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往事

殷明華

冬天的時候，我到了山里。最有意思的是跟著舅舅去捕山鳥。舅舅有一支獵槍，是外公土制的，后來外公同意把這桿槍給他使。眼前的這桿槍，長長的槍膛，黑色的，槍托是木制的，挺粗糙也挺結(jié)實。舅舅拍拍槍桿說：“可以用這槍來打鳥?！?/p>

然后補充說：“有一次還打到過黃肚皮角雉呢，全身都是漂亮的花紋，那才叫絕呢。黃肚皮角雉，你知道嗎？”舅舅說這話的時候，加重了語氣。

我搖搖頭，不知道這種鳥為何方神圣，但從舅舅那種得意的神情來看，估計是很少能捕獲的鳥。

舅舅算得上是一個捕鳥能手了，十歲不到，就會捉鳥，什么屋檐捕鳥，上樹掏鳥，彈弓射鳥，雪地罩鳥，“撲子”捕鳥等等，樣樣在行，真算得上十八般武藝樣樣精了。他爬起樹來，那真叫像猴子一般快，兩只手攥住兩竿竹子，“吱溜”一下子，整個身體就不見了，接著又從竹林中傳來“啊哈啊哈”的叫聲。舅舅說，這叫真功夫，掏鳥窩，用這招最靈。

最絕的還是他的口技功夫，學(xué)鳥叫，比鳥還像鳥：“唧唧咕咕，唧——唧——”聲音清脆，婉轉(zhuǎn)悠長，叫得上勁了，還真能喚來一大群鳥兒，擠在竹叢里，你唱我和，縷縷圓潤婉轉(zhuǎn)的叫聲雨點般滴落下來，消失于枯黃的竹葉叢里。此時，舅舅悠然地閉起了眼，晃著腦袋品味著他制造的這曲天籟大合唱，仿佛要睡著了一般。長著小山羊胡子的外公也不能不佩服舅舅的這一手：“這小子，哪兒學(xué)得的邪門功，打鳥倒是用得出勁！”

我很想跟著舅舅去捉鳥，便央求舅舅：“帶我去，行嗎？”

他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說：“行是行，不過，還是掏鳥比較好。晚上出去，你怕不怕？下雪天的晚上去掏鳥窩，那是最好的。到時，你跟我去?！薄医K于還是點了點頭，雖說夜晚的神秘與恐懼讓我心有余悸。

沒盼多久，下雪的日子很快就光臨了。

這是一道我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真靜啊，靜得讓人感到有點不真實。山間小道上已經(jīng)沒有人跡了，連鳥的足跡也消失了。只剩下一條細細的小徑伸向竹林里。所有的房屋都睡著了，天空黑著臉，壓得很低很低，壓抑得房頂都快塌了。

雪開始飄飛，先是有點害羞，但慢慢地放縱起來，直到漫天飛揚，野性得發(fā)狂。天上似乎有誰在抖動大袋子，傾倒出瀑布一般的白粉粉，連綿不絕。

舅舅匆匆從雪天里跑來，他戴著大軍帽，捆著皮襖，腰上扎一個布袋，腿上打了結(jié)實的綁腿。斜背的那桿槍最顯眼，槍膛子直直地指著天空。

他跑得很快，那樣子像一匹矯健的駿馬。很快，他就跑到我的跟前，跺掉腳上的雪說：“天黑了，我就帶你出發(fā)。”

“得用上槍嗎？”

“再說吧，也許能派上用場?！?/p>

雪還在空中狂舞，四周的山有點朦朧了。綠色被白色一點點奪去，直到竹林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爆裂聲。舅舅說，那是竹子被大雪折斷了。

我和舅舅打一樣的裝束，只不過我的皮袍有點寬松，因為那是堂哥的皮袍。外公用紅絲帶在我的腰間扎了個結(jié)，然后在上半身里又塞進了一些老棉絮。我感到自己臃腫得像一頭熊。

