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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座木房子

      2009-04-23 02:31:00張國增
      文學教育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貓眼小伙子

      張國增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三世因果經(jīng)》

      最先沖開記憶閘門的是那座木房子。房門進開的時候,一駕花轱轆車披著紛落如雨的碎片,從腦海深處浮幻而出。拉車的關(guān)東牛仗著兇蠻的犄角,從顱骨的封結(jié)中挺出脖頸,把壓抑許久的吼聲播撒成一串無始無終的寂滅和空冥。

      于是,三十八年前那次出殯的場景,就像潮水一樣從玄秘深邃的遠方漫流而出,緩緩地,洇透了時空層層帷幔,泛鹼般變幻在記憶的壩堤上——

      樹葉凋落,紙錢飛揚。

      黑白的底片上,老人偌大干癟的面影鋪陳得若隱若現(xiàn)。杠夫抬著棺槨,把整幅的出喪場面重疊上來,便有嗚咽聲細如蚊蠅般由遠而近,惶措,匆忙,在眼前盤桓了幾遭,便頭也不回地遁入兩腮的塌陷里,只把幾縷銹跡斑駁的嗩吶聲遺落在顴骨上,澀澀地,撩撥著老人的心尖兒。頭頂上,間或有三兩聲炮仗無聲爆響,紙屑飄飄灑灑的,似乎在試圖彌合著山里斷裂的歲月與溝壑。兩條送葬人流從鼻翼兩側(cè)的幽暗里掙脫出來,拖沓著,搖晃著,簇擁著一個男孩愈走愈近。孩子的面龐逐漸放大并清晰,以致與老人的面孔重合在同一畫面。這是一張瘦削的臉,嘴角甚至有清亮的口水迎風飄曳。老人隱在畫面后,面容呆滯沉靜如水,眼瞼卻連連眨動不止。這不是孫子勝有嗎?此刻,勝有瘦骨嶙峋,臉色陰郁而悲戚。他托著靈牌,邊走邊喊:爸!陽關(guān)大道,朝南走吧……喊聲尖細且凄楚,還帶著顫顫的尾音,打著旋兒,擰著彎兒,生猛無羈地從時光深處透瀉出來。乍瀉的喊聲絲毫不減原有的威勢和質(zhì)感,似強光,如鋼針,朝著老人直刺過來。老人的心房駭然一抖,身子便不覺一偏。就這么一抖,一偏,竟偏過了銳利的鋒芒,競抖落了迷亂的幻象。一時間,老人驀然醒悟到這不是勝有,而是勝有的爸爸——他的過房兒子福麟——是八歲那年的福麟在為生父打幡引魂!

      死者是個年輕漢子——黃旗溝生產(chǎn)隊長黃錫福。錫福生前曾帶著鄉(xiāng)親們風風火火地走了一遭——入社、合作化、大躍進……走到“低標準”時,這條牛般的關(guān)東漢子,終于走不動了。撂下老婆孩子,一個人躺進黃龍嶺上的土坑里,不無遺憾地看著溝里人日后學大寨、學小靳莊、戰(zhàn)天斗地修梯田……也看到兩年后,老婆彩鳳挾著兒子福麟,走出了他那座落成不久的木房子,嫁進上院本族兄弟黃錫昌的家門。此后,三十余年生計勞作不用亡者操心。

      ——老人是在三十八年后臘月的夜里看到篇首場景的。

      他在看到紛亂往事的同時,看到了一個女人。女人步態(tài)輕盈,風擺嫩荷似地移上前來。于是,就有玫瑰色的霧翳包容了老人的身,就有幽蘭般的氣息挾裹了老人的心。錫昌哥,醒醒呀。勝有讓你講故事哩。女人說完,嫣然一笑,然后精靈一樣款款退去。老人回過神,探身一拽,情急之下,是一聲衣物撕裂時干脆粗長的細響。他惶惶地收回手來,一看,抓到的是一件涼喇喇的塑料物什。

      ——玩具車的鈴聲是老人驚醒的直接原因。

      他雖然極力想要留在夢境里,卻不得不睜開眼睛。孫子勝有提著一個古怪尤物,興致勃勃地坐在面前。老人瞥了眼墻上的鐘,這才發(fā)現(xiàn)抓到面前的,還有孫子稚嫩的小手和圓圓的臉龐。

      ……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嗎?

