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義
一顧茅廬就找到了二月河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編輯生涯會與一個叫二月河的作家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二十年前,當我走進出版行業(yè),第一次組稿,就有幸認識了這位后來被人稱為“黑馬”的歷史小說作家。今天,這位作家的作品在世界華人圈中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獲得了海內外各種獎項。如在紐約被評為“最受歡迎的華人作家作品”,在香港被《亞洲周刊》評為百年來中文小說一百強之一。在國內獲得了國家圖書獎、“九五”期間全國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等。目前,無論你走到任何一個國家,只要有中文圖書,一定會有二月河的作品,有華人處即有二月河的作品。
那是1987年的秋天,我從武漢大學畢業(yè)分配到出版社后,先被抽到省新聞出版局“掃黃打非”辦公室,后來得知,這兒是選拔機關干部的一環(huán)。我干了一陣子,每天泡在烏七八糟的破書里。想到我的職業(yè)所在,沒有多久就找了個借口逃離了那兒——我一人去了河南鄭州約稿。在河南省文聯(lián),我的老師涂白玉先生先帶我拜訪了鄭州的一些作家,然后給我寫了一封又一封引薦信。其中,就有拜托南陽市文聯(lián)的同志代我引薦二月河的信。于是,我搭乘長途客車到了南陽。
當天夜里,我坐在南陽市文聯(lián)呂樵同志的自行車后,經(jīng)過一個曲曲折折的小胡同,在三間潮濕且光線不足的平房里,我見到了僅有四十余歲的凌解放。當時,他正在南陽市委宣傳部當干事。他向我介紹了他的寫作計劃,要為清王朝最為鼎盛的“康雍乾”時期寫一部歷史長卷。他談到了恩師馮其庸對他的鼓勵,談到了他夜以繼日的寫作習慣。當然,也談到了他中年得女,那種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還在鄭州時,我聽人介紹了這位在筆記本上寫小說的作家,我對此并沒有太重視,當我看到他遞來的由黃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康熙大帝》第一卷《奪宮》后,我才相信此言不虛。不過,在此之前也有人不經(jīng)意地告訴我關于二月河已“二郎才盡”的忠告。
那晚,在一個叫春來的小招待所里,我一口氣看完了二月河送給我的第一卷《奪宮》。整整一夜,我被他的作品的藝術魅力所懾服: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語言,無論是歷史氛圍的營造還是對人物性格的刻劃,這本書都是建國后歷史小說中所少見的一種新的突破。
第二天,我遞上了社里的約稿合同——請他為我們寫三卷本的《雍正皇帝》。我看得出,二月河有幾分得意,但他對我說,“我要征得黃河文藝的同意才行”。我擔心他變卦,忙說:你已經(jīng)占領了“黃河”,你這次只要走過“長江”,你二月河就等于“占領”了全中國。
這是1987年的事兒,后來,我不斷給他寄雜志,寫信保持聯(lián)系,直到他寫完了《康熙大帝》的第三卷,才開始動筆為我們寫《雍正皇帝》的第一卷《九王奪嫡》。細心的讀者曾經(jīng)指出,認為二月河的《康熙大帝》的第四卷《亂起蕭墻》的情節(jié)與《雍正皇帝》的第三卷《恨水東逝》有些雷同但人物、情節(jié)又有些出入,實際上,當時二月河并沒有通盤考慮,而是先寫《雍正皇帝》第一卷,后來又寫《康熙大帝》第四卷的結果。等到長江文藝社出版第一卷《雍正皇帝》時,已經(jīng)是1990年了。