臨走，外公關(guān)照舅舅：“明天一早回來，不要耽擱太久了?！?/p>

天就像在我們頭上扣了一個大黑鍋底。舅舅打了一只手電筒，我在前，他在后，這束光柱照著腳下，雪白花花地炫目。我興奮得心里像長著無數(shù)個翅膀，身體都好像要浮起來了。深一腳淺一腳趕路，毫不覺得一絲困意。

舅舅背上還有一個蓄電池，就算電筒連續(xù)用上一天一夜都沒有問題。腰間帶一布袋，那是用來裝鳥雀的。很快，我們就來到了一片竹林里。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前面有一大片石頭陣，村里人叫它萬馬石。說是孫悟空在天上當(dāng)弼馬溫，后來跟玉帝鬧翻了，就把玉帝的御馬房給毀了。這些馬脫了韁，從天上全溜到這兒躲藏起來。后來，這些馬兒全化成了石頭，就是眼前的萬馬石。

前面有個茅棚。舅舅走過去，抹去一塊石頭上的積雪，我們坐下來。舅舅掏出一點牛肉干，在我的嘴里塞了些。他自己也嚼了一會，說：你就坐這里，我進去偵察偵察。

他把手電筒遞給我：“你喚我，就打個手電，我就在這附近?！蔽倚睦锇l(fā)毛。平日這地方來得不算少，現(xiàn)在這時候，黑夜這只怪獸正虎視眈眈，想把我吞沒了，一個人咋行？我非得跟著舅舅不可。

我們竄到一片竹林里。這里的竹子特密，手電的光柱往往被叢生的竹竿擋回來。光柱之下的竹子好像被這束光驚醒了，睡意矇眬地睜開眼睛的模樣。我照了照地面，幾乎與平時一樣干燥，沒有什么積雪。剛才走了許多雪地，現(xiàn)在走來輕松得竟然不像是用自己的腿在走路。

舅舅抬著頭，目光專注地在密葉間搜索著。

鳥窩都在密葉間，是用干枯的竹葉搭成的，在竹枝間，蓬松的那團毛球就是了?，F(xiàn)在所有的鳥都安睡了，找到了鳥窩，沒有鳥兒，至少也可以摸到幾枚鳥蛋。

我們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竹林里不時發(fā)出“窸窸窣窣——撲嚕撲?！钡穆曇簦蚱屏艘沟某良?，那是積雪從葉梢上滑下，砸在地上產(chǎn)生的奇異音效。偶爾，遠處又傳來“咔嚓”的脆響，竹子不堪重負爆裂了?？峙乱@動竹林的好夢了。

“噓——”舅舅的嘴里輕輕地發(fā)出一聲，示意我停下來。

順著光柱看去，綠葉叢中有一個枯黃的毛球，那是一個很飽滿的鳥窩。舅舅跑到鳥窩下面，把手電叼在嘴里，撐開兩臂，一手攥緊一根竹子，“吱溜”幾下躥了上去，那身手靈活得像一只猴子。然后，雙腳交錯纏住一根竹子，穩(wěn)穩(wěn)地粘在竹子上，騰出一只手握手電，另一只手往鳥窩里掏去。

“撲嚕?！?，一陣鳥翅的撲騰，舅舅一手兩只，然后再把手電叼在嘴里，一手握一只。那是兩只麻雀，在掌上驚恐地掙扎，可翅膀已被扣住，無法扇動。突如其來的奇襲讓鳥兒猝不及防就成了俘虜，只在喉嚨里發(fā)出“咕咕”聲。

舅舅從光溜溜的竹竿上讓身體自由地滑下來，雙臂張開，夸耀著成功的喜悅，那模樣猶如天人下凡，瀟灑至極，讓我看了也不禁心癢。

舅舅把兩只鳥塞進布袋，抽緊袋口。兩個小家伙撲騰了一陣子，大概是累了，也就沒有動靜了。

“你得突然把手電筒照著麻雀的眼睛，它一瞬間張不開眼，頭昏腦漲的時候，保證一只也逃不掉?！本司私榻B經(jīng)驗。

接著，他又從這個窩里掏出七八枚鳥蛋，鳥蛋像彈珠一般大小，上面布滿了麻點花紋，十分光滑，摸上去竟還是熱的。我小心地將它們放進一只鋁制飯盒里，盒子里鋪著厚厚的棉絮。

“你幫我拿著飯盒，用手端穩(wěn)。否則蛋就碎了?！?/p>

于是我就聽話地端著，一點兒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個閃失，打碎了這些鳥蛋。我還有一點小小的私心，期望著能孵出一窩小麻雀來呢！

