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祥
陳凱歌三年磨一劍,兩周時間,《梅蘭芳》內(nèi)地票房過億,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專題報道,梅蘭芳相關書籍熱銷,更有京戲進課堂……是一時間的熱鬧?還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文化訴求正好尋到了一個合適的載體?無論如何,《梅蘭芳》給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確實提供了一個可資分析的范本。本文試圖以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主線來認識梅蘭芳。
一、背景與預設
故事的開端即通過少年梅蘭芳的大伯為他遺留的一封信為影片鋪設了一個基本背景“唱戲的再紅,還是讓人瞧不起”,同時也預設了一個精神隱線“紙枷鎖”。大伯告誡少年梅蘭芳:“要么離開梨園行,要么就小心翼翼地唱一輩子戲,大伯不想讓你戴上紙枷鎖……”
一個故事的背景嚴格地界定并限制了其可能性。
卑微的戲子,如何提升伶人的社會地位,如何贏得社會更大的尊重?一個男扮女裝的旦角,本身即是那個時代不能拋頭露面的低人一等的女性扮裝,他(她)如何面對社會的不同評價?
“紙枷鎖”究竟指向什么?是從個體文化心理層面而言,是“輸不丟人,怕才丟人”的暗指與隱喻?還是從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角度而言傳統(tǒng)文化在遭遇時代變革時變或不變,民族文化在國際環(huán)境中的傳播與氣節(jié)的宏大命題?抑或是二者的交互?
“紙枷鎖”或許還暗指影片本身的遭遇?無論背景或教育程度如何,每一個人都是自覺或本能地帶著對經(jīng)典的預期而進入故事儀式的。梅蘭芳,作為國粹京劇文化的代表,為中國京劇藝術的發(fā)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以至成為中國民族藝術精神的化身。在這樣的語境下,弘揚主旋律和文化英雄梅蘭芳印象,是否也成了《梅蘭芳》的“紙枷鎖”?
其實,我想,這既是預設,也是結論。問題不在于此,而在于我們共同享受這個演繹的過程。固然所有的影片宣傳都將故事分為三段,而本文卻從傳統(tǒng)文化的視角將其分為少年梅蘭芳(由余少群扮演)和中年梅蘭芳(由黎明扮演)兩個部分。
二、變抑或不變
如同影片開篇以一紙信函引領整個故事一般,整個梨園爭霸段落其實是對于梅蘭芳至關重要一場演講的展開。
少年梅蘭芳深受邱如白先生演講的啟發(fā),而作為考察過西洋戲劇的邱如白先生也被梅蘭芳的表演所吸引,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但同時也得到了最好的解釋:“我和所有的人,都不知該把您當成男人,還是當成女人,好像一鼓掌,就會泄露心里的一個什么秘密一樣,可只有心理最干凈的人,才能把情欲演得這么到家,這么美。”
對于邱如白觀戲后給梅蘭芳的建議,促成了第一次梅蘭芳的改戲,柳迎春見到久違的夫君在臺上釋放了表情,綻放了心扉,從而引發(fā)了十三燕與梅蘭芳爺孫倆之間的三場對臺戲。
第一場比賽,少年梅蘭芳是開場前十分鐘躲起來,“詞兒我是一句都想不起來了”;到第二場戲,“今輸了,我倒敢演了”,其貼演的新式悲劇《一縷麻》獲得滿場轟動;輸了第二場的十三燕對馬三的諷刺和寥二爺?shù)膭褡杌卣f:“輸了,才更要唱?!睂τ诘谌龍銮懊诽m芳對十三燕的和解“今兒,咱不唱了”,他的回答是“輸不丟人,怕才丟人”。
