據(jù)趙蔚芝先生的注釋，我們知道“頷髭摘盡”語出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連年收科第，若摘頷底髭?！蔽覀儊砜丛姷纳舷挛模?/p>

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為。四座各低面。不敢捩眼窺。升階揖侍郎，歸舍日未欹。佳句喧眾口，考官敢瑕疵?連年收科第，若摘頷底髭。回首卿相位，通途無陀岐。豈論校書郎，袍笏光參差。

崔二十六立之即崔斯立，名立之，唐貞元四年中進士，六年中博學(xué)宏詞科。韓愈詩句大意是說，崔立之才高氣足，詩賦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同座者都不敢轉(zhuǎn)眼看他等等。他的詩文佳句眾口傳送，連主考官也不敢找他的毛病。接連幾年時間連續(xù)高中，就像捋一捋小胡子那么容易。預(yù)計短時間內(nèi)就能取卿封相，這是一條既平且直之路。中第之后授為秘書省校書郎，那算不了什么，更大的官兒還在等著你呢。同樣的意思，韓愈在《藍(lán)田縣丞廳壁記》中也說過：“博陵崔斯立，種學(xué)績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貞元初，挾其能，戰(zhàn)藝于京師，再進，再屈于人?！庇纱丝磥?，崔立之雖然一生官位不顯，卻畢竟中過進士，做過小官，有過大名。對這樣的人，韓愈是不會在詩中用“摘髭”表示“科舉落地”的。據(jù)《漢語大詞典》“摘髭”條：“摘取髭須。喻輕而易舉。語出唐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連年收科第，若摘頷底髭。清姚鼐《奉答朱竹君筠用前韻見贈》：‘連年摘髭取科第，射策彤庭語驚眾。”姚鼐的“取科第”就是韓愈的“收科第”，“取”、“收”都是獲得而非失去?！对~典》對“摘髭”的解釋，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蒲松齡在《古鏡行》中說“四座迷迷，欲解不能得解”，表示他寫作此詩時百分之百心里是存著韓愈這首詩的。因為“四座迷迷，欲解不能得解”正是套用了韓愈詩“四座各低面，不敢捩眼窺”這一句式。這都證明蒲松齡在此處用“頷髭摘盡”，不但不是“科舉絕望”的意思，反而標(biāo)明有將科舉考到無可再考的最高層的宏圖大志。

以上是用外證來推衍蒲詩的意旨，下面我們再找?guī)讞l內(nèi)證。

康熙九年庚戌，蒲松齡三十一歲南游寶應(yīng)為孫蕙做幕，作《途中》詩二首。其二有句云：“風(fēng)塵漂泊竟何如?湖海豪襟氣不除?！边@“湖海豪襟氣”用的是《三國志·魏書·陳登傳》的典故：“陳元龍湖海之士，豪氣不除?！标惖鞘菨h末名臣，文韜武略齊備，治邦安民屢建奇功。任廣陵太守，移治射陽即今之寶應(yīng)縣。蒲松齡如果不是早已熟讀史書，就是在南游之前做了一番案頭工作，將與寶應(yīng)有關(guān)的歷史人物考察清楚，以便幕中貼切運用。在這一聯(lián)詩中他就告訴我們，他此次南游，就是為將來人仕做準(zhǔn)備，要像當(dāng)年在寶應(yīng)主持廣陵軍政要務(wù)的陳登那樣建功立業(yè)。在接下來的康熙辛亥，他在《舟過柳園，同孫樹百賦》二首的第一首中再申此意：“浪跡十年湖海夢，頻教楊柳綰離愁?！痹谕甑摹堵盟肌分兴甏艘猓骸笆陦m土夢，百事與心違?！薄皦m土夢”就是“湖海夢”。在同年的《客署作》中，他變著法兒四申此意：“歸鴻尚憶南征路，病鶴難消北海心?！薄氨焙Ｐ摹本褪泅H鵬志也就是“湖海夢”。不用多舉，有了這些例子，我們就可以正式得出結(jié)論說，蒲松齡《古鏡行》中的“我將懷之湖海山岳”，就是要落實多年以來的“湖海夢”。所以，我們把這句詩講成是蒲松齡欲借仕途而歷湖海山岳，是沒有什么大錯的。

當(dāng)然，人之所為和所欲為很少能合并到一條直線上。蒲松齡想像了一番，努力了多年，最終沒能像韓愈祝福崔立之的那樣頷髭摘盡、官至青紫。因此朋友給他的那面古鏡也沒有能夠“懷之湖海山岳，及爾共悲喜。待頷髭摘盡，留付與膝下孫子”，“黃金買絲，繡作荷囊。玉櫝深藏之，深藏之”。蒲松齡去世后，膝下孫子將古鏡為其陪葬，深深地埋入地下，以為人鏡可以永遠(yuǎn)相伴，直到天老地荒了。沒想到還是“疏其防”，世界上還是“君子少，小人常多”，不用“波斯賈”千里迢迢趕來騙買，他的莊里鄉(xiāng)親就有“其奸不可量”者，掘墓取鏡，不但“失鏡去，故人心愴”，就是蒲松齡也一定感到“心愴”了?，F(xiàn)在收藏在淄川蒲松齡紀(jì)念館中的那面銅鏡，據(jù)般陽古鏡收藏研究家魏傳來先生考證，就是三百多年前畢衡伯贈給蒲松齡的那面古鏡。若果真如此，我們要說：“蒲老前輩，您的《古鏡行》我們讀了，很好；您的古鏡人民金玉珍藏了，放心!”

本論文得到山東省高等學(xué)校優(yōu)秀青年教師國內(nèi)訪問學(xué)者項目經(jīng)費資助。

(責(zé)任編輯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