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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建梅 你怎么還在做公益律師呀?

    2009-04-22 09:15衛(wèi)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16期
    關(guān)鍵詞:劉震云律師公益

    衛(wèi) 毅

    今年3月,來北京訪問的

    希拉里第六次接見了郭建梅

    郭建梅走在冬日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羊群在她的身后,遠山迷蒙,寒氣襲人?!肮媛蓭熯@條路不好走,我卻走了12年?!碑嬅胬飩鞒龉返穆曇?。這是一則電視廣告的片段。

    事實上,郭建梅從1995年12月開始做公益律師,到現(xiàn)在算來是14年了。

    廣告在審查時還遇到點小麻煩,因為畫面上出現(xiàn)了農(nóng)民工三根被繃帶包扎的受傷指頭,有關(guān)部門認為這樣的畫面給人的刺激過于強烈?,F(xiàn)實是,在郭建梅辦案的過程中,所見之情形不用說是三個指頭受傷,“胳膊腿掉了的都有?!?/p>

    北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wù)中心在北京北四環(huán)東路的一處公寓里。這是郭建梅1995年與同伴創(chuàng)建的NGO。辦公地點已經(jīng)搬了好幾個地方。最初的辦公場所是中關(guān)村一處簡陋旅館的地下室。

    北四環(huán)東路辦公室旁的一套房子正在裝修,敲擊的聲音不時傳出。這是新租下來的房間,加上原來租的房間,辦公面積一共是300多平米。這里一年的租房費用10萬元,并不算貴,北京一些大的律師事務(wù)所一年花掉的房屋租金達上百萬元。

    郭建梅接拍這則廣告獲得的酬勞是100萬元人民幣。她沒給自己留一分錢,所有錢都捐給了中心。這筆錢能加快中心公益事業(yè)的拓展:從婦女?dāng)U展到其他弱勢群體,比如農(nóng)民工、下崗工人、殘疾人等等。一個公益律師網(wǎng)絡(luò)將會被建立起來。

    對于是否要接拍這個廣告,郭建梅一直非常猶豫。她不想讓自己所做的公益事業(yè)帶上商業(yè)的成分。她的丈夫——作家劉震云——也勸她最好不要接拍。

    最后還是接了?!斑@樣可以把公益律師推向大眾,讓大家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一個群體?!?/p>

    中心的辦公室掛著一個“家”字。午飯時間,他們在會議桌上鋪上報紙,幾盤簡單的熱菜端了上來。一種帶有蔥香的面餅是大家喜歡的食物。中午飯每個人的標準是10塊錢。

    整個中心一共是12個人,包括3個行政人員。郭建梅是中心主任,月薪6000多塊錢,這是中心最高的工資。其他律師的月薪是三五千塊錢,行政人員更少,兩千多。適逢節(jié)日時,會有二三百塊錢的補貼。年底每人會有500塊錢的過年費。中心每個律師每年至少要辦15個案子。14年來,他們辦了兩千多個。

    “如果憑著我現(xiàn)在的資源,做商業(yè)律師的話,收入會比現(xiàn)在高很多很多?!惫贩治鲎约褐詢A心傾力于這樣一項艱難的事業(yè),童年的經(jīng)歷是她心里的種子。

    1960年3月,郭建梅出生在河南滑縣。雙魚座,A型血。“這樣的人會很執(zhí)著。”

    在河南老家,她的奶奶43歲去賣饃的時候,餓死在路上。“她又冷又餓,就是不敢吃饃啊?!蹦棠痰乃?,讓她思考中國男權(quán)文化下婦女所處的位置。

    兩歲時,她被從河南農(nóng)村送到北京跟姥姥姥爺生活。3個人住在三里河一間十多平米的工廠宿舍里。姥姥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白天保姆,晚上帶她順著路燈的光亮撿破爛。她記得姥姥的背影:邁著小腳,手里拿著撿來的垃圾,后背挺得筆直。

    姥爺是工人,下班后會給郭建梅帶回些爛桃子,“味道很香”。時至今日,爛桃子的味道都能喚起她對童年生活的回憶。

    在院子里,郭建梅從河南農(nóng)村來,土氣,不會說普通話,想跟其他孩子玩,別人都不帶她。她還是喜歡跟著去。一次,她跟在后邊,別人把門一關(guān),夾住了她的手,血順著門框流了下來?!澳憧?,我手上這個地方高一點,就是當(dāng)年被夾過的?!?/p>