      七點呀,爺爺。電視里樹爺爺和花兒姐姐的故事剛講完呢。

      是呵,他太困乏了。老人已經(jīng)三個晝夜沒合眼了——盡管剛才他確確實實地打了個短暫的瞌睡。

      爺爺,你也給我講個故事吧。

      老人知道那精靈的提示兌現(xiàn)了。因為六年來,它不止一次在他的生活中預言并應驗。

      爺爺,這是爸從城里剛買回來的。孫子一骨碌爬上炕,炫晃著手中紅綠相間的玩具車。爸還說,過幾年,給我買個真家伙,往城里送罐頭……

      勝有見爺爺另有所思,就撇開玩具車,摟住了老人的脖子。

      爺爺,講一個吧。

      老人掙扎著坐起身。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剛才的夢境。不,夢是假的,而剛才的一切卻是真的!老人清楚這個“夢”的由來——它始于福麟跟他的一番談話,更始于很久以前,那件與“車”有關(guān)的事情……

      爸,跟您商量件事兒。前天夜里,福麟憨笑著坐在對面。

      老人一時沒作反應,靜靜地,望著兒子的臉。

      爸,我琢磨趁著眼下冬閑,后天,把下院的木房子拆了。它太老舊,又常鬧鬼,整個溝里也找不出第二座……開春后,在那里蓋上一趟廠房,辦個罐頭廠。

      老人記得,在兒子走出房門的瞬間,一股冷風嗆進了他的喉嚨……

      從那時起,老人就病了,渾渾噩噩的,一直病到了現(xiàn)在。老人感到胸腔不斷地向外擴張,心臟在充塞中膨脹,肋條輕微的脆裂挾著氣管混濁的吐納,使成串的咳嗽像黃昏后的蝙蝠一樣,次序有致地從口中傾巢而出?;秀遍g,透過自己柵欄一樣的肋骨,老人看到胸中那輪桃形的落日,于晦暝中飄移過來,跳躍著,變幻著,逐漸充斥了整個視界。一片彌天漫地的猩紅深處,有木屑狀的黑斑迅疾地滋生而出,越來越大……

      老人睜大眼睛,驚駭?shù)啬曋@個糾纏了自己幾十年的病根。

      爺爺,快講呀。

      一陣劇烈的咳嗽平息后,孫子捶著老人的后背,把他從迷幻的困擾中拖拽出來。

      ——講什么呢?

      老人的眼前是科爾沁草原的氈包和馬群,是興安嶺守林人的木屋和白雪,是鴨綠江上一絲不掛、野陛張揚的放排漢子……隨著場景的更迭變換,老人知道眼睛又花了:是的,自打六年前彩鳳下葬回來起,就花了;老是看見一個人影在跟前晃動——身材讓人眼熟,臉面卻不清楚。有時離他很遠,遠得只是—個模糊的身影;有時又離他很近,近得幾乎抬手就能碰到他肩上的斧錛鋸鑿……可就是始終看不清面目。

      不過不看也知道—一那是個小伙子。

      老人清楚這個小伙子的身世和經(jīng)歷,更清楚迄今為止,唯一沒有講給勝有的,就是他的那些陳年舊事了。

      敘述中的小伙子踏著晨曦,一步步朝黃龍嶺上走來。勝有首先看到了他白色的粗布短褂和肩上的木匠家什。小伙子的身體是精壯的,精壯的身體從老人的講述和搖曳的樹叢中幾經(jīng)隱現(xiàn),停在崗梁上的大青石旁。放下家什,解開腰帶……短暫的間歇后,祖孫二人同時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響,那是水流與山石激濺出來的脆響。

      錫昌哥……小伙子聽到一聲輕柔的呼喚。

      身后的樹叢中,閃出一個水紅布衫的姑娘。老人的眼睛豁然一亮,他是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姑娘是早已候在那里的。小伙子忙不迭系緊腰帶,轉(zhuǎn)過身,迎上前來。

      嫵媚的睫毛泛起一縷溫潤,姑娘低下頭。老人看見她柔滑的秀發(fā)梳攏得光潔而熨帖。

      錫昌哥……你真走?

      一陣沉默過后,小伙子點了點頭,點得很慢、很沉。

      我說過——我不嫌……

      姑娘羞赧地把頭埋進小伙子的胸前,語音極低地說。小伙子呢,輕攏著姑娘的肩頭,目光卻投得很遠。

      此刻,一行秋去的大雁憂悒地滑翔在青蒙蒙的天際。

      你不嫌,我嫌!嫌有了金鳳凰卻沒有梧桐樹。彩鳳,讓你嫁進我那座舊房子,我會覺得欠你一輩子的!

      老人知道,這是小伙子的心里話。抬眼看時,卻見他嘴唇囁嚅著,并沒有把它完整妥帖地說出口來。

      錫昌哥,你不要走了,我們啥房子不能住呀。

      這次,小伙子倒是回答得快捷而干脆。

      彩鳳,你不要說了。除非我讓你住上這樣的木房子!

