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諜宇文虛中:姓宋還是姓金

含笑酒泉

宇文虛中是個很奇怪的人，他既在《金史》中有傳，又在《宋史》中有傳，而且兩邊對他的評價都還不低。也就是說，雙方都認為他是自己人。在非常強調(diào)忠心的封建王朝，一個受過傳統(tǒng)儒家教育的人，真的能做到忠于兩個敵對的朝廷嗎?宇文虛中到底姓宋還是姓金?

一

宇文虛中(1079－1146)，字叔通，成都華陽人。宋徽宗大觀三年(1109年)考中進士，當過地方官，后被提拔擔(dān)任起居舍人、國史編修官、同知貢舉，后來又升任中書舍人。

宋徽宗執(zhí)政末期的宣和年間，為了收復(fù)被石敬瑭割讓給遼國的燕云地區(qū)，朝中大臣王黼、蔡攸、童貫等人策劃，準備聯(lián)合金國，對遼國進行南北夾擊，時任中書舍人的宇文虛中上書堅決反對。他認為，現(xiàn)在宋國和遼國一直保持著和平關(guān)系，一旦宋金聯(lián)合滅了遼國，那么新崛起的強悍野蠻的金國，勢必會借著勝利的勢頭南下進攻宋國，那么“以百年怠情之兵，當新銳難抗之敵；以寡謀安逸之將，角逐于血肉之林。臣恐中國之禍未有寧息之期也”。

收復(fù)燕云地區(qū)，是太祖、太宗都沒有完成的偉大事業(yè)，宋朝君臣此時已集體陷入了建立超越先祖?zhèn)I(yè)的幻想中，所以宇文虛中這一番話在他們聽起來相當刺耳。宰相王黼大怒，把他降為集英殿修撰。后來宇文虛中又連續(xù)“建十一策，上二十議”，結(jié)果都被壓了下來。

1125年二月，遼國滅亡。十二月，金太宗完顏晟伐宋。很快就占領(lǐng)燕京及所屬六州，準備進攻山西重鎮(zhèn)太原。宇文虛中此時正和童貫在太原城內(nèi)，童貫借口要向宋徽宗親自匯報軍情，帶著宇文虛中逃回汴梁。到了京城，宇文虛中向宋徽宗報告了金國大舉進攻，北方大批城鎮(zhèn)淪陷的情況。宋徽宗憂心忡忡地問宇文虛中：“現(xiàn)在金人兩路并進，該怎么辦呢?”宇文虛中直截了當?shù)卣f：“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您應(yīng)該先下罪己詔，然后革除政務(wù)中的弊端，以收回人心?！彼位兆谧约阂睬宄约焊傻娜钡率绿啵僭姑裨苟继?，于是命令宇文虛中草擬了一道罪己詔，發(fā)布天下。不久，他干脆把皇位讓給兒子趙桓，即宋欽宗。

1126年正月，宋欽宗正式登基，改年號為靖康。而此時，金軍在“三姓家奴”郭藥師(先叛遼降宋，后叛宋降金)的帶領(lǐng)下，一路勢如破竹，兵鋒直指宋都汴梁。欽宗一面派人四處調(diào)集軍隊進京勤王(宇文虛中被派督促西北軍隊勤王)，一面在李綱的主持下堅守。但是，朝廷內(nèi)部關(guān)于是戰(zhàn)是和的爭吵相當激烈，宋欽宗也搖擺不定，而此時金軍已抵達汴梁城下。

不久，宋朝各路勤王兵馬逐漸聚集在汴梁周圍，河北、河?xùn)|路制置使種師道，武安軍承宣使姚平仲(姚古的養(yǎng)子)等人也率兵趕到。

欽宗使者鄭望之出城談和，宗望(金太祖第二子)開出條件：宋給金軍犒師金銀絹采各1000萬，馬駝驢騾等萬匹，尊金國皇帝完顏晟為伯父，遣返逃亡到內(nèi)地的燕云等地的百姓，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給金國，派親王、宰相到金國為人質(zhì)，賠償大量軍費。這樣苛刻的條件，鄭望之不敢答應(yīng)。于是宗望再次下令攻城，欽宗趕忙派李鄴帶著詔書出使金營，幾乎接受了所有條件，還下令在汴梁搜刮金銀，全部交給金軍，并答應(yīng)割讓三鎮(zhèn)，并把弟弟康王趙構(gòu)、宰相呂頤浩等送往金營做人質(zhì)。金軍在大多條件都已得到滿足的情況下，開始撤軍。