二月河的稿子寄來后,我就在社里申報當年的選題。第一次社里編輯部主任一級的論證,結果沒通過。原因是當時中央電視臺已經(jīng)播了一部叫《雍正皇帝》的電視劇,小說也已經(jīng)出版了。大家認為再出就有些重復。我當時還是一個普通的助理編輯,選題論證會之類的事兒并沒有我的份兒。我一聽部主任傳達的意見,就慌了。急忙找到總編輯田中全,他說看了稿子再定。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過了很長時間,結果讓我大出所料??偩庉嬏镏腥戳藭搴笤趯徸x意見時寫到:難得的歷史小說佳作。
二月河先生在文章中曾寫到他小時候十分調皮,曾被教師罵為“飯桶”。他的字寫得橫不平豎不直,也許印證了他的老師的評語。這可苦了做編輯的,每一頁每一行,都要為他描幾十個字。稿子整理完后,送給總編輯,他在上面批道:請重新整理。結果我又開始再描一道。書稿發(fā)后,按照承諾,我又將其壓縮到25萬字,在社里辦的《當代作家》大型叢刊上發(fā)表。第一卷出版后,是在新華書店證訂,只有10070冊。
等到《雍正皇帝》第二卷編輯完成,我已經(jīng)要調到省新聞出版局了。第三卷二月河稿子交來時,我已在出版局工作。這是1993年的事兒了。因為我人在出版局,書稿又要在社里出,其間可能交接、安排上有些銜接困難。其中的細節(jié)我已記不清楚了,但二月河先生后來寫文章說有些曲折。實際上,曲折倒沒有,因為我人在武昌,出版社在漢口,交接上有些脫節(jié)而已。
三卷本《雍正皇帝》出齊了,這是1994年的事兒,到了1995年的9月,偶然的原因,我又回到了長江文藝出版社,并且是當社長。
社里當時的情景在這里我不再贅述,但《雍正皇帝》當時正由于口口相傳受到讀者歡迎,但社里的書從年初印到十月也沒有出來。一是社里沒錢支付印刷費,工廠當時都不愿印長江社的書了,結果只好由職工集資購紙來印刷圖書,當年紙價飛漲,從年初到年底翻了不止一番。我回去后很久書才印出來,但定價還是年初的,58元一套,結果紙價漲了,這一版并沒有賺到錢。
這年的十月底,我突然接到我的武漢大學老師陳美蘭先生的電話,說她剛參加中國作協(xié)的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讀書班,《雍正皇帝》一書評委普遍反映不錯,有專家認為此書是“《紅樓夢》出版以來最好的一部歷史小說,是五十年不遇乃至一百年不遇的一部好書。”據(jù)說此書在讀書班產生了轟動,很多人挑燈夜讀,徹夜不寐。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陳建功希望我們能夠對這本書加以宣傳,讓更多的人了解這部作品。
將二月河送到讀者眼前
二月河的書當時在讀者中已經(jīng)口口相傳受到了歡迎。有一位山東的作家林深曾說,《雍正皇帝》一書他讀了七遍,認為此書是“共產黨留給后世的《三國演義》”。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副總經(jīng)理趙恒峰后來告訴我,他讀了21遍。但當時在專家和學者那兒,他的書并沒有引起重視。有人認為他的書是“通俗文學”,言下之義不值得評介。二月河曾告訴我某某專家準備評介他的圖書,但也是“只聽樓梯響,未見人下來”。小說出版后,我先后寫了幾篇評介文章,其中《不同凡響的藝術魅力——讀長篇歷史小說<雍正皇帝.九王奪嫡>》先在二月河家鄉(xiāng)文聯(lián)的刊物上發(fā)表后,又在中國小說學會的《小說評論》上發(fā)表了。除此之外,我還寫了幾則短小的書評。
1996年元月8日,借助一年一度的北京黨校訂貨會(后改為北京訂貨會),我們與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正在籌拍《雍正王朝》的四匯文化公司,在中華文學基金會的文采閣召開了《雍正皇帝》研討會。我們請了時任中宣部出版局副局長的宋鎮(zhèn)鈴、文藝局副局長劉玉山,新聞出版署圖書司副司長遲乃義、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陳建功,及理論家雷達、雍文華、吳秉杰、蔡葵、丁臨一等20余人參加了研討會。為了擴大研討會對訂貨的的影響,我們租了兩輛大車,將各地新華書店來京的負責人都請到了會場。與此同時,我們請了北京的主要新聞媒體的文化版、讀書版的編輯記者。會上,評論家對《雍正皇帝》一書的藝術特色、對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貢獻給予了高度評價。評論家丁臨一再度重申了他對此部小說的看法,即“五十年乃至百年不遇”之說。