      說話間,從懷里掏出—件木雕,塞進了姑娘手里。那是他用幾個晚上,精心雕刻的小巧別致的木房子。

      直到小伙子的背影,讓一片明艷的杏黃托浮著融入淡藍的遠山,姑娘依然站在嶺上,怔怔地,眺望不止。風來了,吹著姑娘的頭發(fā),也吹著老人的記憶。老人就看到姑娘在風中一點點變老、變丑,最后變成黃龍嶺上那堆野草萋萋的荒冢,這才想起自己剛才看到的,都是四十多年前的情景了。那山道、大青石,還有姑娘和小伙子,都是當年的模樣。老人清楚,那塊青石是“大躍進”的時候,公社修果園劈開的,蓋了果樹隊的房子。更清楚后來生產(chǎn)隊解體了,鄉(xiāng)里就把果園甩給了村里,村里又把它包給兒子福麟。幾年的光景過后,福麟就在他的老宅上,蓋起了這座溝里溝外獨一份兒的小洋樓……

      這小伙子是早晨上工前出走的。昨天,他還是黃旗溝生產(chǎn)隊的一名五好社員,現(xiàn)在不是了——現(xiàn)在他是一個浪跡四方的木匠。在隊里,他彎腰流汗地苦干了三年,小伙子的心涼了,同時也從一種狂熱中清醒過來。小伙子想起了對彩鳳發(fā)過的誓言,他要讓自己心愛的姑娘住上寬敞明亮的木房子。三年過去了,小伙子發(fā)現(xiàn)這目標離他越來越遠,以致變成一團模糊的幻象。他焦躁、苦悶,一個大膽的念頭霍地躍上了腦際——他毅然決定出走四鄉(xiāng),靠響當當?shù)哪窘呈炙?,去實現(xiàn)自己心中的夙愿!

      ——聽懂了嗎?就這樣,他一個人跑了單幫兒。

      爺爺,小伙子后來掙到錢了嗎?

      勝有睜著黝黑的眸子,朝樓上望望,回頭看著老人。

      樓上傳來電視的樂曲聲,挺慢,顫悠悠的。老人知道,兒子和媳婦還沒有睡下。他斜楞著脖子,再聽,就聽到唱的是好人一生平安……老人想起錫福,想起彩鳳,想起自己漂泊的前半生,無言地笑了。此刻,故事中的小伙子雖然走出了黃旗溝的地界,畢竟走不出講述者的視野。老人目送著小伙子,直到把他送進一支兇悍粗蠻的伐木隊伍。那是狗皮棉帽子組裝的天地,是一臉胡楂兒滿嘴猥褻的雄性世界。伴隨著一聲聲“順山倒”的號子,老人看到小伙子頭發(fā)亂了,胳膊粗了,昔日光潔的嘴上,漸漸泛起一層青的胡楂兒。他像紅了眼的公牛一樣,沒有人干活兒勝得過他!冬天伐木,夏天放排,科爾沁草原販馬……在風餐露宿的五年中,他完成了一個青頭小子向男子漢的過渡,同時,腰里的“天安門”票子,一天天地厚實起來。

      勝有把胳膊支在膝蓋上,神情專注地看著對面,看那如豆的野豬油燈光,看那小伙子點票子欣喜萬狀的側(cè)影。正看得入神,爺爺?shù)氖执钤诹怂谋成?。勝有就回過頭,看著爺爺??吹綘敔敎攸c了點頭,說,掙到了,掙得很多。

      如果不是爺爺點明,勝有一時很難認出,站在黃旗溝口的這個男子,就是當年黃龍嶺上毅然出走的小伙子。男人步履蹣跚,面容憔悴,滿是風塵的白布短褂群鴿般飄舞在故鄉(xiāng)的晚風中。

      老人的講述省略了感情色彩,聽起來,像早期的黑白電影——無色且無聲。

      男人在這無色無聲的境界里,一步步走近了闊別多年的村口。走著走著,站住了,站在夕陽里,—任扁長的身影急不可待地躥上路旁的井臺。井臺上,誰家的女人正在搓洗衣裳,熟悉的背影勾勒著柔美的曲線,羊脂般的酥手在盆中揉搓不止。女人的身旁,就是那只水桶了。水桶靜靜的,把一團沉穩(wěn)的黑點綴在白亮亮的井臺上。男人的目光最終鎖定在水桶上,遲疑了片刻,就惶急地搶上前去。探頭,俯身,那嘴就牢牢地叼住了桶口。叼住桶口的嘴立時變得停頓而安分,卻急壞了下面的喉節(jié),喉節(jié)就急躁暴跳地蹦躥起來,蹦得勝有的耳畔,折起一串咕咚咕咚的聯(lián)想。

      就這樣靜得安閑,就這樣躁得惶急。男人在這疏密張弛中,喝飽了肚子。喝飽后的男人抬起頭來,吁了口氣,想起該對水桶的主人說點什么了。

      勝有看到黑白的畫面下,急遽變換的幾行字幕——

      謝謝,大嫂……

      ……錫昌哥,是你?你不是……

      彩鳳,是我……

      夕陽的逆光下,兩個黑色的身影凝固得泥塑木雕一般。

      這些年,你在外面……

      想呵,想咱黃旗溝,想……

      兩人正說著,突然從那種投入中回過神來,面孔轉(zhuǎn)向了同—個方向。

      畫面把—個抱著嬰兒的漢子切換到祖孫二人的視界里。漢子神色慌忙,匆匆跑來。一邊跑著,—邊連連低頭,看那懷里的孩子。孩子哩,小腿在漢子胸前裸露著蹬踢,包裹的一角就拖在了腋下,旗幟一樣飄搖著,招展著。

      孩兒他媽,娃崽兒他哭呀……要喂奶哩!

