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于我的幸運

徐　玲

周二一大早，夏由果把一個課本一樣大的紙袋子丟我桌上：“有禮物哦?！?/p>

這個趾高氣揚的女生竟然會給我送禮，真是匪夷所思。

“快打開看看吧。哈哈，你會感到驚訝的?！彼旎畹卣f著，同時轉(zhuǎn)過身去，留下一條晃蕩的馬尾。

我以前怎么沒覺得她的馬尾這么好看呢？

不多想了，我閉上眼，懷著無比激動、無限期待的心情把手伸進紙袋子——軟綿綿黏乎乎的。

“Ｏｈ ｍｙ ｇｏｄ！”我噌地跳起來，“干什么嘛！”

四周的目光探照燈一般射過來——

粘著木糖醇的作業(yè)紙、泛黑的香蕉皮、包裹手指甲碎屑的太妃糖紙、墨水浸染的紙手帕……全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好事的嘴巴們七零八落地議論開了。

“快快快，我?guī)湍闾幚淼?。”同桌葉小喬麻利地收拾。

前面那條馬尾伏在肩膀上一個勁兒顫抖，似乎要笑成癲癇發(fā)作狀了。

我環(huán)視周圍，齜著牙說：“看什么呢？說什么呢？”

周圍立馬安靜下來。這點嚇唬人的氣勢我還是有的。

看葉小喬把桌上弄干凈了，我抓起圓珠筆去頂夏由果的后背：“下油鍋，你犯賤?。俊?/p>

“上刀山，是你自己做得過分。憑什么讓別人替你收拾桌肚？你既然擅長制造垃圾，就該學(xué)會處理垃圾?！毕挠晒D(zhuǎn)過臉連珠炮似的說著，好像這些字都是提前在她喉管里碼好的，只要一張嘴，便自動“噠噠噠”射出來。

我歪著腦袋說：“誰值日，誰負責掏桌肚。要是桌肚里都干干凈凈的，還要值日生做什么？”

“上刀山，你有沒有素質(zhì)？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每天放學(xué)后把許許多多垃圾留在桌肚里，值日生非累死不可！”

“累不死，我保證。”

“怎么累不死？昨天我掏你桌肚，肚子都掏疼了?！毕挠晒鋸埖厝氯?。

我忍不住笑：“下油鍋，以后輪到你值日，我就盡量多地制造垃圾，看你累死不累死。”

“上刀山！”夏由果尖叫，模樣像極了一頭發(fā)怒的母豹。

“好了啦，”葉小喬做起了和事佬，“都是前后同學(xué)，不要傷了和氣。和氣升分，和氣升分哦?！?/p>

看在溫柔善良的葉小喬的面子上，我不跟夏由果計較。

夏由果氣歪了嘴巴回過去讀書，那條馬尾耷拉在腦后，看上去細了一圈。

整個白天我繼續(xù)吃零食，把話梅核一顆顆排列在紙巾上，紙巾就像粘滿大頭蒼蠅的蒼蠅紙。我把它們推到桌肚最里面。我知道這周都是夏由果值日。我甚至還花了足足半堂政治課時間在稿紙上羅列接下來的幾天吃什么零食，什么零食產(chǎn)生的垃圾多，我就吃什么。

放學(xué)的時候，葉小喬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塑料袋，塞給我說：“尚道善，請你把垃圾都放進去，走的時候丟垃圾桶里?！?/p>