此次會后,北京各大媒體在重要位置發(fā)表了關于此次會議的消息及對此書的評價?!侗本┣嗄陥蟆吩谖幕嬷匾恢糜靡惶栕肿鰳祟}:《雍正皇帝》橫空出世,京都文壇好評如潮。文章將四個與會專家的觀點概括為:歷史小說的大手筆,百年不遇的佳構,兩個結合的杰作?!缎侣劤霭鎴蟆返臉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歷史小說。中央電視臺看了有關評介后,請二月河到京,做了十二分鐘的電視節(jié)目,標題就是“二月河與雍正皇帝”。節(jié)目中請幾位專家在場外表達自己的觀點,其中就有“《雍正皇帝》是《紅樓夢》以來最為優(yōu)秀的長篇歷史小說”之說的專家丁臨一。自這次研討會后,訂貨大增,當年銷售8萬套,從此二月河其人及作品才真正引起評論界、發(fā)行界和讀者的注意。
北京研討會后,二月河的名聲逐步為外人所知曉。為了進一步鞏固這種影響,我們組織作家到武漢、鄭州等省市書店簽名售書,作家本人也應約到北京、上海、合肥等十幾所大學演講。一些專家和大學的研究生將二月河和他的作品作為研究課題,部分研究成果在報刊上相繼發(fā)表和出版。《文學評論》等刊物開始重視二月河的創(chuàng)作并給予肯定。與此同時,我們也主動組織一些評論家,撰寫評介文章,更深入全面地探討二月河小說的藝術價值。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及各地的廣播電臺要求連播《雍正皇帝》,我們給予大力支持,從中幫助與作家聯(lián)系,努力促成此事。
除此之外,我們從作家那里得知一些社會名流和高層領導對《雍正皇帝》一書也給予了較高的評價,我們抓住這些機會加以宣傳。如作家方方,對二月河的《雍正皇帝》有很高的評價,我們請她撰文談這本書。同時,有不少高層領導也對此書表示了自己的喜愛。如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文藝批評家衛(wèi)建林曾對此書給以了較高的評價。他認為此書“是‘五四以來難得的作品,其歷史含量、文化含量和藝術成就均屬上乘,當不在《李自成》之后,或許還在《李自成》之上?!彼硎荆鹊酵诵葜?,要成立一個“二月河研究會”,系統(tǒng)研究二月河的作品。他積極向中央高層領導推薦此書,因此很多領導人都讀過這部作品。為此,二月河被推選為黨的十五大代表參加黨的代表大會。于是,我們將衛(wèi)建林一封談二月河的信在媒體上發(fā)表。1996年“中國出版成就展”上,鄧小平同志的夫人卓琳參觀時稱贊二月河的書寫得不錯,應當看看,有些報紙也報道了這個消息。當時的國家稅務總局局長項懷誠對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喜愛有加,報紙上發(fā)表了局長與作家的談話。同時,此書在臺灣地區(qū)出版后,臺灣地區(qū)領導人紛紛贈閱此書,有些讀者自發(fā)成立了“二月河作品讀友會”。我們將這些信息在媒體上組織加以宣傳,從一個側面說明此書受歡迎的程度,讓讀者再一次了解此書。
電視劇《雍正王朝》與小說《雍正皇帝》
1996年,當我們在北京文采閣召開《雍正皇帝》研討會時,正在籌拍《雍正王朝》的四匯文化公司的蘇斌、劉文武都曾參加了這次會議。當時他答應支付一萬元錢共同舉辦這次會議,后來小說大賣,我也就沒有追要這筆錢。當時任何人,包括制片方都絕對沒有想到后來這部電視劇會如此紅火,以致于成為歷史題材電視劇的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