    最令她心痛的一幕發(fā)生在一個元宵節(jié)。大家提著各色燈籠走街串巷。她的姥爺買了一個粉紅色的畫著菊花的燈籠,對她說,小梅啊,跟著他們?nèi)プ咦甙伞K吞嶂鵁艋\跟在一群小孩的后面。有人發(fā)現(xiàn)她跟著,轉(zhuǎn)過身就把她的燈籠踢到地上燒著了。月亮底下,她的眼淚嘩嘩地流?!拔耶?dāng)時覺得整個世界都毀滅了?!?/p>

    “這些受傷的經(jīng)歷,對孩子的成長也許不好,但這些確實影響了我的性格,特別要強,特別希望幫助弱勢群體。我跟劉震云和我女兒在內(nèi),在街上遇到要飯的,都要給人擱上一塊錢。”

    郭建梅跟劉震云出去的時候,看著農(nóng)民工扛著大包從面前走過。劉震云會說,你看,這就是我兄弟。“當(dāng)年我們?nèi)绻麤]有從農(nóng)村考上大學(xué),也許就是另一條路?!?/p>

    8歲那年,姥姥把郭建梅送回了河南農(nóng)村。上高中的時候,她覺得“郭建梅”這個名字太俗太女氣,還曾給自己改了名字:郭永攀?!坝琅矢叻宓囊馑肌!彼诖矅由蠈懼何乙欢ㄒ忌媳贝笄迦A。后面連著畫了10個感嘆號。

    1979年的高考,郭建梅以河南安陽地區(qū)第一名的成績被北大法律系錄取。

    考上北大在當(dāng)?shù)厥羌笮侣?,郭建梅特別自豪。她記得很清楚,北大寄錄取通知書的信封比一般信封要大得多,她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把信封很顯眼地拿在手上,希望別人能看到這是北大寄來的。

    到了北大后,情形開始變化,郭建梅傻了眼。在班上,她是12個女生中最窮的兩個之一。別的同學(xué)家境好,又洋氣??粗鴦e的女生戴著眼鏡念泰戈爾的詩歌,她甚是羨慕,自信心受到打擊。

    她在北大一位同學(xué)的宿舍里認識了劉震云。劉震云和她是河南老鄉(xiāng),高她一屆,讀的是中文系。第一次見面,劉震云一開口就是托爾斯泰之類的,她感到有點暈?!爱?dāng)時就想走,聽不下去。”在她的印象里,中文系的人比較浮躁,靠不住。

    有一次,她看到劉震云手上貼著膠布,問,這是怎么回事。劉震云開玩笑說,拉小提琴拉的。“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蹦瞧鋵嵤莿⒄鹪普计ぱ?。她覺得這人怎么瞎說話啊,心里感到有陰影。“我當(dāng)時的日記里出現(xiàn)得最多的就是‘陰影這個詞?!?/p>

    劉震云表現(xiàn)得很好。郭建梅大三過生日,家里很窮的劉震云給她買了兩朵8毛錢的塑料花,還有4個爛梨。“那個梨還有破洞呢,5毛錢一堆的那種,就這樣的梨,不知道省了多少天他才省出這些錢來。”

    她覺得這些梨特別好吃?!坝X得他真誠、善良?!眲⒄鹪飘?dāng)時一年到頭穿著他媽媽給他做的布鞋,穿久了,上面還爛了個洞。平時,他拿著一個磕得坑坑洼洼的鋁飯盆去食堂?!拔伊粜牧艘幌拢刻於己戎?。當(dāng)時學(xué)校有豬肉餡餅,1毛錢一個,特別香,我都沒見他吃過?!?/p>

    在北大上學(xué)的時候,郭建梅的媽媽患了乳腺癌,到北京做手術(shù)。瘦弱的劉震云背著她的媽媽上樓下樓?!坝幸淮?,我覺得他真的是背不動了,站在那里,我在那里扶著?!惫坊貞洰?dāng)時的情形。