變抑或不變?固然在影片中體現(xiàn)為老年十三燕和少年梅蘭芳的爭斗,不過,戲曲領域的這一爭論其實只是那個時代文化發(fā)展的一個縮影。繪畫領域,時有康有為之驚呼:“中國畫學至國朝而衰弊極矣……如仍守舊不變,則中國畫學應遂滅絕……”(《萬木草堂藏畫目》,1917年)時年23歲的徐悲鴻延續(xù)了康有為先生的思想,認為:“中國畫學之頹敗至今日已極已……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畫學如此頹壞耶?日為守舊、日為失其學術之獨立之地位,畫固藝也而及與學”(《中國畫改良之方法》,1918年);文學領域,1917年1月胡適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與此相呼應,一個月之后,《新青年》主編陳獨秀發(fā)表了《文學革命論》,高舉“文學革命軍”大旗,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日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日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日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文學革命論》,1917年《新青年》);及至后來,魯迅、錢玄同更要革中國文字的命。當然,魯迅先生對京戲的“男人扮女人”也予以揶揄和嘲諷,在((最藝術的國家))一文中,魯迅說:“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他對這種中國特有的藝術現(xiàn)象的本能反感與邱如白先生的奇怪感受有相似之處,不過,一個主張從“改造國民性”的角度予以否定,一個主張從藝術家人格塑造和藝術形態(tài)本身進行改進。
漫長的京劇歷史創(chuàng)造了眾多經(jīng)典和諸多程式,它們?nèi)缤嘁粯?,既滋養(yǎng)和培育了少年梅蘭芳的成長,同時也讓少年梅蘭芳們?nèi)缤蝗洪L期生活在嚴父陰影中的孩子們,他們要打破“十三燕們”的規(guī)則,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場對于“王權”的反抗不是為了博取注意的僭逆行為,不是為了不同而不同的矯揉造作,同時也不是對于商業(yè)法則的盲從,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藝術本體得以發(fā)展,是要還“讓人拿籠子給套起來了的京戲里的人物以自由”,是為了讓藝術引領人生,讓“真的好戲,帶著人打破人生的規(guī)矩”,實現(xiàn)人在社會生活中的自由。
本段落開篇少年梅蘭芳對清末民國尚遺留的官吏富商“魯二爺們”蓄養(yǎng)眉清目秀小男孩以供賞玩的“男風”的拒斥和他在前往拜訪邱如白先生之時,因邱如白先生的奶奶說:“我們認識的這位梅先生哪,不是那個唱戲的”,而使邱如白未見梅蘭芳,都屢次強有力地證實了梅蘭芳大伯的話:“唱戲的再紅,還是讓人瞧不起?!倍鄨猿植桓膽蛘且驗槔鎴@行屬于下九流,改戲會讓人嘲笑為朝三暮四。十三燕堅持戲曲守舊的主張,卻是基于對人格的堅守。正是令人可敬可嘆!
而少年梅蘭芳,卻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對十三燕的顧慮回答說“管他的”,“戲好才是真的”,在壓力下在鼓勵中堅持走戲曲維新之路,這條路事實證明,走對了!梨園爭霸梅蘭芳的勝利宣告了:主張京戲維新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
三、演抑或不演
第二個段落之始,邱如白先生代功成名就的梅蘭芳與美國公司簽署了赴美演出的備忘錄,這一文件不僅具有法律效力,而且這一消息已經(jīng)在《紐約時報》刊登了,正如六爺所說:“所以才可怕,想不去都不成了!”
從伶界大王和遠東第一人,到“沒準就是世界第一人”,可是梅蘭芳說:“可我怕輸!”何以會怕輸?
自家的宅子要抵押出去,輸了睡大街的商業(yè)風險?同時,在那個中西沖突的年代,那些擁有堅兵利炮和發(fā)達文明的國家,能接受京戲嗎?在強勢的西方軍事與經(jīng)濟面前,東西方審美文化的差異被置換為文明的優(yōu)劣,植入到了藝術家的心里。這些洋人能欣賞女扮男裝,近乎于沉悶的優(yōu)雅嗎?商業(yè)風險與審美差異,又如那無形的紙枷鎖,套在了梅蘭芳的頸上?!叭?,你們別逼我!”