      漢子把孩子塞給女人的時候,女人就趁機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兩個男人。漢子對妻子的舉動毫無覺察,倒是偏過臉,怔怔地看著來人揉起了眼睛。

      錫昌兄弟,是你……你回來了?

      錫昌呢,看看面前的漢子,又看看轉(zhuǎn)過身去的女人,錫福哥,彩鳳……

      哦,彩風是你嫂子了。

      一時間,勝有看到了錫昌難以言喻的表情和錫福拍在弟弟肩上的大手。

      拍在肩上的手是無聲的,跟拍在水面上差不了多少??墒?,畫面卻被拍碎了。畫面一破碎,人物的臉就扭曲了,田園房舍就傾斜了,山巒林木就開始旋轉(zhuǎn)起來……而點綴在諸多影像之上的,是一個個雜亂鋪排的“嫂子”、“嫂子”的詞組。

      夜幕在講述的停頓中慢慢合攏。村口、井臺、轆轤,還有山里人家零星間隔的燈火,相繼歸入一團沉靜而深厚的黑。

      夜里劃亮一根火柴,眼前立時升起一輪圓月。錫昌躺在月亮里,悶悶地,吸煙:吸著吸著,連同破敗的背景,連同頹廢的心緒,一覽無遺地吸進了黃澄澄的銅鏡里。月亮就那么懸著,夜空就那么靜著。萬古如斯的長夜深處,誰在用一聲長嘆連貫著時空的兩端。同—個地點,同樣的不眠之夜,一端是初秋時節(jié),一端卻數(shù)九隆冬。進行和回顧交叉著,錯合著,有如兩條河里的水,在這里交匯碰撞,變換漫流。不變的,是那天上的月,是這窗上的霜,挑著空靜的白,一成不變地留守著記憶。那霜里,映著祖孫二人的臉,清白清白的,鍍了水銀一般。

      就這么一個講著,一個聽著,不知不覺間,看那火柴已經(jīng)滅了。

      火柴滅了,月亮就落了。落入云層的下面,落入一片無際無涯的黑。

      錫昌在黑暗中掖掖被角,掖完,又伸出胳膊,把卷制的喇叭筒吸得忽明忽暗。伴隨著燒燎煙絲的滋滋聲,一個人從黑暗深處走出來。走來的人似乎踮著腳,走得悄然無聲,走得若隱若現(xiàn)。老人還是一搭眼,就認出了這是貓眼。一個瘦猴般的遼西漢子,三十多歲,刀條臉。這家伙讓人記住的地方太多了,最不能忘懷的是他的眼睛,賊溜溜的。特別在生氣或發(fā)怒的時候,能射出兩道翡翠色的綠光來,瞅著鬼火一般,讓人心悸。錫昌和貓眼相識的那年,在通化,給一個公社書記家蓋房。貓眼無端挨了東家的訓斥,挺窩火的,躺在帳篷里陰著臉,一言不發(fā)。錫昌那時年紀還小,想勸慰都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就在貓眼身邊,陪著他悶坐。貓眼枕著胳膊,望著棚頂,眼睛嘰里咕嚕地打轉(zhuǎn)兒。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拽起一把刻刀,挺身跳下了板鋪。錫昌怕他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傻事來,就上前攔阻??韶堁壑皇菑呐P鋪走到門口,就停住了。停在一堆刨花前,彎下腰去,翻。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個木塊兒。貓眼拿在手里,掂了掂,就回到了鋪上?;氐戒伾系呢堁?,悶著頭,吭哧吭哧地削起了木頭。這家伙不愧是手藝人,一雙鷹爪般的枯手纖巧無比。那木塊兒幾經(jīng)翻轉(zhuǎn),就顯出一駕小車的雛形來。而且越削越精,一會兒工夫,車轅輪軸依次從手中蹦跳而出,瞅著活脫脫的。削到夜半,總算削好了。偏著腦殼,端詳;端詳了半天,這才滿意地掖在枕下,就要倒頭睡去。錫昌自始至終地看著他,看得惑然不解,就纏著貓眼,讓他說出究竟。貓眼支支吾吾地搪塞著,想敷衍了事,這越發(fā)激起了錫昌的好奇心??纯磳嵲谵植贿^,貓眼翻過身來。翻過身來的貓眼,下巴抵在枕頭上,死盯盯的,望著錫昌。兄弟,你聽過咱手藝人的黑白兩道嗎?

      啥……啥黑白兩道的?

      白,就是東家對得住咱,咱也絕不能虧了人家。手藝人頭號兒的德行就在這兒!