此時，主戰(zhàn)派李綱則扣下了欽宗下令割讓河北三鎮(zhèn)的詔書，并安排姚平仲前去劫營，結(jié)果劫營失敗，全軍覆沒，姚平仲也逃得無影無蹤。金軍再次返回，攻打汴梁。宋欽宗只得再次派人前往金營議和，結(jié)果沒有一個大臣敢去。誰都知道，這時的金營上下，肯定是一片憤怒，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最后，宇文虛中挺身而出，接受了出城議和的使命。

在宋軍勤王軍隊越來越多，金軍糧草越來越少的情況下，金軍得到割讓三鎮(zhèn)的詔書后，答應(yīng)退軍。退軍前，大概覺得趙構(gòu)不像王子，或者是和皇帝的關(guān)系還不夠近，他們把趙構(gòu)送回，要求另派親王，于是欽宗改派肅王趙樞去做人質(zhì)。

金兵第一次退去后，欽宗認為宇文虛中議和有功，任命他為簽樞密院事。而此時文臣武將們卻在金軍退去后變得非常勇敢。李綱嘲笑宇文虛中說：“一走而為內(nèi)翰(從太原逃回京城)，再走而為大資(從勤王軍中回到京城)，三走而為樞密(從金營回到京城)?！庇谑茄怨賯兗娂娚蠒鴱椲烙钗奶撝?，說他擅自議和，割讓三鎮(zhèn)。欽宗也決定拿宇文虛中當替罪羊，不久將他免職。

第二年(1127年)，金軍再次兩路攻宋，不久東京汴梁陷落，宋徽宗和宋欽宗一齊做了金人的俘虜，北宋滅亡。

二

北宋滅亡不久，逃亡在外的康王趙構(gòu)在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稱帝，改年號為建炎，重建宋朝，史稱南宋。建炎元年，宋高宗趙構(gòu)又把宇文虛中流放到韶州。金軍在得知趙構(gòu)登基，金國所立的張邦昌被殺后，立刻舉兵南下，捉拿趙構(gòu)。

建炎二年，被金軍趕得四處逃命的趙構(gòu)，下詔尋求愿意出使金國的人——名義上是去迎接被金軍擄走的徽、欽二帝，實際卻是去談投降條件。此時，宋、金兩國仍然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所以根本沒有什么人愿意去。宇文虛中再次站出來應(yīng)詔。于是宋高宗任命他為資政殿大學(xué)士和祈請使，以楊可輔為副使，一同出使金國。

但金國對宇文虛中的到來卻根本不感興趣。和談，對不起，我們打得正高興，還準備抓住非法登基的趙構(gòu)呢；迎接徽、欽二帝更不用想，如果抓不住趙構(gòu)，我們還要留著他們做人質(zhì)呢，所以你們還是請回吧。使團的其他人都回去了，可是宇文虛中決定留下來。他對金人說：“我奉命來迎接二帝，不接到二帝我絕不回去?！苯饑艘膊还芩?，于是他獨自留了下來。

此時的金國，占領(lǐng)了遼國和宋的大量地區(qū)，這些地區(qū)的主要居民都是漢人，所以需要大量的漢族官員。而宇文虛中才華出眾，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在宋朝又擔(dān)任過高官，所以得到重用。他從翰林學(xué)士做起，后來任知制誥兼太常卿，被封河內(nèi)郡開國公。后來，金國立金太祖《睿德神功碑》——此碑由參知政事韓防作文，翰林承旨宇文虛中書寫。翰林待制吳激題篆額，宇文虛中因此被封為金紫光祿大夫，金人稱他為“國師”。

但宇文虛中曾給家人寫信說，在金國當官是被追的，自己對宋朝依然忠心；在給妻子的信中，他說：“惟期一節(jié)不負社稷，不愧神明，至如思念君親，豈忘寤寐，俯及兒女，頃刻不忘?！彼€曾寫下許多表明此類想法的詩句，如《在金日作(三首)》寫道：“遙夜沉沉滿幕霜，有時歸夢到家鄉(xiāng)。傳聞已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海羊。回首兩朝俱草莽，馳心萬里絕農(nóng)桑。人生一死渾閑事，裂眥穿胸不汝忘?！痹谠娭?，他以蘇武自許，但許多被拘留在金國不肯在金國做官的宋朝士大夫卻因為他在金國做官而看不起他。

三

宇文虛中的官越做越大，接觸到了大量金國的政府文件，不僅了解到很多金國內(nèi)部斗爭的情況，而且知道許多在北方做官的漢人中，有許多對金國不滿，于是他開始偷偷地結(jié)交這些人，

