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聊齋志異》中的山東民間樹妖花神崇拜

孟　雪

摘要：樹妖花神是《聊齋志異》中非常動人的一類形象，蒲松齡在山東民間崇信樹妖花神民俗的基礎(chǔ)上，賦予了這些精靈以全新的形象與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既保留著民間崇拜民俗的痕跡，又以文學(xué)的視角對民俗加工改造，使民俗中的植物特性、神異性與作家著意表現(xiàn)的人性和諧統(tǒng)一，實現(xiàn)了文學(xué)與民俗的互動與融合。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樹妖花神；山東民俗

中圖分類號：1207.419文獻標(biāo)識碼：A

民間信仰中有“萬物有靈”的觀念，民眾相信即使是花草樹木，年深日久也能修煉成精，從而幻化人形，混跡人間。山東地方志及其他資料中對此也有一定的記載，如道光《章丘縣志》收錄了一則關(guān)于章丘縣曹范村樹精的傳說：關(guān)帝廟有巨槐三株，俱數(shù)圍許，土人呼之日大槐、二槐、三槐，相傳為唐時物也。邑人有客于南方者，于逆旅見二老人，皆魁梧不類常人，心異之。問其姓氏日姓槐，……原籍章丘之曹范村?！酸憔佑诖耸嗄暌樱芑比性诒??！P(guān)帝廟巨槐耳，兩株已枯，今計之恰十余年，因相戒勿犯其三，至今猶如故云?！短┥矫耖g故事》中的《槐花仙子》、《臥龍槐》等篇亦講述了樹木成精故事。時至今日，這種對古樹有靈、能禍福百姓的崇拜風(fēng)習(xí)在山東民間仍有深厚的影響力。對于長期生活于山東淄川農(nóng)村的作家蒲松齡而言，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很可能已深入到其思想意識當(dāng)中，而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來?？滴跏辏阉升g游泰山作《秦松賦》，賦中他極力贊揚了“五大夫松”“亙古而不墜”的自然之美，并設(shè)計了這樣一個情節(jié)，“予登岱過其下，摩挲而問之日：‘大夫乎，大夫乎!秦之封其有乎，無乎?君以為榮乎，污乎?徘徊良久，坐而假寐，夢一偉男子告予日：‘世之呼我牛也，牛之；馬也，馬之。秦雖以我為大夫，我未嘗為秦大夫也。為魯連之鄉(xiāng)黨，近田橫之門人，高人烈士，義不帝秦。秦皇何君?而我為其臣!”用擬人化的手法表現(xiàn)了其“意調(diào)高騫”、“清標(biāo)獨聳”的人格，也隱約透露出蒲松齡意識中存在的樹木有靈、可幻化人形的觀念。

《聊齋志異》中對此類崇拜風(fēng)俗也多有體現(xiàn)，作者在塑造植物精靈形象時，既有借鑒民間信仰的成分，如樹木年深日久可化人形，具有神術(shù)異能、虔誠信仰能造福人類等，又更加突出了其道德化、人格化的特點，使筆下的樹妖花神頗具人情，塑造了許多鮮明的人物形象，從而更好地傳達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思想內(nèi)蘊。

《柳秀才》中“峨冠綠衣，狀貌修偉”的“柳秀才”，即為柳樹之神，他心系百姓疾苦，預(yù)先告知沂令蝗神將降臨沂地，并為其出謀劃策，以自身代受蝗災(zāi)之苦，“后蝗來，飛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楊柳，過處柳葉都盡”，無愧于百姓保護神的稱號。在《香玉》篇中，那位紅衣飄拂、意態(tài)溫雅的美麗女子便是耐冬樹神絳雪，與牡丹花神香玉相映生輝。耐冬又名山茶，產(chǎn)于氣候溫煦的海島中，《香玉》中下清宮耐冬樹的原型，傳說為明代張三豐移植而來，頗具神異色彩。據(jù)《嶗山志》記載：“明永樂間有張三豐者，嘗自青州云門來，于嶗山下居之。居民蘇現(xiàn)禮敬焉。邑中初無耐冬花，三豐白海島攜出一本，植現(xiàn)庭前，雖隆冬嚴雪，葉色愈翠，正月即花，花蕃艷可愛，今近二百年，柯干大小如初，或分其蘗株別植，未有能生者。”耐冬正月嚴冬之時繁花滿樹，其不畏霜雪的凜然精神與冷艷氣質(zhì)在《聊齋志異》中時有顯現(xiàn)，如黃生初遇香玉、絳雪于下清宮，香玉主動與黃生交往，而絳雪則與其保持著一種清淡若水的朋友之誼；在香玉被掘走、黃生痛失愛人而自己痛失密友的凄涼境地中，絳雪陪伴安慰黃生，直至香玉復(fù)活，自己則悄然退守朋友之席；黃生死后化為牡丹，被無知道士砍掉，絳雪與香玉一樣，亦殉情而死。表面雖為君子之交，而實則能生死相從，這就是蒲松齡賦予耐冬樹神絳雪獨特人格，雖化身嬌弱女子，卻保留了作為耐冬的高潔精神和凜然之氣，令人可敬可嘆。