      黑呢?錫昌驚異地瞪大眼睛。他覺得此中定有蹊蹺,不像自己看的那么簡單。

      要是東家對不住咱,咋辦?貓眼沒有正面回答,倒是反過來,問他。

      咱給他干活兒,他能對不住咱?錫昌笑了,覺得這話問得毫無來由。

      呸,蠢貨。貓眼看著錫昌滿是月光的臉,考小孩兒一樣問他。我問你,如果你碰上個好東家,咋辦?

      那還用問,好好給他干活兒就是了。

      如果遇到壞東家、黑心的東家呢?貓眼說著,把頭一探,目光直逼過來。

      那怕啥,頂多不干就是了。

      說得容易。都不干了,你他媽掙誰的錢去!

      那咋辦,也像你,削小車出氣?

      你叫它小車?蠢貨!這叫木車(發(fā)音ju),靈驗得很哩。

      小車也好,木車也好。頂啥,能幫你出氣?

      頂啥?明天你就知道了。貓眼打了個呵欠,往被里縮縮,語調(diào)含混地說了聲,睡吧。

      第二天是書記上梁的日子,書記上梁自然是極熱鬧極氣派的。然而,錫昌并沒有被這些浮華喧噪所困擾。從打早晨開工起,他的眼睛,就一刻不離地盯著貓眼。他要看看,這個詭秘怪異的家伙,整的到底是啥西洋景兒。這一刻,終于在他的等待中到來了。那是賀客最混亂鞭炮最密集的一刻,錫昌看見,貓眼偷偷地把木車放在了書記的梁柁下。車轅朝外,斜斜的,指著大門的中線。錫昌站在梁下,吃力地咽了好久,才把那聲驚叫咽回肚子里,而且一直咽到了晚上。晚上回到工棚后,熄燈,躺下,錫昌才把疑問抖到了貓眼面前。貓眼被逼不過,咬著錫昌耳朵,把個中奧秘向他和盤倒出。這—倒,倒得年輕人石破天驚震撼不已。他陌生人一樣看了貓眼良久,一字一句地低聲罵道:

      貓眼,你這么陰損,當心將來養(yǎng)孩子不長屁眼兒!

      貓眼聽了,不屑地縮脖直笑。兩肩一抖一抖的,滿臉邪色。

      老人用干裂的嘴唇,開啟了黃旗溝又一個黎明。

      透過淡薄的晨霧,勝有再次看到了那個叫錫昌的木匠。木匠披著衣衫,怔怔地,站在一處房場前。木匠的腳下,到處是雜亂堆放的石塊、木料,這使他的舉手投足變得拘謹而顧慮。有時,他要憋足氣,曲腿,聳身,然后蛙一樣從這里跳到那里。有時,又要斜著身子,呼氣,收腹,再螃蟹般側(cè)著身體穿行。就這樣走走停停,就這樣躍躍躥躥,幾經(jīng)輾轉(zhuǎn),錫昌來到一處窩棚前。窩棚是臨時搭建的,很低矮。窩棚的門里,當然更低矮了。錫昌停下身,停在花布門簾下。門簾迎著曙色,擋在面前。錫昌在簾下站了很久,很久過后,他咽口唾沫,喊了聲,哥。早晨的空氣雖然濕漉漉的,但并不滋潤人的喉嚨。錫昌的這一聲喊,干巴巴的,狗尾巴般擺動了一下,就軟軟地跌落在地上。落在地上的聲音消沉而低靡,還是驚動了窩棚里面的人。錫福和彩鳳一臉惺忪地走出來,瞇縫著眼睛,看??戳税胩欤吹健獋€瞧悴的身影,立在晨光中。晨光是微紅的,襯得身影愈發(fā)的黑,黑如木樁。木樁一直那么沉默著,包裹呢,就在這種沉默中,塞到了錫福的手里。錫福接過包裹后,挺困惑的,回過身去看著彩鳳。彩鳳也蒙了,站在門簾下,滿臉惑然。于是沉默便推進并延續(xù)了許久,于是夫妻倆便對視了許久。許久過后,錫福還是伸出手,打開了滿是油漬汗垢的包裹。打開后,里面竟是—疊票子,整整齊齊的,摞著,磚頭一樣。兩人當時就怔住了,大眼瞪小眼的。半晌,目光才慢慢地回到錫昌身上。