    她媽媽說,小梅啊,這個人真是好,你看他自己不舍得吃,一個肉包子都不嘗,都給我們吃,他自己去吃饅頭。

    1985年,郭建梅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后,她媽媽病危。她當(dāng)時在司法部工作,很想干出一番事業(yè)后再結(jié)婚?!拔覌屨f,不行,小梅,你必須結(jié)婚,我看不到你的將來,但我想看著你結(jié)婚,你結(jié)婚我就放心了?!庇谑?,郭建梅和劉震云結(jié)婚了。

    在河南,郭建梅的老家和劉震云老家很近,就隔著五十多里。劉震云請來一輛吉普車,穿著借來的呢子衣服,把郭建梅接走了。3個月后,郭建梅的媽媽去世了。

    成為公益律師

    劉震云1982年大學(xué)畢業(yè)時,被分配到了《農(nóng)民日報》。彼時,《農(nóng)民日報》剛成立不久,這份工作在畢業(yè)的同學(xué)中被認為是并不理想的工作之一。

    郭建梅正讀大四,去看望剛到工作單位的劉震云?!掇r(nóng)民日報》在朝陽區(qū)十里堡一帶,如今那里成了繁華的CBD。

    當(dāng)時那里是郊區(qū)農(nóng)民種菜的地方?!拔业侥且豢?,哎喲,那個火柴盒房,5個人住一個房間,上下鋪,臟得不行。這就是我們在北大想象的畢業(yè)以后的生活嗎?”

    郭建梅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時互相題贈的留言帶有那個時代的特點。比如,“雖恨日月匆匆,卻盼來日沙場”什么的?,F(xiàn)實是,分到單位,一杯茶,一張報紙,一天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這次看望劉震云的經(jīng)歷對郭建梅是一次打擊?!拔耶?dāng)時簡直覺得像跌進冰窟一樣,全完了。人在年輕時跟成熟以后所了解的社會是完全不一樣的?!?/p>

    郭建梅的畢業(yè)論文寫得好,1983年北大畢業(yè)后,進入司法部研究室工作。之后,她任職于全國婦聯(lián)法律顧問處和中華全國律師協(xié)會《中國律師》雜志社。

    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中國開始步入社會轉(zhuǎn)型時期,中國婦女權(quán)益的保護受到關(guān)注,《中國婦女權(quán)益保障法》于1992年4月頒布。郭建梅曾參與了這部法律起草組的工作,并與人合著了《婦女權(quán)益保障法指南》。1994年,中國法律援助制度開始建立,弱勢群體開始獲得法律援助。

    1995年,在《中國律師》雜志工作的郭建梅去采訪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NGO論壇,那是她人生重要的轉(zhuǎn)折點。

    她到懷柔雁棲湖畔采訪,本來只安排了一天的時間,但她被陌生的NGO議題迷住了,她在那里待了十幾天。在論壇上,有國外人士問中國有沒有針對婦女的民間法律援助組織,沒人能回答,當(dāng)時的中國真沒有。

    在大會上,她第一次聽希拉里的演講。主題是:Women's Rights are Human Rights(婦女的權(quán)利就是人權(quán))。那次大會,她覺得周圍的人都跟她一樣,“像找到了親人”。

    她回去告訴劉震云,NGO的工作太適合我了。劉震云聽了之后說,只要你快樂就去做。郭建梅的哥哥是法官,勸她說,一般律師都不好當(dāng),別說公益律師了。大多數(shù)人都對她的選擇持反對意見。在那個年代,辭掉鐵飯碗還過于驚世駭俗。

    參加完大會3個月后,郭建梅便辭去了《中國律師》雜志社主編助理的工作,與北大老師一起,組建了中心,做起了針對女性的民間法律援助與研究工作。她成了中國第一代公益律師。中心最早獲得的資金,是美國福特基金會捐助的3萬美金。

    郭建梅辦的第一個案子就不順利。一位來自江蘇徐州的婦女,因為兒子被當(dāng)?shù)毓踩藛T打死,前往北京上訪,沒有討到結(jié)果,自己又被一輛旅游大巴撞成重傷,全身多處骨折,一只眼球被摘除。盡管交管局認定事故中她無過錯,但肇事車所屬的大型國企只賠償了她3萬元。這名婦女不服,向法院起訴,但很快敗訴。

    她找到了郭建梅。

    當(dāng)時,那位婦女破衣爛衫,渾身散發(fā)著臭味,摘掉眼球后的眼窩因無錢治療而發(fā)炎,向外流著膿水。郭建梅帶她到法院上訴時,有人捏著鼻子把她們趕出了辦公室。法院的人還問郭建梅,你是找不來案子吧,給這樣的人代理,她能給你多少錢?