在《雍正王朝》播出之前,圖書與電視聯(lián)姻這種傳媒互動的方式還沒有真正引起出版界的重視,在中央電視臺一頻道黃金時間播出的電視劇對圖書銷售的拉動作用還不為人所知。當然,我們對后來電視劇大火與小說的暢銷也并不是一開始就充分估計到了,但我們一直密切關注了電視劇的進度。電視播出前,我從二月河先生那兒得悉這個消息后,社里一次印了3萬套《雍正皇帝》,并在《新聞出版報》、《中華讀書報》、《中國圖書商報》的頭版上分別刊載了三則“緊急征訂”啟事。由于電視與圖書的互動在此前并沒有十分成功的范例,社里不少人對此不理解,在后面議論紛紛,書店剛開始對圖書的銷售也還持一種比較謹慎的態(tài)度,我們主發(fā)該書時各地書店要貨均十分保守。結果電視劇播出了5集后,各地添貨的電話不斷。于是我們選擇了三個廠印刷此書,并且用汽車向各地直接送貨。農歷除夕前幾天,三路送貨的貨車分別向北京方向、河南方向、滬寧杭方向出發(fā)。大年三十,去上海送貨的同志還在返家的路上。為此,杭州的《錢江晚報》頭條報道:長江社千里送書,杭州人先睹為快。
電視劇拉動了圖書銷售,盜版者看出了商機,紛紛群而仿之。于是我們利用這個負面的結果來開展深入全面的營銷活動。
首先,我們在《新聞出版報》、《中華讀書報》、《中國圖書商報》三家業(yè)內主要報紙的頭版上刊登“啟事”,懸賞10萬,捉拿盜印此書的不法之徒。我們這個消息發(fā)布后,不僅接到幾十個要求捉拿盜版者的電話,并接待了多批上門揭榜的自愿者。同時,全國幾十個媒體報道此事?!堆虺峭韴蟆返南⒏鼮橛腥?,標題是:《雍正捉拿假‘雍正》。與此同時,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根據(jù)《雍正皇帝》改編的、封面和我社基本相似的“話本小說”。從小說改編成小說,體裁并沒有變,嚴格來說這種改編實際就是侵權,但二月河本人過去對此缺少研究,自我保護意識也不很強,這種“改編”事先他自己卻授了權。我們咨詢了有關專家,認為在短時間內區(qū)別這種侵權責任很難,但這種改編本的封面抄襲了我社的封面,我們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后來,我們委托中國版權保護中心法律部向北京海淀區(qū)法院提起訴訟,法院經(jīng)過審理后認定對方侵權,雙方以庭外調解的方式解決了此案。盡管對方只賠償了我們幾萬元錢,但此事正發(fā)生在《雍正皇帝》電視劇播放的高潮期間,各地媒體對此大加渲染,一時間“雍正告雍正”又成了媒體的話題,這樣,無形中又將此書推向舞臺的中央。無論是懸賞10萬還是起訴侵權單位,我們的目的是宣傳作用要大于實際意義。我們只有通過不斷制造話題,才能吸引媒體與讀者關注這套書。
另外,我們除了制作《雍正皇帝》的招貼畫,大幅布標送給各地書店張貼懸掛外,還制作了幾千把紅傘,上面印上醒目的書名,在訂貨會上免費發(fā)放,同時,我們在訂貨會期間制作巨幅戶外廣告,對訂貨人員的視覺形成沖擊力。與此同時,我們出版了一本二月河先生創(chuàng)作談,將他成名之前和之后創(chuàng)作的體會編輯成書,書名采用他過去寫的一個電視劇《匣劍帷燈》的題目。這對于希望了解并研究二月河先生作品的讀者而言,是一個很好的參考資料,也從一個側面間接擴大《雍正皇帝》的影響。僅1999年電視劇《雍正王朝》播放期間,我們就銷售了25萬套《雍正皇帝》,碼洋近2000萬元。
《雍正皇帝》兩次與茅盾文學獎擦肩而過
1995年底,中國作協(xié)的讀書班就對此書給予了高度評價,按說《雍正皇帝》一書得茅盾文學獎應當有很好的基礎。但事情也許是物極必反,首先有些專家的“五十年乃至百年不遇”之說引起了另一些專家的反感。后來我得知,在終評會上,有專家提出《雍正皇帝》中有些描寫不符合歷史史實。如雍正的死因,李衛(wèi)的出身,特別是引娣與雍正的“亂倫”之嫌,還有人對小說中的詩詞提出了異義,認為有些不合格律。但這些個別人的意見并沒有代替大多數(shù)評委對《雍正皇帝》一書的好評,他們認為這些或是屬于對歷史小說與歷史的關系的個人看法,或是屬于作者的筆誤或者是瑕疵。在終評會上,一般要投三輪票,逐步淘汰入選的21部作品。到了最后一輪,只有7部作品了,《雍正皇帝》還在其間。為了得到準確消息,我那天守在辦公室里,給在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打電話,他們還告訴我《雍正》票數(shù)居前,應當沒有問題。誰知到了最后,過三分之二需要十四票,而《雍正皇帝》只有十三票。