建立自己的人事和情報網(wǎng)絡(luò)。高士談就是其中之一。高士談，字季默，北宋名臣高瓊之后，此時也在金國做官，任翰林直學(xué)士。

當然，由于宇文虛中做的是秘密情報工作，所以很多北來的宋人不了解其中內(nèi)情，看到他在金國官越做越大，非常鄙視他。洪皓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洪皓，字光弼，政和五年進士，《容齋筆記》作者洪邁之父。宇文虛中在金國開始做官不久，宋朝新的求和使者洪皓也到達金國上京。洪皓年輕時就才華橫溢，志向非凡。洪皓奉命出使云中，去和當時的金國實權(quán)人物宗翰講和。此時宗翰已經(jīng)立了宋朝降臣劉豫做了齊國的皇帝，于是他讓洪皓去齊國做官。洪皓寧死不從，宗翰一怒之下準備殺了他，多虧有人講情，宗翰才把他送到上京附近，交給自己的親信完顏希尹看管。完顏希尹很敬重洪皓，讓他做兒子的老師。

洪皓到了上京，宇文虛中很快得到了消息，他會見洪皓，并且向金國方面推薦洪皓，但洪皓是那種“忠臣不仕二主”的人，個性耿直，堅決不肯答應(yīng)做金朝的官，而且還公開表示看不起宇文虛中。

洪皓主要干的其實也是間諜工作。他打聽被擄到金國的皇族人士的消息，然后派人把這些消息傳回南宋朝廷，同時把南宋朝廷的消息傳給宋徽宗、宋欽宗等?；式y(tǒng)初年(宋紹興十一年)，他甚至拿到了宋徽宗和韋太后的親筆信。他還派人把大量的金國內(nèi)部情報和動態(tài)送到南邊去。但宇文虛中不同，他干的是上層的、秘密的間諜工作。他送情報的方式十分專業(yè)，花樣繁多。他曾經(jīng)以離合詩和符錄隱語的方式向南宋朝廷提供情報，還有一種方式是密碼信(以樊書經(jīng)文寄季弟南陽公及龍圖公)，當然也少不了當時經(jīng)常使用的秘密送情報的方式——蠟丸書(公復(fù)以蠟書潛言虜中事)。而且，他還利用職務(wù)之便，幫助宗干除掉了對宋朝為害最大的宗翰。

每次金國朝廷討論南侵的時候，宇文虛中都說南征費錢費力，極力阻止南征。這時候宗干和宗弼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朝政。宗干任用的主要漢人官員是遼國的降臣韓企先和韓防，宇文虛中和他們共事，意見肯定能影響到他們。而且這種輿論，很容易引起朝廷中那些不喜歡打仗的文人，或者想過安穩(wěn)日子的女真武將的共鳴。所以宋朝議和使者王倫回宋后，說：“虛中奉使日久，守節(jié)不屈?！贝藭r，宋高宗還特地下令要福州地方官要多多照顧在福州擔(dān)任轉(zhuǎn)運判官的宇文虛中的兒子宇文師璦。

四

皇統(tǒng)初年，宗干去世，宗弼(即金兀術(shù))掌握金國朝政。并在皇統(tǒng)二年向宋國索要在金國做官的字文虛中、張中孚、張中彥、鄭億年、杜充、張孝純、王進等人的家屬。而在《宋史》中對這件事情的描述是：“檜慮虛中沮和議，悉遣其家往金國以牽制之?！卑闯＠?，宇文虛中一直反對金國南攻宋國，主張金國和南宋議和，但為什么秦檜反而害怕宇文虛中破壞議和，要把他的家屬送往金國呢?

原來，此時的軍事態(tài)勢已經(jīng)朝著南宋有利的方向發(fā)展。首先，在陜西、四川，南宋軍隊接連擊敗宗弼的進攻，穩(wěn)住了川中形勢。1139年(宋紹興九年)六月，宋將劉鏑取得順昌大捷，隨后宋軍展開反攻，岳飛一部甚至進攻到離汴梁只有45里的朱仙鎮(zhèn)，戰(zhàn)爭形勢對南宋非常有利。宗弼雖然幾次進攻南宋，但南宋軍隊越戰(zhàn)越強，金軍的進攻越來越無力。宗弼終于意識到金軍已失去絕對的軍事優(yōu)勢，于是改變策略，開始想講和。而身在金國的宇文虛中對這種情況非常了解，所以他建議南宋朝廷不要急著議和。