      兄弟,你這是……

      哥,你們收下吧。錫昌一臉木訥,嗓音低沉,啞嚎嚎的。

      這怎么行呀?錫福有些失措,轉(zhuǎn)身對著彩鳳,攤開了兩手。

      蓋房子需要錢。哥,往好上蓋吧。錫昌站在晨光里,依舊平淡木訥。

      可你……你還沒成家呀!錫福終于想起了回拒的理由,臉色焦焦地說。

      我……什么也不需要了。錫昌說完,轉(zhuǎn)身走了。背影黑黑的,哀涼委頓,讓人心冷。

      錫福兩口子把上梁的日子,定在農(nóng)歷的八月十六。

      日子定下的前幾天,錫昌就開始忙碌起來,有事沒事的,都在趕制著一駕手雕的木車。一天中午,錫昌從下院回到家,坐下身,專心致志地雕刻起來。雕著雕著,就想到了貓眼,還有他雕的那個木車。想起了木車,心里就不由得對照起來,對照制作上的誰快誰慢,對照工藝上的孰優(yōu)孰劣。彩鳳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了木匠的家門。彩鳳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帶著兒子福麟。兩人走進屋子的時候,悄沒聲兒的,直到走到了對面,錫昌依然沉浸在那種對比中,渾然不覺。錫昌看見彩鳳,臉刷地一下紅了,嘴也拙了,結(jié)結(jié)巴巴的,連說沒事兒沒事兒,刻著給孩子玩的。等到彩鳳走后,錫昌連忙收起木車,收了很久,直至錫福上梁那天,才算派上了用場。

      上梁的中午,幫忙的、隨禮的、干活兒的,一時間紛紛離開房場,聚在東面空地上,喝東家的喜酒、吃東家的喜宴去了。偌大的房場上,變得冷清空曠起來。沒有人注意,在這種冷清空曠中,錫昌騎在梁柁上,磨磨蹭蹭的,沒走。梁是新伐的白楊,一刮,沁著漿汁兒,還發(fā)散著鮮潤微甜的氣息。木匠就那么坐著,坐了很久,木雕般望著下面的柁根,更準確的,是望著柁根下面一個新鑿的洞口,愣神兒。洞口黑幽幽的,看去獨眼一樣。有涼風不時地滲出來,絲絲縷縷的。錫昌坐在梁柁上,眼睛一直對視著那只獨眼。對著對著,他的手就不知不覺地探進了衣袋。

      ……這車轅朝后,金銀財寶生拉硬拽地涌進家門,小日子一準兒過得火炭兒紅;這車轅朝前,任你多大的產(chǎn)業(yè),也得順水東流、家境敗落!探進衣袋里的手,攥住了木車。懵懵懂懂的,耳邊響起了貓眼低沉喑啞的嗓音。

      一只手掏出木車,緩緩地,朝洞口送去。一只手按住鑿子,吃力地,撬起了梁柁。這中間,錫昌不知掉換了多少次木車的朝向:朝前,朝后;朝后,朝前……他做事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優(yōu)柔寡斷。直到木車又一次抵到洞口,錫昌還是沒有拿準,這車轅到底應該朝前還是朝后?也許再給他幾秒鐘,再給幾秒鐘的時間就好了,他就會拿定主意,心無旁騖地放置下去的。錫昌記得,他最后一眼看到木車時,車轅恰恰是朝前的方向。就在這時,空地那邊喜宴開始了。喜宴開始了,鞭炮就響起來了。鞭炮一響,他的心就亂了,這使他永遠失去了修正的機會。他看到人們擎起酒碗,吆喝著,嬉鬧著,紛紛向錫福兩口子恭賀喬遷之喜,祝福上梁大吉。他還看到,錫福站在人群里,應承著,招呼著,不時地抬起手,撓著黑亮的腦門兒。錫福的身旁,自然站著彩鳳,貼得挺近的,臉快貼到錫福的肩上了。彩鳳摟著丈夫的胳膊,面龐紅潤艷若桃花,儼儼一個喜氣洋溢心滿意足的美婦。錫昌看了,心頭一搐,按在鑿把上的手,不覺間就抬起來了。手在上面一抬,下面一聲悶響,木車立時被壓在梁柁下,嚴實實的。一枚進起的木屑,精靈般鉆進了錫昌的口中,不及反應,就滑進了嗓子?;艁y中,錫昌狠命一咽,不想那東西既粗礪又尖銳,在食道里翻滾著、切割著,一路鬧騰著下到了胸口。下去后,翻動幾下,這才瓷實慵倦地躺在了里面。

      嗓子一癢,錫昌立時咳了起來,咳得昏天地黑,咳得淚如泉涌??攘嗽S久,才慢慢平復下來,錫昌一邊拍著胸口,一邊想,這下總算結(jié)束了。然而,這些并沒有結(jié)束,而是剛剛開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由此留下了病根兒:咳嗽。而且這咳嗽終生纏身,而且這咳嗽無藥可醫(yī)。在此后幾十年的日子里,錫昌無時無刻不倍感煎熬,如坐針氈!