得到消息后,我與二月河先生通電話,我十分沮喪。二月河先生卻十分地豁達,他說:只要讀者喜歡,評不評上茅盾文學獎無所謂。我知道,這并非是二月河先生的真心話。首屆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頒獎時,二月河先生就親自前去領獎,這說明他并不拒絕社會對他的作品的承認。但事已至此,我們只能說一聲遺憾了。
評獎會后,我見到了陳建功先生,他是這次評獎的組織者,他也對《雍正皇帝》沒評上茅盾文學獎而表示遺憾。但評獎有自己的規(guī)則,即使是組織者,他也不能左右評委的投票。因此,他表示希望下一屆茅盾文學獎評選時再將《雍正皇帝》送去參評。
針對有個別評委提出的意見,我希望二月河先生能否做一些修改。二月河先生在電話里表示,說他不愿意改。小說就是小說。我不能說服他,就打算針對詩詞格律上存在的問題請湖北省的一位專家看一看。我找到了這位專家的電話,說明來意,他本來也同意了,他后來因為忙,再加上對此事我重視不夠,結果我又沒將書送去。
轉眼第五屆茅盾文學獎評選活動又開始了,這一次出版社沒報,河南省作協(xié)也沒報,《雍正皇帝》的上報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自己提出來。初評以高票當選,有一次我因事去中國作家協(xié)會,見到創(chuàng)研部的幾位評論家,他們中有人就是評委,大多數(shù)人均認為此次應當沒有問題。據(jù)說,上一次《雍正皇帝》沒能評上,好多評委與高層的讀者都對此感到不解,所以此次中國作協(xié)自己報,也說明他們對此書的期望。
但是評選中上次提出異議的那位大學教授此次又是評委,他對《雍正皇帝》的批評仍然是情節(jié)不符合史實的觀點,他的據(jù)理力辯,也影響了個別評委。但后來得知,影響不大,小說在終評的第一輪與第二輪仍然高票領先。喜歡《雍正皇帝》的許多評委都松了口氣,認為此次非他莫屬,但也許是大意失荊州,等到宣布票數(shù)時,《雍正皇帝》離入選又是差了一票。后來在一次會議上見到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的金堅范與張鍥先生,他們告訴我,面對這個事實,有人曾提出來是否進行第四輪投票,但經(jīng)過協(xié)商,大家認為這樣違背了評選規(guī)則,只好忍痛割愛。這次又少一票的原因是,個別本來投《雍正皇帝》票的評委見此書在終評第二輪投票時票數(shù)遠遠超過了三分之二,就轉而投了別的書,結果人人以為沒問題的結果又出了問題。
我在這里講了諸多評獎內幕,并不是說一本書的價值依附于某類評獎上,而是覺得許多人進行了努力,結果一次次地擦肩而過,真是辜負了眾多熱心人的期望。這里面,我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人。當初評獎時,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的許多人都是評委,而且此次評獎就是他們組織的,而我因工作關系經(jīng)常與他們見面,而且私交不錯。誰是評委,進展如何,我應當是打聽得到的。但每一次我見到任何人,都沒有問這些事,也沒有當面說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打聽是誰對此書有意見。如果我知道是誰,我應當托人去做做解釋工作。我完全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認為私下去談論或做不應當做的工作,會玷污了茅盾文學獎的名聲似的。再加上我當初是準備請人訂正一下詩詞格律的,結果又沒落實。如果做了修改,哪怕是改動不多,至少也給評委一個好的印象。只要多一個人的一份票,《雍正皇帝》應當是進入茅盾文學獎的了。在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中,我擔任責任編輯的《張居正》以全票入選。其中做了些許工作,應當說,是吸取了《雍正皇帝》評獎過程中失利的教訓的。