她溫和地眨巴眼睛，讓我有一種不忍拒絕的感覺。

可是，抬眼看到夏由果，我就狠下心來：“我不?！?/p>

我說完提起書包開溜。爽得很。

……

周三，我?guī)Я丝谙闾呛臀鞴献?，快活地制造了好一堆麻煩，然后拍屁股走人，等待值日生夏由果去解決。

晚餐相當豐盛，我把自己的肚子喂得滾圓，窩在沙發(fā)里翻賽車雜志。

“兒子，你可以去寫作業(yè)去了?！崩蠇審膹N房走出來說。

“嗯?！蔽易焐蠎?yīng)著，人卻不動彈。

“是不是得雇用吊機把你吊到房里？”老爸的目光從晚報上方透出來。

“不不不，不用那么大費周折興師動眾勞命傷財?！?/p>

我費力地站起來往房里鉆。天底下家長大概都這樣吧，只要看你閑著懶著，就渾身不舒服，非把你逼到書桌前才安心。

我把語文書抓出來，翻到新學(xué)的課文，一個粉紅色的小東西滑入我的視線。呵，原來是一個扁塌塌胖乎乎的五角星。

我把它捏在手上，看清楚它是用絲帶編織的，有點松散，有點臃腫，但十分可愛。

最近班上流行編織五角星，女生們管它叫幸運星，每個女生都迷上了這小玩意兒。我想了又想，覺得可能是葉小喬干的，但又不像。究竟誰逗我玩？我的腦子不夠用了。

“無聊?！蔽译S手把它丟進筆筒，悶頭寫我的作業(yè)。

黃昏臺燈下的時光真難熬啊！

周四午飯過后，我開始留意班上誰在編織幸運星，結(jié)果少說有十幾個女生，甚至有兩個男生都加入了。

葉小喬把各種顏色的狹長絲帶攤在膝蓋上，一邊編織幸運星一邊背誦英語課文。

她把編好的幸運星碼放在課桌上，粉紅的一溜，粉藍的一溜，粉黃的一溜，很奪目，讓我想起深藍夜空里璀璨的繁星。

“我可以看看嗎？”我小心地問。

“當然可以?！比~小喬說。

我捏起一顆粉紅色的幸運星，仔細地觀察，越看越覺得它跟我從語文書里意外收到的幸運星沒什么兩樣。

我于是肯定那個玩笑是葉小喬開的。

天哪，她為什么要送我幸運星？難道是……沒想到文靜內(nèi)斂的葉小喬居然這么主動。我的心咚噠咚噠跳得很快。

不能亂想，絕對不能。不就是一顆幸運星嗎？幸運星代表幸運，表達祝愿，沒什么其他含義的。我告誡自己。

望著葉小喬專注于編織幸運星的表情，我的內(nèi)心慢慢升騰起一種被尊重被祝福被愛護的幸福感。這種美妙的感覺滲進我的五臟六腑和血液骨骼，讓我有一種要做一個高尚人的沖動。

一個高尚的人當然是不可以在上課的時候吃零食的。但是管住嘴巴比管住思想要困難得多，我還是把口袋里的奶油加應(yīng)子消滅掉了一半。

這天晚飯后寫作業(yè)時，我的語文書里再次滑出一顆幸運星，是粉藍色的。

我把兩顆幸運星疊放在書桌上，感覺自己的幸運被疊加起來，心里很溫暖，很舒服。好想當面拆穿葉小喬，看她怎么解釋。可又擔心她矢口否認，到時候我就尷尬了，說不定還會被傳得沸沸揚揚對大家都不利。