      那場漫及全國的大饑荒讓人觸目驚心。黃旗溝每天都要死人,偌大的溝筒子里,流淌著彼落此起的哭泣和哀樂。樹枯了,地荒了。天上的鳥,少了;地上的人,蔫了。鳥一少,天就空了,空成一片死靜的藍;人一蔫,街就冷了,冷成一線清冽的白。只有隊里食堂的飯口,一日兩次地熱鬧著;只有木匠錫昌的生意,一反常態(tài)地紅火著!錫昌在那些日子里,整天溝里溝外地穿梭不止,為這家那戶的死者做材。材做好了,犒賞就來了,雖微薄,倒也實用!或一頓兩頓飽餐,或三個五個餅子。卻因而混得個一饑半飽,足讓村人艷羨。

      一日,那工收得早,沒到中午,錫昌就回到家里?;氐郊依锏腻a昌蹲在地上,掏出餅子,艱難地啃咬。餅子是高粱面的,很黑,還硬??兄兄?,眼前一暗。錫昌抬起頭,看那狹小的窗玻璃上,兩只小手扣著一顆腦袋,怯怯地,朝屋里窺望。窺望中的眼睛,賊亮,透著熒熒綠光。錫昌想了想,起身走出房門。窗下,立著一個孩子,兩手并攏于股間,靜靜地,望著他。叔,我餓……錫昌俯下身,辨認許久,才認出是錫福的兒子福麟。錫昌就嘆口氣,心里一陣酸楚,掏出另外一個餅子,遞給福麟。福麟接到手后,仰起臉,久久地,看著錫昌。錫昌被看得胸口一緊,避開福麟的目光,看那天上的云。錫昌看云的時候,一條身影斜刺里搶過來,極快,還挾著風聲。身影搶到孩子身旁,一出手,打落了福麟手中的餅子。餅子剛落地,即被拾起,來人頭也不抬,捧著餅子,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錫昌和福麟愣住了,呆呆地,站在房檐下。直到來人三下五下地把餅子吃完,直到來人忙手忙腳連連擼捏著喉節(jié),錫昌和孩子才同時認出,這人竟是福麟的爸爸錫福。錫福拍著胸脯,半天才緩過氣來,他看看錫昌,又看看孩子,目光惑惑。福麟兒,你在這里做啥?一時間,就看見孩子張大的嘴巴,就看見孩子眼里的淚水。錫福撫著額頭,站著,吃力地想;想了許久,就想起剛才搶吃的餅子,正是至親骨肉的口食!當下,一步步地朝后退去,嘴唇囁嚅著說,我……我還是個人嗎!一邊叨念著,一邊轉(zhuǎn)過身,踉踉蹌蹌地跑出了院子。錫福跑出院子的時候,是中午。太陽高懸著,火辣辣地照,照得溝里溝外白亮亮的,池水一樣。一時間,那水面就破碎了:碎成一聲凄厲的號、碎作一塊死寂的靜……有波紋蔓延著,擴散出來。散過時間,散過空間,散在三十八年后的勝有身上,讓他感同身受地體察了那種撕肝裂膽般的震撼。

      我還是個人嗎——我還是個人嗎——

      爺爺,錫福真的搶吃了兒子的餅子?

      老人把目光從遙遠的往事中收攏回來,沉沉地,點了點頭。

      他怎能搶吃福麟的餅子呢?

      他餓呀。

      他餓兒子也餓呀!

      當時他的眼里,只有餅子。

      兒子呢?

      從打搶吃餅子那天起,錫福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拒吃食物。彩鳳一旁見了,很是擔心,就勸;但勸也無用,錫福悶著頭,依然不吃任何東西。彩鳳很無奈,眼睜睜的,看著男人的臉漸漸晦暗無光,看著他的身體慢慢收攏萎縮……那心里,火燒火燎的,就哭;哭也無用,錫福依然不吃不喝。就這樣悶著頭,就這樣閉著嘴。幾天過去,錫福的眼睛凸出來了,錫福的兩腮塌下去了。昔日夯實的腳步,如今少了腳后跟一樣,走路輕飄飄的。彩鳳急了,紅著眼睛,來找錫昌。錫昌就跟著彩鳳,來到了下院。這時,天已黑了。天黑,屋里更黑,黑得錫福的臉紙一樣懸在那里,白寥寥的。錫昌見了,心里虛虛的,走過去。哥,你不能這樣!錫福的臉依然白得像一張紙,懸著。懸了半天,嘆口氣,嘆得那紙飄動幾下后,無聲地飄出了屋子。

      錫昌跟到門口,站住了。這時,月亮出來了,錫福掛在月亮地里,模糊糊的,剪影兒一樣。錫昌扶著門框,眼睛直直的,看。直看得神思恍惚,直看得嗓眼兒發(fā)癢,看著看著,一串咳嗽涌上來了,錫昌忙不迭蹲下身,按住門檻,好像能把這咳嗽摁在門檻上似的。就這么撅著屁股,就這么蹲著身子,摁了許久,才把那咳嗽摁住。錫昌抬起頭來,抹了把眼淚,邊抹,邊想,難道貓眼說的,真就這么靈驗?

      三天后的早晨,天剛放亮,錫昌被一串腳步聲驚醒了。揉著眼睛,坐起身,彩鳳已經(jīng)闖進了屋子。錫昌見她惶急的樣子,知道情況有異,連忙抬起腳,把身子順到炕沿上。

      彩鳳眼里蓄滿了淚水,說話喘吁吁的。錫昌,快點過去吧,你哥快是不行了。

      錫昌心頭一凜,回身抓起炕上的汗衫,說,真的?