給二月河先生出文集
給二月河先生的《雍正皇帝》當責任編輯,我沾了不少光。于是得寸進尺,就希望有一天把他的所有作品都拿到長江社來出版。
二月河先生的處女作《康熙大帝?奪宮》出版至今,十五年間,他已經(jīng)出版了13本約500多萬字的作品。但這些作品散見于近十家出版社,還有不少名目的改編本、盜版本。書店訂書,往往要跑幾家出版社。讀者真假難辨,買到改編本,說二月河不過爾爾。其實,此書非彼書也。如果能有一套完整的的文集,不僅方便圖書館收藏,更方便讀者購買。當然,二先生是暢銷書的同義詞,他的作品已經(jīng)成了人們公認的經(jīng)典,如果將他的作品全部留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其意義可想而知。
有了這個心思,每次見面,或者通電話,我就向他鼓吹出文集這件事,二月河總是說,時機不成熟。我不知他是否說的心里話。二月河已不是當初的凌解放,不是十年前我找他約《雍正皇帝》時的宣傳部“凌干事”。人家時下名滿海內外,連中央的大干部,到南陽都指名要看看二先生。且不說出版社了,不是夸張的話,他打了個噴嚏,就有人從千里外扛著藥箱給他送藥——為的是搞好關系。于是我就繞著彎兒談他的書,談外界對他的書的評價,人家是絕等精明之人,一聽就知我是在套近乎。當然我也夸海口,長江社如何如何有錢。為了證明這點,連原來簽訂的按稿費支付的《雍正皇帝》,我們也改為按版稅付給二月河。當然,這是個折中的數(shù)字。離二月河目前的身價,還差得很遠。但二月河和夫人總是說,夠意思了。碰到有競爭者說到長江社如何如何時,他們總是說,人家講義氣。
《乾隆皇帝》的后二卷出版了,我想這下出文集的事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吧,可二月河又說,中國作協(xié)的翟泰豐書記都登門了,是替一家出版社來組這部文集的稿的。我說,市場經(jīng)濟,大家來競價嘛!二月河一臉的嚴肅,我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我不能言而無信。我想,這下完了。二月河天天和帝王打交道,等級觀念是蠻強的。
2000年夏天,到神農架召開文藝出版社發(fā)行研討會,路上,我用手機與二月河聯(lián)系,其間問起文集一事,他說,你電話來的正是時候,可以談。車在江漢平原的高速公路上飛馳,他那濃濃的河南腔從千里之外諸葛亮隱居的南陽臥龍崗時斷時續(xù)地飄進我的手機。車行了幾十公里,我已經(jīng)知道了個大概:原來說定的一家出版社因報酬沒談攏,目前正有好幾家出版社和“二渠道”在競價。這時,我又一次擺出財大氣粗的架勢。當然,也敘舊,也談我們的優(yōu)勢。最后,他說,到時你與我的經(jīng)紀人談。
當初我聽二月河說到“經(jīng)紀人”三個字時,還有些一愣。喲,天天鉆故紙堆的二月河還挺時髦的。其實,這是他的聰明之處,都是老熟人,討價還價真有點不好意思。另外,他也是吸取教訓。幾年前,他將剛出版的小說就授權別人“改編”成話本小說廣播,結果對方又以紙介質出版,不僅搶了他的作品的市場,還有點委屈了二月河的形象。我估計,他的經(jīng)紀人一定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家伙。年底去京城,與其約見一次面,是時經(jīng)紀人正在王府飯店采訪鞏俐,我只好坐在咖啡廳里等候,等到鞏俐的身影離去,結果朝我飄然而至的是一位年輕的小姐。此人姓黃,北師大研究生,江蘇人,我說話時,她抿著嘴唇笑——全看不出還有此等能力。小黃是現(xiàn)代知識女性,年輕,所以有人用很暖昧的口氣說她是二先生的“秘書”。車到宜昌后,我與之通了電話。果然,談起業(yè)務時就看出了她的成熟。當然,不外乎文集如何如何搶手,又夸我如何如何有眼光,二月河如何如何念舊情之類的。