    郭建梅寫了8000多字的代理詞,她覺得寫得很好,自己都感動了,勝訴的把握非常大。但結(jié)果是:敗訴。

    去領(lǐng)判決書的時候,法官態(tài)度非常惡劣?!拔矣肋h記著這個法官。他沒有把判決書遞到我手里,嘩地就扔地上了,我都想上去抽他?!惫窞榇耸铝飨铝搜蹨I。

    接下來,是更多的敗訴,一個接一個,似乎看不到什么光亮。一年之后,中心的4名專職律師走了兩個。

    讀大學(xué)時,郭建梅給人的印象是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老實、善良、文靜。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性格變了,臉皮厚了,膽子大了?!熬托枰@樣的人,為了這項工作,我把自己改變了,或者說,現(xiàn)實把我改變了?!?/p>

    和郭建梅談話的時候,一位老婦背著厚厚的材料坐在對面。她已經(jīng)上訪了12年,來此尋求法律援助。她住在京城的南邊,靠撿垃圾獲得生活來源。老婦講述到,她的兒子12年前在河南的一處看守所中死去,看守所叫人把她兒子的尸體埋了。老婦去找兒子,通過埋尸體的人帶路,才找到兒子被埋的斷了兩根手指的尸體。

    “中國這么多弱勢群體,這么多人上訪,不能光是堵,把人家給關(guān)起來啊,得解決問題啊,不能總是拿人的生命和尊嚴不當(dāng)回事!”郭建梅越說越激動,她讓工作人員復(fù)印了一篇文章給這位老婦人——《不能讓“有道理”的上訪者沒有著落》。

    NGO和律師

    郭建梅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11點鐘。她早上6點鐘就起床了,為的是小區(qū)業(yè)主的維權(quán),8點鐘要到法院去申請立案。

    她所住小區(qū)的開發(fā)商原來承諾24小時供應(yīng)熱水并有接送住戶的班車,現(xiàn)在全沒有了。到法院時,法院不給立案,她跟法官吵了起來。業(yè)主們請了一個律師,在那里不說話。她氣憤地對這個律師說,你這樣的話,我們就沒必要請你了。這個律師說,我以后還得跟法院打交道呢。

    她對記者說,今天穿得太隨便,不好拍照。“今天出門太匆忙了,頭發(fā)亂七八糟,這衣服好多年了,跟飛行員似的,你看看,這雙鞋,上面都有一個破洞了?!彼男觽?cè)面靠鞋跟處果然開了一個口子。

    頭一天,她倒是穿得挺整齊。那天早上,正在北京訪問的美國國務(wù)卿希拉里在美國駐華大使館接見了郭建梅。這是郭建梅第六次跟希拉里見面。

    希拉里當(dāng)天一共接見了20位中國的民間人士,都是在NGO方面做得出色的女性。希拉里做過婦女兒童法律中心的主任,也曾是公益律師。2007年3月,希拉里在華盛頓肯尼迪中心向郭建梅頒發(fā)了“2007全球女性領(lǐng)導(dǎo)者獎”,當(dāng)年全世界有8人獲此榮譽。希拉里曾來過郭建梅的中心訪問。美國前國務(wù)卿奧爾布賴特也來過。中心的墻上,掛著她們的照片和題詞。

    在郭建梅看來,中國NGO的發(fā)展,經(jīng)費倒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NGO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叭绻F(xiàn)在申請成立一家商業(yè)律師事務(wù)所的話,會比較順利。如果想申請成立公益律師事務(wù)所,希望很渺茫。我們的律師網(wǎng)絡(luò)里就有一些很不錯的律師,很愿意做公益案子,但社會的激勵機制在哪里?保障在哪里?辦案中的艱難,不被理解,不被支持,你希望推動某部法律的完善和進步,遇到的卻是銅墻鐵壁?!?/p>