但宋高宗卻不想再打下去了，非常希望和金國講和。主要原因有三個：一是他被金軍打怕了，當年他被打得一路南逃，甚至一度逃亡到海上。二是在戰(zhàn)爭中，各地武將的權(quán)力越來越大，軍隊已經(jīng)有“吳家軍”、“岳家軍”等稱呼，他害怕最后形成軍閥集團，威脅到皇帝的位置。三是金國威脅說要放回被俘虜?shù)母咦谥帧⑺螝J宗趙桓。在金國占領(lǐng)的中原地區(qū)立欽宗為帝，這也是對宋高宗最大的威脅。所以，在金國的威逼利誘之下，宋高宗和金國議和，并按照議和條件，于1141年(宋紹興十一年)殺掉了岳飛。

皇統(tǒng)二年，宇文虛中得知宗弼向南宋索要自己的家屬時，曾拜托南宋使臣王倫密奏高宗說：“若金人索取我家屬，就說我的家人已經(jīng)被亂兵所殺?！庇钗奶撝械膬鹤佑钗膸熻ヒ采蠒胃咦冢埱蟛灰炎约旱募胰怂屯饑?，結(jié)果宋高宗和秦檜全然不理會。在秦檜的親自監(jiān)督和催促下，宇文虛中的家屬被一個不漏地送到金國。

皇統(tǒng)六年四月，金太宗之子宗固為太保，接任右丞相兼中書令。六月，宇文虛中和高士談被殺，全家百余口也被活活燒死。

宇文虛中被殺，《宋史》和《金史》中所記載的原因差不多，都說他恃才放曠，看不起女真貴族官員，喜歡說他們是粗人，得罪了許多人，所以他們故意千方百計地找宇文虛中的茬。當時皇宮許多宮殿的名字都是宇文虛中取的，他們就說宇文虛中給宮殿取的名字，暗含諷刺之意。然后是杜天佛留告宇文虛中謀反，于是這些人就羅織罪名殺了他。至于到底誰要宇文虛中死，書上沒有說。

宇文虛中死的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很古怪。據(jù)說有關(guān)部門告字文虛中謀反，說他的圖書等都是謀反工具，宇文虛中說：“判我死罪沒什么，但如果說圖書都算謀反工具的話，南來的士大夫家家都有，高士談家圖書比我家的圖書還多，難道他也想謀反?”于是有關(guān)部門就認定高士談也想謀反，把高士談也一起殺掉。

金、宋兩方似乎都對宇文虛中的死因沒有什么異議，但是，在宇文虛中死后，兩方的反應(yīng)卻差別很大。《金史》的宇文虛中傳里，開始對宇文虛中評價很高，認為他被殺很冤枉，卻在他傳記后的“贊”(評論)中說宇文虛中出使金國，“朝至上京，夕受官爵”，并且說：“此豈‘行己有恥之士，可以專使者耶?二子(宇文虛中和王倫)之死雖冤，其自取亦多矣?！憋@然對宇文虛中頗有輕視不滿之意。

《宋史》中的記載則十分耐人尋味。宇文虛中死后，宋廷為他做了三件事情。一件是宋孝宗淳熙年間，朝廷宣布追贈宇文虛中開府儀同三司，謚號肅愍，并賜廟號仁勇。第二件事是由于宇文虛中全家被殺，沒有后代，宋孝宗命令宇文虛中的同族字文紹節(jié)過繼給宇文虛中之子宇文師瑗。第三件事是開禧(宋寧宗的年號)初年，宇文虛中被加贈少保，賜姓趙氏。加贈少保，已經(jīng)是殊榮，賜姓趙則很明顯地說明，宋朝方面認為字文虛中始終是忠于宋的。

五

《金史》中載，宇文虛中被唐括酬斡家奴杜天佛留告發(fā)謀反，四個月后，因查無實據(jù)，所以被“以圖書謀反罪”殺掉。表面上看，這種說法也說得通。宇文虛中于二月被告發(fā)。四月，金太宗之子宗固被任命為太保，接任死去的韓企先為右丞相兼中書令。宗固屬于保守派，在金朝前期斗爭中，其兄宗磐被宗干聯(lián)合完顏希尹所殺。韓企先、韓防、宇文虛中的后臺就是宗干，此時韓企先已死，由于宇文虛中看不起女真貴族，說他們是粗人，加上他曾參與宗磐被殺一事，所以“粗人”宗固非常恨他，于是找借口殺了他。很明顯，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