合同的細節(jié)很快就談妥了,這年秋天,我與司機一起,驅車前去南陽,簽署二月河文集的出版合同。當然,這一次,二月河先生要求我要帶現(xiàn)金去,大約他要支付小黃的酬金。后來,說起此事,有媒體報道,月黑風高夜,我的車后備箱里裝滿現(xiàn)金,仿佛是大俠一般,一舉拿下了二月河。不過,我這人做事義無反顧,沒有考慮太多,支票行,帶現(xiàn)金也行。沒想到,這為后面別人告狀留下了伏筆。但我當時留了個心眼,現(xiàn)金是讓司機親手交給二月河夫人的,臨走時,二月河在稿費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次合同約定是五年時間內必須印刷十萬套,稿費是百分之十二,稿費在一年之內支付完畢。
我在此披露這些屬于雙方的商業(yè)機密,是因為已經(jīng)時過境遷,這些約定的印數(shù)早已遠遠超過,二月河先生的百分之十二的稿費在今天來看并不算高的。
十萬套印數(shù),當時也有人擔心,社里也有些流言。其實,我當時做過一個預算。三萬套如果銷售完,就可以做到保本。當時,根據(jù)二月河先生的《康熙大帝》改編的電視劇已拍攝完成,即將在央視上映,《乾隆皇帝》的改編權中央電視臺也已經(jīng)買下。有這些電視劇拉動,文集銷售三萬套應當沒有問題。事實證明,我們當初的判斷是謹慎的。2001年,《康熙大帝》在央視黃金頻道播出,創(chuàng)下了20%的收視率。這年,二月河文集銷售了六萬套,超過了千萬元的碼洋。出版社當年就盈利不菲。目前,這套文集銷售已近20萬套。第一輪合同2005年到期前夕,我又提前與二月河先生續(xù)簽了新的出版合同。
秀才人情一南瓜
與二月河先生交往已經(jīng)二十載了,其間除了書信往來,見面也不下二十余次。見面談稿件,談故舊,但也免不了吃飯,但僅止于吃飯,在我的印象中,吃飯是我們買單居多,除此之外,別的沒什么太多的禮份往來。乙酉年去南陽推銷長江社出版的《藝術》教材,拜訪二月河先生,他卻破例地送了我一個大南瓜——一一個畫在紙上的大南瓜。
二月河先生帝王系列小說寫得讓人如癡如醉,海內外華人無不心儀,先生何時也成了畫家卻是聞所未聞。只見略顯得凌亂的書房里,當中一個大案子,筆墨紙硯一溜兒排開,或大或小的印章,鮮紅的印泥映入眼簾。談完事,二月河說我送你一幅畫。只見他從一摞早已畫好的畫稿中抽出一幅,展開來,只見碧綠的枝葉中,露出一個赭中帶黃的大南瓜。先生是寫意畫,南瓜似乎是平攤在紙上,但卻多了份樸拙。在那個大南瓜旁邊,他不假思索,提筆添上了一段跋:
瓜趣歌/這瓜名叫南瓜地里頭長也可搭架多生在僻壤鄉(xiāng)下城里稀見它秉性愈是年景不佳結得愈多愈大三年困難瓜菜代說的就是它活人無數(shù)功在天下而今消渴癥遍世界它低熱少糖仍舊濟人不暇這的是平民瓜功勛瓜是南無活菩薩瓜貴賤窮通人都需要它
百義弟屬乙酉仲春二月河
寫畢,他極認真地鈐上三方印。他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哪方是天津人刻的,哪方是北京人送的。
我明白先生為何對南瓜有如此感情,因為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患上了糖尿病,每年都要吃大量的南瓜,所以對能夠治“消渴癥”的南瓜情有獨鐘。
先生文名滿天下,雖然畫談不上技巧,但能畫到隨心所欲的地步也是一種境界。雖然與先生相交二十載,沒有什么金錢往來,也沒有什么厚禮相饋,但君子之交,古即有“淡如水”之說。此番先生送我這個大南瓜,是比什么禮份都重的。我將先生的這個大南瓜“抱”回家后,視若珍寶,請人精心裝裱懸在書房中,仿如日日得見先生的真容。
但2005年卸下長江文藝出版社社長職務后,卻麻煩不斷,先是有人向省里有關部門舉報,后是向司法機關舉報,云我策劃并擔任二月河先生帝王系列的責任編輯,先后為先生支付了數(shù)目不菲的版稅,一定吃了二月河先生的回扣。
我主政長江文藝出版社期間,到底向二月河先生支付了多少稿費,這是商業(yè)秘密,我不便在此公開。但我可以提供一個支付標準:這套書當初簽訂合同時,第一卷是25元一千字,第二卷30元一千字,第三卷40元一千字。到了1994年,二月河的作品漸漸為讀者所認可,影響日趨擴大,但二月河先生沒有對原訂的合同提出任何異議。考慮到作家的實際情況,從1995年始,我們給二月河先生按碼洋的l%支付印數(shù)稿酬,到1998年按6%支付印數(shù)稿酬。對這個問題,雙方互相諒解,沒有產生任何意見。直到合同到期,我們才簽訂新的出版合同。后來,二月河先生幾次提出要降低版稅標準,我沒有同意。說心里話,這不是為二月河而是為社里著想,如果降低了稿費標準,有人從中挑撥,二月河先生等合同到期了不再續(xù)簽,損失更大的是社里。文集出版了九年,目前每年印數(shù)還是不下于二萬套的。