    經(jīng)過這些年的發(fā)展,NGO的理念逐漸走進中國人的視野,中國的NGO數(shù)量在增多,一些問題也開始呈現(xiàn)。

    “有些NGO就負責(zé)人一支筆簽字,很不透明,容易出問題。”

    一個組織需要一個良好的制度?!霸贜GO里,如果制度不完善的話,腐敗的現(xiàn)象就可能會出現(xiàn)。我們這有很好的制度,我們的每一筆經(jīng)費都要經(jīng)5個人審查。”郭建梅一直在呼吁對NGO治理整頓。她想寫一本書,里面會對NGO的自律和公信力等諸多問題進行探討。

    對中國來說,NGO的規(guī)模和影響力還很不夠,公益律師的發(fā)展更不夠。中國目前的律師有13萬,對應(yīng)于13億人口,1萬人才有一個律師。中國需要法律援助的,大部分都是弱勢群體,都在下層。“一個普普通通的離婚案都需要上萬塊錢,普通的老百姓根本請不起律師?!?/p>

    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英國前首相布萊爾和她的夫人切麗年輕時都做過公益律師,國外很多律師在做商業(yè)律師之前都做過公益律師,“在中國不是這樣,一些人看來,誰做這些都是傻子,腦子進水了。”

    中國的現(xiàn)狀是,律師掙錢越多越說明這個律師成功。有城市的律師協(xié)會選會長、副會長,律師事務(wù)所推薦的大都是年收入非常高的律師。

    社會對公益律師存在偏見,認為這些公益律師沒能力,沒有案源,掙不來錢,要靠游說靠化緣得到一些錢?!白尭嗟娜耸芤?,推動法制往前邁一步,這是公益律師成功的標準,和商業(yè)律師不一樣?!?/p>

    抑郁癥的困惑

    中心成立5周年的時候,郭建梅感到身心俱疲。她上臺講話,才說了幾句就流眼淚,怎么也控制不住,沒辦法把話講下去。當(dāng)時有一張合影,她尷尬地坐在中間,直到現(xiàn)在她都不敢去看那張照片。

    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哭,對劉震云說,不想再繼續(xù)干這件事了?!捌鋵嵨液苌俑鷦⒄鹪普f這些事情,我不想把工作的煩惱帶回家里。”她突然特別恨這個社會不可救藥,自己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

    “你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救助這個社會,結(jié)果被人家一腳踢了出來。憑什么這樣做?。课矣羞@樣的義務(wù)?別人說我精神病,說我炒作,說我想出名,這么多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們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精神海洋里頭,自得其樂,另一方面,我們又和現(xiàn)實相沖突,這是蠻擰的一件事情?!?/p>

    看著郭建梅心情不好,劉震云對女兒說,帶著你媽媽去散散心,回來就好了。一家人去了千島湖。從上海坐船去時,郭建梅就開始流眼淚。女兒在沙灘上弄了個沙雕,想讓媽媽去看,跑過來把郭建梅擋在臉上的帽子拿開,看見她的眼淚在嘩嘩地流。女兒特別不理解,這是為什么呢?

    郭建梅覺得自己撐不住了,得往后退了。冰心的女兒吳青女士是中心的專家,她“教訓(xùn)”郭建梅,做這個事情是你自己的選擇,要么就不做了,趕緊回去做你的商業(yè)律師。你的心態(tài)出問題了,你的精神支柱出問題了。

    “劉震云開始也不理解,為什么干這么點事情就得這個病了?你看我當(dāng)初被退了這么多稿子都沒抑郁?!?/p>

    郭建梅家里有兩個箱子,里面裝的全都是劉震云當(dāng)初沒發(fā)表被退回來的稿件?!八?dāng)初寫了好多年東西都還沒被認可,急得不行的時候,他寫,我給他扇扇子?!彼浀?,1987年時,兩口子的存款只有1100塊錢。為了給剛出生的孩子照相,花了300多塊錢買了相機,又花了600多塊錢買了電視,家底就沒了。