不僅如此,在職業(yè)操守與生活愿景之間,梅蘭芳也是毫不自由,這不,梅太太福芝芳不是說了:“從我進了梅家,我就沒見過畹華干什么事兒是自由白便的?!焙萌菀子袀€機會與心儀的人一起看一場電影,卻又遭遇“救場”的請求,不得自由的梅蘭芳忍不住說“我要是犯回混呢”,可邱如白先生說:“還記得你大伯的紙枷鎖吧?知道它可怕在哪兒嗎?就在它是薄薄的紙做的,不用丁點力氣就能把它撕開,可要真能撕開,你大伯、你爺爺早就撕開了。既然他們都撕不開,到了你這兒……”
這個“只要你一天戴著它,就一天不許撕破”的“紙枷鎖”具有何其巨大的力量,能讓十三燕在滿場觀眾散盡仍然一絲不茍的唱做完戲?能讓功成名就的梅蘭芳“就一天”也不得自主?梅蘭芳終沒能打破這一無形的紙枷鎖。
孟小東想打破世俗的“紙枷鎖”,對于邱如白讓孟小東離開梅蘭芳的期望,孟小東卻說:“可我偏不,我偏要天天等他,等來他一個下午、一個鐘頭、一分鐘,都行!”這份癡情如何讓人心動。正如邱如白所說,梅蘭芳一直都是孤單的,直到他碰到了孟小東。可是,邱如白還說:“可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從這份孤單里頭出來的。誰要毀了這份孤單,誰就毀了梅蘭芳。”
正是這份朋友精心維護的孤單,終于讓梅蘭芳生發(fā)出更大的力氣,迎接住赴美演出的巨大挑戰(zhàn),“輸不丟人,怕才丟人”。
1930年,京戲這種陌生、充滿異國情調的藝術形式,終于在幾多波折之后,在紐約上演,梅蘭芳戴著紙枷鎖,再次用他的才華,征服了這群或許是世界上最挑剔的觀眾。
然而,1937年,日軍進攻北平,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梅蘭芳向觀眾道別,說:“我一輩子最怕的,就是不能唱戲,可這一天到了,還是來了……”日本人認為:“梅蘭芳就是支那出現(xiàn)的最偉大的優(yōu)伶,他所扮演的上百個角色,象征了支那人的喜怒哀樂;梅蘭芳代表了他們的情感,而支那人把情感叫做人心?!薄爸挥姓鞣嗣诽m芳,才能征服支那文化!日本才能不重蹈支那史上其他占領者的覆轍?!?/p>
邱如白在為即將離開北平的梅蘭芳送別時說:“說不唱就不唱了?”“只要京劇還在,這國就亡不了!”面對一個熱愛梅蘭芳藝術的日本軍官田中先生勸其重登舞臺的說辭,梅蘭芳說:“有人要看一個弄臟了的梅蘭芳嗎?”對于日本將軍的威脅和諷喻,你不過“是個在臺上裝腔作勢的臭女人”,梅蘭芳不卑不亢地說,“在臺下我可是一個男人”,面對砍頭的威脅,梅蘭芳泰然若定。
盡管田中先生希望梅蘭芳永遠留在舞臺上,盡管邱如白先生也認同田中先生的說辭“不管戰(zhàn)爭誰勝誰負,梅蘭芳都應該不朽”,但日本對梅蘭芳先生演出的附會和利用梅蘭芳先生的演出來表征文化占領的含義既讓邱如白先生蒙屈,也讓梅蘭芳先生進退兩難。
在演出前的記者招待會上,梅蘭芳對記者說:“我有個長輩,臨死跟我說,畹華,你將來幫爺爺辦個事,把咱們唱戲的地位提拔一下好不好,讓人家把咱們當人看好不好?我說好啊,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到……答應老人家的事兒,我想,我只能做到這樣了……”蓄須明志,自傷身體的梅蘭芳,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同時也給了日本鬼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四、結語
影片很好地講述了梅蘭芳先生一段精彩的心路歷程,“輸不丟人,怕才丟人”,同時他作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粹京戲的杰出代表,在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在民族文化的傳播與氣節(jié)方面,時至今日,仍然給我們心靈以極大震撼!今日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固然失卻了上個時代社會劇烈變革的時代背景,但所受到的挑戰(zhàn),一點也不遜色于梅蘭芳當年。經(jīng)濟全球一體化的趨勢和快速發(fā)展的信息技術,為今日傳統(tǒng)藝術的傳承,民族文化的身份、文化產(chǎn)品的貿(mào)易帶來許多新的難題。今天,我們能撕開我們頭頸上的“紙枷鎖”嗎?戴著“紙枷鎖”上路的我們,該如何選擇我們行進的方向?
還是這樣的問題:變抑或不變?演或是不演?
還是這樣的答案:輸不丟人,怕才丟人!
祝愿今日的中國傳統(tǒng)民族文化,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