      自從出了那事兒,彩風跟著錫昌,急匆匆走出屋子,他就滴水不進了。

      嗨,咋就這么倔哩?

      他說……他沒臉見人了。他不想活了。

      錫昌走進下院的時候,錫福躺在炕上,直挺挺的,平靜而安詳。錫福的臉黃白發(fā)亮,看去賊寥寥的,很是飽滿。與臉膛同樣飽滿的,是肚子,高高地隆在被子下面,孕婦臨產(chǎn)一般。錫昌屏住氣,輕手輕腳地走上去,探出脖子,看。一時間,看那腫脹的臉上,蓄滿水似的,吹彈即破的樣子。錫昌倒吸一口涼氣,睜大眼睛,再看。就看到紅的血管,藍的筋絡(luò),紅藍交錯在一起,亂麻一樣。錫福這時還不糊涂,還覺察到身邊有人來了。他伸出手,抓住錫昌的胳膊。抓住后,轉(zhuǎn)過腦袋,慢慢地,又睜開了眼皮。錫昌看他眼睛,整個一個肉球兒,很圓,還鼓,鼓得饅頭似的。這時,“饅頭”裂開一條縫,細細的,有蚯蚓般的目光在縫里扭曲著,蠕動著。蚯蚓爬上錫昌的手,爬上了臂,爬過了脖頸,爬上了臉頰,涼瓦瓦的,停在了上面。

      兄弟,哥不行了!錫福看到錫昌想要出口阻止,就搖搖頭,制止了他。哥這輩子沒虧欠過誰,可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錫昌聽了,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扭過頭,避開了錫福的目光。北墻根下,擺著口老式木柜。柜頂?shù)臄[設(shè),挺簡陋,簡陋得那座手雕的木房子,突出且扎眼。

      哥這輩子,看來還不上你了。可我不能糊里糊涂的,聽憑人死賬爛!錫福說到這里,眼皮翻啟了幾下。彩鳳一旁看得明白,拉過福麟的手,拉到錫福的病榻前。福麟呵,別忘了!咱爺們兒欠你叔的。

      哥,你別說了。怪我呵,都怪我呵!木匠鼻子一酸,眼前的景象立時模糊起來。

      哥要走了。哥走,就把她們娘兒倆托給你了……

      爺爺,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他們就成了一家人了。

      再后來呢?

      再后來,日子好了,福麟也大了。他要拆掉那座木房子了。

      不拆不行嗎?

      不行呵,它是溝里最后一座木房子了。

      拆了木房子,不就看到里面的木車了么?

      是呵。拆了木房子,人人都會看到里面的木車了。

      那木匠怎么辦呢?

      那木匠……睡吧,孩子。明天再講吧,明天你就知道了。

      灶間的聲響,像數(shù)不清的小蟲兒,咬著勝有的耳朵,咬得他不得不睜開了眼睛。勝有睜開眼睛后,搓了搓,一時間,就有探詢的心念,被搓上了腦門兒。那木匠呢?勝有想到木匠,自然想到了爺爺。于是,他一骨碌翻過身,把臉朝向爺爺睡的炕頭??活^這時空落落的,根本沒有爺爺?shù)挠白?。只有被褥整整齊齊地縮在一角,怯生生的,收攏而拘謹。

      勝有驚悸地四下環(huán)顧,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除他之外,空無一人。

      ……媽,我爺哪兒去了?

      大雪天兒,能哪兒去,一驚一乍的。

      女人的聲音裹著水汽,從灶房里傳過來,聽著柔潤且漫漶。

      可他不在屋里……

      是不是去下院了,看你爸他們拆房子了?

      一股無由的驚恐擴散開來。孩子偏著頭,想想,然后跳下炕,幾步躥到了門廳。

      勝有推開房門的瞬間,那座木房子正在落架。滿山白雪伴著騰起的灰塵,被他一股腦兒地迎進了屋子。

      天地間一時很靜。靜若止水。

      一抹黃塵慢慢地升騰起來,不斷地高,不斷地淡。淡著淡著,淡出一方清明剔透的山里世界。太陽升起來了,光線透過灰塵,照得農(nóng)家的房頂一片黃亮亮的白,白得耀目,白得爽眼。房頂?shù)拇稛熌?,更白。白色的炊煙扭結(jié)著金黃的光柱,攀爬著,上升著,用曲線誘人的動感攪擾著大山的渾重和沉默。溝膛子里,此落彼起著雞鳴、犬吠、馬嘶、牛哞,中間夾雜著男人呵斥牲口的粗魯,女人召喚娃崽兒的嬌嗔,喧鬧而哄亂地迎接著黃旗溝新一天的蒞臨。

      一行歪歪斜斜的足跡印在初雪的山道上,看去格外醒目,遲疑著,盤旋著,伸向山外。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直至隱沒在山坳間那團漸漸遠逝的霧翳深處。

      (選自《芒種》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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