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大學教授巫丙安還記得小時候村里請二人轉唱堂會的盛況:“剛化著妝的時候我們就跑去看,南炕北炕都站滿了,窗戶上都是人,根本擠不進去,怎么辦?有的人就趴在房頂上,用腦袋從窗戶眼往里看。如果這一個禮拜六七天在我們家唱,那這一個村子什么活兒都不干了,著火了都沒人管!”曾經(jīng)跟拍過有關東北二人轉紀錄片的溫普林說,東北人好逗笑,可能跟那里氣候冷、人稀少、生活枯燥有關系?!耙荒昀镉邪肽晔嵌?,外面天寒地凍,啥事也干不了,只能在家呆著,他們叫‘貓冬?!?/p>
二人轉起于何時,興于何處,源于何種曲藝形式,不同的學者、民間藝人、考據(jù)學家都有不同的看法。比較普遍的看法,認為這種藝術形式是在嘉慶年間,脫胎于東北大秧歌,借鑒吸納了蓮花落、什不閑、東北大鼓等不同的曲藝門類,逐漸發(fā)展演變而成的,迄今已經(jīng)有了近300年的歷史。
東北大秧歌是民間文化的早生子,在元朝之后,農(nóng)民逢年過節(jié)就自發(fā)地組織起來走村串戶去表演秧歌。秧歌舞的隊型是排成兩行,一邊是男,一邊是女,那時候女人不能拋頭露面地跳舞演出,所以都是由男人抹上脂粉穿上花衣假扮的。秧歌以“女”為主,旁邊的男人繞著旦角舞,一會去逗一下,表演動作里就逐漸有了動手動腳,甚至一些男女調情的說口。白天看秧歌不滿足,晚上,農(nóng)民們就把唱得最好、長得最美的那一對秧歌隊員請到屋里去了。
東北那種南北大炕,一大家子,包括老公公、新媳婦,全在一個炕上暖著,剩下的也就是三四尺寬的地,秧歌根本舞不起來,藝人沒辦法,只好在說唱上下功夫。點上一盞油燈,唱個《白蛇傳》、《繡荷包》啥的,大多是江南、河北、山東等地的民歌小故事,用東北的曲調來演唱。這就是二人轉的雛形。春天鏟地播種畢,東北叫“掛鋤”,得唱20天二人轉,秋收完了,再唱半個月或20天,一年這兩季幾乎是二人轉的季節(jié)。到了貓冬的時候,二人轉就更加必不可少。春秋兩季的二人轉,大多在場院里,露天里唱,所以有個別號叫“滾地包”,田間壟頭、糞堆之上表演的,叫“滾土包”天寒地凍在屋里炕邊上唱的,叫“靠炕沿”。
闖關東的人生活艱苦,所以渴求歡樂。在田間地頭,他得說說笑話,說說歇后語,要逗一逗,甚至樂于自嘲,這就是對勞作生活的一種放松和解脫。他終于在他生活的經(jīng)驗里面,用他的理性找到一個規(guī)律:越窮越有盼頭。今年盼不來咱盼明年,這輩子盼不來咱盼下輩子。老有這么一種盼頭在。想通過這種文化生活創(chuàng)造出一種喜劇人生,用這種喜劇人生,改變自己的悲劇命運。人們看二人轉,目的很明確,主要是找樂。就連悲劇,都得悲劇喜唱,不能夠一悲到底。
民國時期出現(xiàn)過一段二人轉,講的是3年饑荒,馮魁一家為了不讓孩子們都餓死,打算把孩子賣掉一個。賣男孩吧,就叫老馮家斷了香火;可是賣女孩吧又賣不出價錢,救不活一家人的命,于是母親挺身而出:賣我吧。你們在家好好過日子。這是一個非常悲苦的戲,唱的時候藝人們都得掉眼淚,特別是在臨別一場戲,為娘的就叮囑:咱家還有半碗小米,藏在什么什么地方,還有幾枚小錢,將來怎么怎么用;還有一捆柴火……買妻子的是個做小買賣的,賺了點錢,說趕上荒年買個老婆過日子吧,結果夫妻告別的時候,把買主感動得哇哇大哭:不行了!把錢也給他們家了,老婆也不買了。