花神在民間信仰中是司花的神祗，百姓對花神的崇拜非常普遍，如花朝節(jié)就是為祭奠花神而設(shè)，山東有些地區(qū)慶?；ǔ?jié)，康熙《費縣志》歲時民俗有“二月十五日‘花朝，韻士多相邀飲”的習(xí)俗。曲阜地區(qū)則流行在“花朝日”這天“為撲蝶之會”。民間信仰中每種花都有花神，如《山東民俗》記濟南有稱六月二十四日為荷花生日的，大明湖北岸原就有一座荒廢日久的藕神祠。而在以牡丹著稱的菏澤(曹州)，則廣泛流傳著許多有關(guān)牡丹花神的民間故事。如《曹州牡丹史話》中記載的《李公子夜遇牡丹仙》、《翠牡丹》等。

《聊齋志異》中涉及到的花神有《葛巾》篇中的牡丹花神葛巾、玉版和《香玉》篇中的香玉，《黃英》中的菊花神黃英和陶三郎；《荷花三娘子》中荷花神荷花三娘子以及《絳妃》篇中的眾花神。民間信仰中的花神的司花神職是固定不變的，但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花神在流傳過程中隨著時代的不同，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和內(nèi)涵。明以前的花神是傳統(tǒng)女性美的象征，明清時期的花神形象逐漸向愛情神祗轉(zhuǎn)變，《聊齋志異》即為突出一例。

《葛巾》、《香玉》為《聊齋志異》中的愛情名篇，描寫的都是書生與牡丹花神的浪漫愛情故事。作家在刻畫牡丹花神化為美麗女子形象的同時，也不忘時時點出其作為花的特點，如《葛巾》中書生常大用愛花成癖，在曹州牡丹園中作懷牡丹詩百絕。其癡情贏得了花神葛巾的眷顧，葛巾先讓桑姥為常生送來所謂“鴆湯”，其“藥氣香冷”，與飲之，“肺膈寬舒，頭顱清爽”，功效與中醫(yī)中以牡丹根入藥之丹皮類似，而葛巾“異香竟體”的特點也暗示了她牡丹花的身份。在與常大用結(jié)合后，葛巾又將自己的妹妹玉版介紹給大用之弟大器，玉版亦為花神。然而常大用終非達人，在得知葛巾、玉版兩人的真實身份之后心生猜疑，二花神只好雙雙離去，所生之子沒入土中化為名貴牡丹。

曹州自古栽培牡丹的悠久傳統(tǒng)與因之而形成的許多關(guān)于牡丹花神的傳說為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文中洛陽人常大用聞?wù)f“曹州牡丹甲齊、魯”，故不惜長途跋涉到曹州賞花，在經(jīng)歷了愛情變故之后，葛巾、玉版所生之子化為牡丹，洛陽牡丹從此聞名于世，小說將洛陽牡丹的故鄉(xiāng)說成曹州，顛覆了歷史事實，是為文人戲筆?！恫芸h志》記及：“牡丹非土產(chǎn)也……初盛于洛下……再盛于亳州……至于今，亳州寂寥，而盛事悉歸曹州。”而葛巾紫、玉版白皆為當(dāng)時曹州牡丹中的名品。當(dāng)時曹州還有“?；h園”、“凝香園”等十余處牡丹園，其中?；h園四周以桑樹編織為籬，故而得名，《葛巾》篇中的桑姥，應(yīng)該即指此園中的桑樹精，而故事的結(jié)撰可能就是以“?；h園”為背景的。

在人與異類的交往中，“達”可以說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只有曠達，才能專注于情，而對異類的身份不以為意甚至寧愿生死以之，達到一種高妙超脫的境界。這樣的達人，蒲松齡在《香玉》中著力塑造的黃生即是一位。他在嶗山下清宮中與美麗多情的白牡丹花神香玉相戀，香玉為即墨藍氏掘走，憔悴而死，黃生悲痛欲絕，作哭花詩，其癡情感動花神，準許香玉再生。深情者如黃生，為與花神常相廝守，死后竟也化為下清宮的一株牡丹，在不幸被道士斫去之后，白牡丹與耐冬亦相繼殉情而死，演繹了一段“情之結(jié)

