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多少年后,陽光的河流在照片上流淌,我的目光投進河水中,濺起一朵水花,蕩出一圈圈漣漪。
我又看到了老照片,每一次讀它的感受是不一樣的。秋千架豎在空曠的大地上,兩根架桿如同“人”字的一撇一捺,支撐著秋千的骨架。兩條軟軟的繩索,像鳥兒的翅膀,把人送上了遼闊的天空。飛起來了,秋千把女人蕩到高空,她看清自己生活的土地,屯子中的草房頂和密麻的煙囪。她們在這里生兒育女,聽孩子的哭聲,聽丈夫的喊叫聲,聽牛哞哞的叫聲。黎明的炊煙從這兒升起,深夜的燈光把她印在墻上,是歲月的深情。秋千架不是標本,供來往的人欣賞,它有生命,在默默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扒锴俏覈爬系拿耖g游戲之一。據(jù)民間傳說,中國古代社會大戶人家的小姐受封建禮教束縛,不得走出庭院一步,她們?yōu)榱擞^賞院外的風(fēng)光,于是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把繩子拴在樹上,并在繩下拴一個踏板,自己站在踏板上在院子里悠蕩,以此偷看墻外世界。還有一個傳說稱,齊桓公在討伐山戎時看到當?shù)厝送媲锴Ш苡幸馑?,于是就把秋千這種游戲帶回了中原?!辈鼙C髡f的秋千的兩種來歷,是不同于朝鮮族的秋千。朝鮮族的秋千,大多是在農(nóng)閑、端午和喜慶的日子的一種娛樂活動。
我走過延邊的許多鄉(xiāng)村,朝鮮族屯子,朝漢雜居的屯子。2006年的6月,維春陪我去了三合的江域,這是一個朝鮮族屯子,一同來的鎮(zhèn)委的主人,漢語也不流暢。這是有著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歇山式的屋頂,屋脊曲線兩端上翹,青瓦層層相疊。屋角檐的裝飾,充滿民族特色。女主人不會講漢語,她只是用微笑迎接我們的到來。女主人講述了房子的歷史,我脫鞋上炕,像走進博物館,在觀賞一件件文物??磺偕系膱D案是朝鮮族喜愛的松鶴,拉門旁的縫紉機有些陳舊,一看就有年頭了。墻上掛著很多獎狀,是朝漢兩種文字。這些獎狀裝在鏡框中,大都是七十年代的,有男主人摔跤的獎狀,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女主人蕩秋千得的獎狀。我再一次看縫紉機,我想這就是當年的獎品。女主人現(xiàn)在胖多了,從我們進屋開始,她手中的抹布就沒離過手,不停地擦。當年的“車妞”,現(xiàn)在是變成了“阿邁”了,她已沒有能力再蕩秋千了,只能敲起長鼓,讓歡快的鼓聲,追逐悠蕩的秋千。
中午是在一個朝鮮族人家吃的午飯,一鋪大炕上,擺著方桌。鍋臺就在炕的一頭,兩口凸出的鑄鐵鍋擦得干凈。一桌山野菜,泛著野性的清香?!八娜~菜、貓爪子、婆婆丁、土雞蛋?!边@是在城市中所吃不到的。我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對盤腿坐在炕上不習(xí)慣,覺得特別不舒服。從敞開的窗口,看到遠處的山岡,圖們江刮來的風(fēng),潮潤潤的。吃飯的中間,我到院子里走了走,在周圍尋找高高豎立的秋千架。一只白蝴蝶,在菜地上飛舞,它輕盈地穿越障子,向屯子中飛去。我用數(shù)碼相機拍下了很多的照片,從院子的各個角度。在房前有一口壓水井,井旁有一個大肚子缸,缸中盛滿水,漂著一只葫蘆瓢。每一次壓水的時候,都要舀一瓢水,倒進去引一下水,然后快速壓動手柄。用不了幾下,一陣清涼的水,從出水嘴嘩嘩地流淌。水是從地下抽出的,如冰鎮(zhèn)一樣清爽,不管陽光多么足,水冰清口,不像城市的自來水,有一股藥味。
我坐在臺階上,目光像那只蝴蝶,向屯子中飛去。胖胖的大嫂子和那臺縫紉機,我總是無法擺脫掉的。我似乎看到她身著民族服裝,站在踏腳板上,一次次地蕩往空中,像一次次地探險旅途,感受不同的狀態(tài),和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
素素寫秋千的散文,是從資料上讀到朝鮮族的秋千。后來她來到帽兒山下的朝鮮族民俗村,看到豎立的秋千。她盤腿坐在炕上,身邊是兩口朝鮮族的鐵鍋。她是在沒有生氣的旅游的標本中感受另一個民族的。我卻經(jīng)歷過人山人海,氣氛高漲的農(nóng)民運動大會。每年的“九·三”縣里開體育運動大會,各個公社在場外扎起飯棚,支起一口口大鍋,殺豬牛,慰勞運動員和文藝宣傳隊。我那時候不大,一個人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在長鼓聲中,在“著蘇迷達”的贊賞聲中,看到在跳板上騰空的年輕姑娘,銅鈴一次次被踢中,發(fā)出脆脆的響聲,像一朵朵綻放的花兒,散發(fā)出幸福的清香。姑娘在空中自由自在,沒有任何束縛,她們用肢體的語言,在訴說著,在天空聽到風(fēng)的贊美,陽光的擁抱,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遠方。我看到得獎后的姑娘,在眾人的幫助下,把一臺新縫紉機抬到花轱轆牛車上,在目光的簇擁中,在祝福聲中,離開了運動場,走上了回家的路。摔跤是力量的角逐,是一場男人與男人的較量,第一名的獎品,是一頭大黃牛。牛的前額上,戴著一朵大紅花,漫著一股喜氣。
我年紀小,不知什么,只是很羨慕,跟著牛車走出了很遠。人到中年,梳理記憶中的事情,我懷念那架秋千。我沒上過秋千,而是在第二天,冷清的體育場,秋千架還沒有拆除,撫摸秋千的繩索,用力地蕩了幾下空繩子。我常去體育場玩,那兒的燈光球場,經(jīng)常有打籃球的,翻過那道土坡,外面就是靜靜的海蘭江了。人們的習(xí)慣不叫它名字,統(tǒng)稱叫河套。江水平時溫順,大人洗衣服,小孩子洗澡。洗凈的衣服曬在野艾上,槌衣服的聲音,在空曠的河邊傳出很遠。
照片像一件舊衣服,漫著一股熟悉的氣味。每次翻開這本書,像打開了一扇門,藏在門里的事情,看到了陽光,紛紛往外擠來。而我的思想乘著目光的馬車,走進時間的大路,在回味過去,重新記錄漸漸忘記的事。秋千仍然豎立在空曠的場上,只是風(fēng)吹雨淋,雪花的纏繞,有些陳舊而已。我停下目光的馬車,還像少年時那樣,坐在腳踏板上,輕輕地蕩起。我回到了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