回扣吃沒吃,社會風氣如此,這位舉報的先生按常理推斷,似可理解。我想,這位先生如此鍥而不舍,是否有過類似索賄經(jīng)歷,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算是實踐出真知;或者是屬于“武人”之列,不知道一位知名作家有沒有必要向出版社的責任編輯行賄的?何況這位作家的書稿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別人排著隊等著出版他的作品哩。用二月河先生的話說,他還不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舉報是公民的權利,無可厚非,但把這種行賄的屎盆子扣到二月河先生的頭上,實在是對先生的侮辱。如果說我收到過先生的什么東西,二十年了,可回憶的也就只有那個畫在紙上的大南瓜了。
此事說給二月河先生聽,他哂然一笑,反正我與你沒有這種不正當?shù)氖聝?,你與別人有沒有這檔子事兒我就不知道了。我說你指我與賈平凹、馮驥才、王朔還是池莉、方方、熊召政嗎?他們也與你一樣,不需要討出版社歡心的。何況,一個編輯,不說青史留名,如果赤裸裸地向作家索賄,且不說作家給不給,如果作家一怒之下將其不當行為寫進作品中,那可就遺臭萬年了。
這天,我正在辦公室忙碌,手機突然響了,打開看,是二月河先生發(fā)來的一則短信:
君子相知,貴在溫不增華,寒不改棄,貫四時而不衰,歷坦險而益固。心善胸寬天地鑒,意在心中萬事圓。自二月河。10:34/20/4/06
讀完,我心中不由一熱。大約是先生安慰我,也是為表白我們之間的關系。而今能與先生以君子相知,什么潑臟水的事兒都可忘到腦后的。古人曰:秀才人情半張紙,先生現(xiàn)在連半張紙也節(jié)約了,年過花甲還能用最現(xiàn)代化的電波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比紙上的南瓜更添了幾分時代的色彩。我想象著先生戴著老花鏡,用笨拙的手指在手機鍵盤上按動的情景,仿佛心頭也被觸動了。
但事情到了2007年,告狀的事兒并沒有停止,檢察院先后收到了多封舉報信,內容還是二月河向我行了賄。檢察院十分慎重,還向二月河先生打電話問了此事。我十分無奈,希望作家二月河、全國人大代表二月河、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黨代表二月河先生給湖北省委書記寫封信,言明此事,洗清自身,也為我解脫。二月河聽后一笑了之,他說,我不用給你們書記寫什么信,我寫篇文章就行了。這就是后來在全國幾十家報刊轉載的《我與兩個責任編輯》一文。
我與二月河之間究竟有沒有什么關系,我想,同二月河先生在文章中所提到的一樣,這世上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友誼。告狀者也許來生來世也理解不了人間的這種真情,只能在陰暗的角落里放放冷箭,實在是可憐之至。
從1987年第一次見到二月河,至今已經(jīng)21年了??纯串敵跖c二月河先生合影的照片,真可謂“朝為青絲暮成雪”!不過,可以告慰先生的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先生的作品已經(jīng)成為公認的歷史小說經(jīng)典,在海內外擁有廣泛的讀者。世界上任何的物質產品都會消亡,但精神的財富是不會被人遺忘的。先生的作品在,先生也就不會老去。想到這一點,我也常常為曾經(jīng)擔任先生的責任編輯而從心里涌出某些屬于虛榮的感覺。
責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