竹枝上的雪好沉啊，有好多竹枝被壓得彎下了腰，像一張張繃得緊緊的弓，似乎就要彈回去的樣子。不過這樣子也挺讓人揪心的，誰知道它什么時候就會“咔啦”一聲，碎了裂了，這張弓就永遠收不回來了。聽，不知啥時又落雪了，竹林叢中，遠遠近近，到處回響著輕微的“窸咧窣落”聲，竹林下面卻干燥得很，即便是仰起頭，也不會有雪掉落到脖頸里或者眼睛里。有竹子把雪擋在外面了呢！真叫是萬頃綠竹海，不透風(fēng)不透雨。

林子里薄薄地現(xiàn)出一些光明的時候，我也快累得走不動了，舅舅卻依舊看不出困倦來。他的布袋里已經(jīng)鼓鼓的了。一個夜晚，逮住的大多是麻雀，還有一些喜鵲、灰鵲、鵓鴣、白頭翁、蠟嘴之類的。蠟嘴最可愛，個兒挺小，背上是嫩黃色的羽毛，嘴巴彎彎的，像一只鉤。剛掏到的時候，我愛不釋手地撫摸著羽毛，摸了好長久，我很想把它養(yǎng)大。

突然遠處竹林中傳來“梆梆”的沉悶的回響。

“你聽，”舅舅說，“那是早上有人用獵槍打鳥呢。鳥兒起得早，獵人也早，但沒有我們早?！?/p>

我不禁笑起來。仔細聆聽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耳畔，鳥兒已經(jīng)唱得很歡了。這些樹林里的精靈，每天都要練練歌喉。

“我得逮上一只野雞才能回去?！本司藞詻Q地說。

他背上的槍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握在手上，眼睛像獵鷹一樣搜索著。他彎腰行進，我也彎腰跟緊；他趴下，我也不站直，感覺自己竟也像一個小獵手。

前方五十米處出現(xiàn)一只野雞，昂首挺胸，警惕地諦聽著四周的動靜。這只野雞可真漂亮：脖子上的羽毛是靛青的，閃著金屬的光澤，眼圈紅紅的，身上的羽毛五彩斑斕?？磥硪欢ㄊ切垡半u了。只見它舒張開雙翅，扇了幾下，走了幾步，低下頭，用爪子刨開腳下的枝葉，尋找著食物。

舅舅趴在地上，屏息靜氣，像一塊石頭。獵槍已經(jīng)架好，他瞇縫著眼，專注地盯住前面的獵物，食指搭在扳機上。

“砰”的一聲，槍口一縷青煙還沒有消散，前面的野雞應(yīng)聲而倒，掙扎了一陣子，就不動了。舅舅蹦起來，飛快地跑上前去，撿起野雞?？蓱z的野雞，耷拉著腦袋大概死了。

太陽升起來了，那么鮮艷那么大，好像是懸在頭頂?shù)募t盤子，觸手可及。陽光灑下來，群山連綿，一半映得光亮，另一半還留在了黑色的陰影里。陰影中的積雪像銀子，發(fā)出黯淡的光；被照亮的部分，明晃晃地炫目。

“我們必須放生三只鳥，這三只由你挑?！本司藢⒉即目谧酉堕_一道縫，遞到我面前。

“為什么？”

“不為什么，這是一種規(guī)矩，大家都這樣的。你外公以前帶我出去，每次都放生三只鳥。”

“讓這些鳥兒去生下一代嗎？”

“可能是吧?！?/p>

我挑選了三只，一對是喜鵲，另一只是藍背。三只鳥兒振翅沖出樹林，在我們頭頂盤旋了片刻，舒展著羽翅向云天沖去。陽光下，黑黑的陰影越來越小，終于幻化為一點，消失在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