周五起床的時候，我要做一個高尚人的決心強烈起來，以至于破天荒出門的時候動了不帶零食的念頭。然而，一想到囂張的夏由果，我還是把一包開心果塞進了書包。

夏由果一定氣壞了，因為我每天放學(xué)留在桌肚里的那些垃圾很零碎，想必她是皺著眉頭處理的吧。

我的成就感和折騰人的快感油然而生。

可是夏由果竟然活潑潑一邊望著我一邊走進教室，把書包擱自己課桌上，回頭跟我搭訕：“尚道善，昨晚看八卦報了嗎？嗚哇，我的偶像要告別單身啦?！?/p>

“這樣才天下太平?！蔽夷繜o表情地應(yīng)付。

我討厭女生們?nèi)ヂ愤厰傎I娛樂八卦報，更不屑于關(guān)心那些明星的私生活。

夏由果甩甩馬尾轉(zhuǎn)回去了。我抓抓頭發(fā)心里犯疑：只字不提我桌肚里的垃圾，她什么意思？覺悟高啦？服軟啦？

沒道理嘛。

數(shù)學(xué)課上，老師在大屏幕下講例題，我的眼睛盯著他能說會道的嘴巴，兩只手卻躲在桌肚里剝開心果，一連剝了好幾顆，等機會塞進嘴巴里。

只要一想到夏由果放學(xué)后定會趴在我桌肚口望著這些可惡的果殼皺眉頭，我就忍不住想笑?？墒寝D(zhuǎn)念想到葉小喬悄悄送我的幸運星，我就感到自責起來。

罷了，我停止制造垃圾，專心聽課。

午飯后，葉小喬照例編織她的幸運星，一顆顆，一溜溜。

我問她：“你要這么多幸運星做什么？”

她抬頭望我，莞爾一笑：“送人?！?/p>

我的臉一陣發(fā)燙。這話不等于向我承認那些幸運星是她送的嗎？可送人也不用編那么多呀，她每天才送我一顆。

“你知道幸運星代表什么嗎？”她忽然輕輕地問我。

“代表幸運，表達祝愿啊?！蔽颐摽诙?。

葉小喬說：“你說得不具體。幸運星的顆數(shù)不同，表達的心愿也不一樣。比如說，１０顆幸運星代表健康，９９顆幸運星代表友誼長長久久，３６５顆幸運星代表天天快樂……”

“太復(fù)雜了?！蔽覄e過頭去，裝認真寫作業(yè)。

難道她要為我編織３６５顆幸運星？我激動得坐立不安。我尚道善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一個乖得不能再乖的女生對我如此重情義？

我猶豫著要不要制止葉小喬，因為我覺得編織３６５顆幸運星實在太浪費時間了。兩顆，我已經(jīng)夠滿足夠幸福的了。

我決定痛改前非。我把吃剩的開心果藏進書包，還把那些零碎的果殼用作業(yè)紙包裹住，扔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

做完這些，我挺起胸膛，覺得自己無比高大。

下午的班會課上，老班喋喋不休表揚一大批各方面有進步的同學(xué)。我知道沒我的份，但還是巴望著太陽可不可以從西邊露一回臉。

在一大串名字后，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名字。老班是這么說的：“……尚道善同學(xué)本周大有長進，自從周二早上值日生夏由果指出他的壞習(xí)慣后，他就再也沒把垃圾留在桌肚里，從周二到周四，每天放學(xué)后桌肚里都是干干凈凈的……”

什么什么？我沒聽錯吧？怎么會呢？周二的“蒼蠅紙”，周三的瓜子殼，還有昨天的奶油加應(yīng)子核……全都哪兒去啦？

老班走后我去甩夏由果的馬尾：“夏由果，我的桌肚……”

“沒事啦，你知錯就改，真夠風(fēng)度?！彼倚Γ皩τ谥芏缟系牟欢Y貌，我向你道歉?！?/p>

“可是……我……”

思來想去，我覺得事情跟葉小喬有關(guān)。放學(xué)的路上我追上葉小喬，我們的單車并排著慢慢向前。

“謝謝你。”我鼓起勇氣。

“謝什么？”葉小喬跟我打哈哈。

我直截了當?shù)卣f：“謝謝你為我收拾掉桌肚里那些垃圾?！?/p>

“你怎么知道是我？”葉小喬笑吟吟地說，“小意思。”

“還有幸運星的事，也要謝謝你?！蔽夜钠鹩職庹f。

“嗯？”葉小喬否認，“什么幸運星？”

難道不是她？那會是誰？

那晚，我的語文書里又一次滑落一顆幸運星，粉黃色的，上面居然有很細的一圈字：尚道善，這是我送你的第三顆幸運星。你的桌肚干凈一天，我就送你一顆幸運星。祝愿你好。

我認得出是誰的筆跡。

夏由果、葉小喬，不一樣的兩個女生，給我兩份同樣的感動。這是屬于我的幸運，我會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