    一位國外專家告訴郭建梅,在美國,公益律師需要經(jīng)常接受心理咨詢,過多地接觸社會陰暗面而不懂得排遣的話,就容易出問題。

    郭建梅去看了醫(yī)生,診斷結(jié)果是:中度抑郁癥和重度焦慮癥。

    有得過抑郁癥的朋友告訴她,得了這個病,臉皮得厚,不要悶在心里不說,不要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得鍛煉,一定要吃藥。

    郭建梅吃了大半年的藥,病好了許多。她做了這么多年公益律師,劉震云給她的支持很多?!八o了我一個很安穩(wěn)的后方,那是一個港灣,不至于我失業(yè)了,沒有錢沒地方住?!?/p>

    一直走下去

    有一次聚會,郭建梅和劉震云都在。別人問劉震云,覺得你老婆怎么樣?劉震云很認真地說,我覺得她特別偉大?!爸拔覐膩頉]聽他在別人面前這樣說過我,”郭建梅說,她特別感動。

    郭建梅有時回到家后抱怨,現(xiàn)在特別的累。劉震云就對她說,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就不應(yīng)該叫苦。劉震云每天早上都堅持跑步,下雪天也跑。前段時間,在劉震云的帶領(lǐng)下,郭建梅也去跑跑步?!白罱鼊⒄鹪坪臀蚁缕澹阏f下什么棋?軍棋。他已經(jīng)贏了我5盤了,聽起來像小孩的游戲,但我們倆享受著其中的樂趣?!?/p>

    郭建梅還是學(xué)生時,喜歡畫畫,現(xiàn)在她覺得愛好都被限制住了?!暗任依狭私o自己弄個畫室,畫點畫,學(xué)學(xué)古箏什么的?!?/p>

    劉震云的愛好有點不一樣。他的愛好是到村子里走,跟村民聊天,手里拎著個小本記錄。劉震云的成名作《塔鋪》寫的是他家鄉(xiāng)的一個地方,他帶著郭建梅和女兒去那里轉(zhuǎn)過好幾次。

    “我就喜歡到田野里看看風(fēng)景,倒不想非要跟人聊天。我在辦公室天天接待這樣的人,平常都聊得夠多的了。”郭建梅說。

    郭建梅喜歡春天。在她看來,如果哪個季節(jié)給人留下過美好的回憶,這個季節(jié)來臨時,就會想起過去?!皠傔M大學(xué)的時候,大家在春天里騎著自行車出去玩。唱著‘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還有‘澎湖灣、鄧麗君等等。那種感覺那么好,春天的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就覺得回到了那個年代,心情特別復(fù)雜,又溫暖又傷感。好像才進大學(xué),怎么忽然一下就快50了?”

    前段時間,中心開了一個公益律師的研討會,一個律師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了,才36歲。那段日子,郭建梅另外兩個朋友也是突然去世,一個51歲,一個34歲。這讓郭建梅非常感慨。

    “有的人說,活著的時候拼啊掙啊的挺厲害,但到八寶山看幾個葬禮就全明白了。在這個世上,什么是值得你追求的?我自己也沒想明白。我覺得自己像一列火車呼地就沖出去了,還沒顧得上想為什么。有的人趨名,有的人趨利,我這樣的是趨理想、趨信仰的。我有時候想想,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熟。那個律師在會上出事的時候,我正好特別累,身體感覺很不好,就去做了一整套檢查。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對待自己的生命?怎么樣才不枉費一生?我不想做商業(yè)律師,不想做家庭婦女,我就想做現(xiàn)在的事,這樣才快樂。”

    郭建梅坐在中心的會議桌前說著話,已經(jīng)是傍晚6點多了,還有工作人員沒走。她說,你看,我們這些人轟都轟不走,每天都加班,這幫人就這樣。

    去年,她參加了北大法律系同學(xué)畢業(yè)25周年聚會。在她同學(xué)中,有當(dāng)了大官的,賺了大錢的,成了大教授的。有同學(xué)問,建梅啊,你怎么還在做這個呀?

    她現(xiàn)在不怕別人說了,愛怎么說怎么說?!拔視恢边@樣干下去,除非走不動了。”走了十幾年,她用一句話形容這個過程:我們拉著一輛沉重的車,頂著風(fēng),上了一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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