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的纏綿愛情。明人高弘圖《嶗山九游記》記載了一則關(guān)于嶗山上清宮中白牡丹的傳說：“宮有白牡丹一本，近接宮之幾案，閱其皴干，似非近時物，道士神其說，謂百歲前曾為有大力者以其本負之以去，凡幾何年，大力者旋不祿。有衣白人叩宮門至日：我今來!我今來!蓋夢談也。晨視其牡丹舊坎，果已歸根吐莖矣。大力者之庭向所發(fā)而負者，即以是年告瘁?！薄断阌瘛菲娜〔乃坪跖c此傳說有一定的關(guān)系，康熙十一年蒲松齡游歷嶗山時很可能聽到了這個廣泛流傳的白牡丹故事，于是在小說中對它作了藝術(shù)加工，塑造了美麗多情的香玉。

《黃英》篇是作者化用菊這一傳統(tǒng)文化意象而創(chuàng)作的一篇帶有探索意義的小說，一反菊之不染塵俗的高潔形象，而讓菊花神黃英姐弟以種菊販菊為業(yè)，以至“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蒲松齡借花神姐弟之口說出的“白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yè)不為俗”和“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的妙語箴言，表現(xiàn)了其進步的思想觀念。民間花神崇拜在文中亦有體現(xiàn)，如黃英之弟陶三郎嗜酒，醉后即現(xiàn)出原形，化身為菊等頗具神秘色彩的情節(jié)。最后適逢花神節(jié)日“花朝節(jié)”，當(dāng)時習(xí)俗文人于是日詩酒唱和，陶生痛飲大醉，又倒地化為菊，馬子才仿效黃英的方法將其拔出，然而(菊花)“久之，葉益憔悴?！家曋?，根株已枯?！北瘋狞S英將菊梗掐下，埋入盆中，在閨房中精心培植，九月花開，短干粉朵，有酒香，取名為“醉陶”，用酒澆灌則更加茂盛。作家在此處選擇花朝節(jié)作為菊神陶三郎的死亡與重生之日，是套用了花朝是“百花生日”這一民間說法，增加了故事的傳奇色彩?！逗苫ㄈ镒印菲幸灿谢ㄉ窈苫ㄈ镒訛槎惚茏谏?，化為紅蓮和變?yōu)楣质纳癞惽楣?jié)。可以看出，從《葛巾》和《香玉》中牡丹花神的熱烈奔放到《黃英》中的作家著意表現(xiàn)菊花神的從容淡定，再到《荷花三娘子》中荷花神的幽雅纖潔，這都與植物本身的特點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可見作家在天馬行空的幻想創(chuàng)造中亦不忘現(xiàn)實的依據(jù)。

《絳妃》篇則是作家展示其才情、抒發(fā)其胸中積悶的一篇類似抒情散文的小說作品，素材來自唐《博異志》“崔元微”(護花)。小說講述了作者在綽然堂夢中為花神邀去作《討封氏檄》，代替花神聲討狂風(fēng)摧殘花枝的種種惡行，文中大部分篇幅是洋洋灑灑、聲情并茂的檄文，炫耀文采之余更深層目的是借此抒發(fā)作者對社會上種種“飛揚成性，忌嫉為心”、“射人于暗，奸類含沙”的惡勢力的鞭撻和抗?fàn)帲卦谒枷胍饬x方面，對民俗的表現(xiàn)不多。

縱觀《聊齋志異》中有關(guān)樹妖花神的篇章，山東民間的崇拜風(fēng)習(xí)仍舊保留了相當(dāng)?shù)暮圹E，且在作品中時有表現(xiàn)，然而更重要的是它通過潛移默化的影響而成為了作家的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未必盡信其有，但一草一木皆具人情則是作家創(chuàng)作慣用的思維模式。民間迷信崇拜的對象走下神壇，成為下層百姓的保護者，或與人間書生共譜美麗戀曲，民間崇拜中的神秘性在小說中更多的體現(xiàn)為一種意趣性，構(gòu)成民間信仰重要因素的種種異類特征等成為了小說人物形象的點綴和裝飾因素，幫助作家構(gòu)造人物形象和充實作品內(nèi)涵。而作家著意表現(xiàn)的人性則在這種烘托下更加鮮明，使得小說中的樹妖花神形象分外動人，也充分地體現(xiàn)了作家力圖表達的思想內(nèi)蘊。

(責(zé)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