是個大團圓結局。那個時候,冰天雪地,軍閥混戰(zhàn),豺狼虎豹,人民生活已經(jīng)很疾苦,在藝術里再表現(xiàn)疾苦,那日子沒法過下去了。所以二人轉千方百計地要提供一些歡樂,一些希望,給人信心。只要小手帕一轉,小嗩吶一吹,人身上的律動就是生機勃勃的,而不是大悲大痛的,灰色低調的。你家里有多悲多苦的事兒,只要一聽了這個小嗩吶,就不一樣了。
在舊社會,二人轉演員社會地位很低,屬于下九流,正經(jīng)人不屑為之,只有那些家境貧寒又癡迷曲藝的才會入了這一行當?!俺鰜慝I藝,一走大半年,到春節(jié)總得回家吧?天不黑都不敢回家,等著天黑了,溜墻根,偷偷回去,就怕給人瞧見?!?/p>
從清朝到民國,再到偽滿,幾乎歷朝官府都禁止過表演二人轉,理由無非是傷風敗俗。這種民間土生土長的文藝形式里,多少攜帶著粗野潑辣的基因。
場院里唱,宅門里唱,一唱到后半夜,就把看的孩子呀婦女呀攆走了,剩下的都是男性觀眾,這時候就要求他們來點葷的、粉的。點名要這些。演員都是男的,觀眾都是男的,就像現(xiàn)在講講葷笑話似的,各種葷段子葷說口就來了。
在行話里面,二人轉又叫“謠”,藝人們把家庭演出叫“子孫謠”,兵營里演出叫“翅子謠”,大車店里演出叫“輪子謠”。對子孫謠有嚴格的限制:不許賣笑,不許賣肉,不許說臟口,不許說粉詞兒。輪子謠和翅子謠面對的觀眾都是小伙子、當兵的、老爺們,就可以說得放開一點兒。
“東北闖關東的光棍比較多,有性饑渴,所以藝人說說黃色的,淫穢的,釋放釋放。藝人們是什么地方什么唱法,什么對象什么唱法。比如《西廂記》里有一段《荼蘼架下》,鶯鶯和張生在荼蘼架下野合,藝人一看,今天來的正經(jīng)人多呀,他就掐了。一看今天是在大車店,他還臨場發(fā)揮了。所以聰明不過藝人,伶俐不過江湖?!痹L春藝術研究院院長王兆一說。
傳說,張作霖就不許演二人轉,連他家人都不許看二人轉,有一次他出遠門,家里就請了一伙二人轉班,在家里圍著偷偷地唱戲,正唱著,大帥回來了。家里人嚇得不得了,這得惹多大的禍呀?二人轉藝人一看張作霖回來了,馬上就現(xiàn)改詞,改說口,說的是張大帥怎么怎么把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救了關東救了中國,盡歌功頌德,把張作霖說笑了,從此以后他就不管了。
二人轉在形式上比說書、唱戲都更靈活,說大點是為了這種藝術形式的生存,說小點為了自己吃飯,他們會想出各種方法來適應它的發(fā)展,從來不敢得罪觀眾。政治熱點,流行歌曲,手機短信,網(wǎng)絡笑話,當時有什么他們就演什么,唱的說的都是社會上最流行的東西,聽起來很有時代感。凡是民間的東西,往往生于草莽,興于江湖,死于廟堂或殿堂。民間藝術一旦走到宮廷,走到極致,往往也就意味著它快走到終點了。俗很活躍,但是粗野,雅很高貴,但是和寡,在俗和雅之間,二人轉還在摸索平衡點走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