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緣

陳鐵驪

一

從小聽俺爹說，俺家老輩兒就喜歡槍，尤其俺爺爺，把槍玩到了極致?？鋸堃稽c(diǎn)說，那時要有“槍藝”吉尼斯，準(zhǔn)沒別人的。老人們都說，如果俺爺爺活著，保不準(zhǔn)俺們家也是將星閃爍咧。

自莫言的《紅高粱》問世以來，很流行寫爺爺奶奶。俺也想寫寫俺爺爺，倒不是趕這個時髦，也缺乏寫小說的天賦，俺只想隨心所欲地寫寫俺們家與槍的緣分。

俺爹說，寫恁爺爺，就要先寫俺爺爺，因?yàn)闆]有俺爺爺就沒有恁爺爺。想想也是這么個理兒，那就先說說俺們家老太爺吧。老太爺姓鮑，原籍山東，上世紀(jì)初。孤身一人來關(guān)東闖蕩，走過私、淘過金、盜過墓、販賣過大煙膏子，后來實(shí)在沒啥整了，干脆上山當(dāng)了胡子，據(jù)說干過“炮頭”(匪語：帶兵打仗的頭目)，手使雙槍，一手好槍法。

從俺們家后來的發(fā)展看，老太爺?shù)摹霸挤e累”是否血腥，已無從可考。但自金盆洗手后，他就把全家接到了東北，將全部精力傾注于維系家庭的發(fā)展和對財(cái)富的聚斂上。都說老太爺辦事果斷。雷厲風(fēng)行，也就十幾年的工夫，俺們家所擁有的積蓄和田產(chǎn)竟有了空前的發(fā)展。

俺爺爺就是在這樣一個殷實(shí)家境中長大的獨(dú)苗苗。那時候，孩子剛懂事時都興“抓周”，就是在炕上擺些物件，孩子抓到什么就預(yù)示著將來在這方面準(zhǔn)有出息。俺爺爺每次都喜歡抓老太爺那桿槍。老太爺高興地說，小兔崽子，行!像老子的種。不過。咱不干“一人一馬一桿槍，好吃懶做人大幫”的馬賊，要當(dāng)帶兵打仗、精忠報(bào)國的將軍。

為了實(shí)現(xiàn)這個宏偉藍(lán)圖，俺爺爺四歲時就請了私塾先生，整天教那些《三字經(jīng)》，大點(diǎn)兒開始背誦《論語》、《道德經(jīng)》什么的，再大點(diǎn)兒，老先生突然卷鋪蓋，拜拜了。說這小子心忒野，虎巴嘰的就知道舞槍弄棒。

的確，俺爺爺打小喜歡槍，10歲開始摸槍。老太爺不許任何人碰他的雙槍，但俺爺爺是他的掌上明珠，整天跟著他在子彈堆里滾，還學(xué)會了騎射，十七八歲時，真就練成了飛馬百步穿楊的硬功夫。文革時《智取威虎山》風(fēng)靡全國，坐山雕一槍打滅一盞燈，楊子榮一槍滅倆，俺爹說，不是吹，要是恁爺爺，起碼一槍滅仨。老人們說，俺爺爺能“槍打雙飛”、“十步裝槍”，還能“兩腿裝彈”。

一年秋天，有家大戶要賣地，開價3500塊大洋。經(jīng)過討價還價，3000塊成交，但條件是要現(xiàn)錢。老太爺很大度，說人到了賣地的地步，一定有急用，咱就成全人家吧。于是，寫完文書契約，老太爺拽出一張3000塊大洋的銀票，甩手給了賣地人。

那年月，拿出3000塊大洋眼都不眨，和現(xiàn)在寫張支票就能兌出300萬差不多。那是真氣派!就這氣派，老爺子有錢的名聲，是一傳十、十傳百，而且越穿越神，最后竟成了開錢莊的。

一天傍晚，來了一伙胡子，進(jìn)了村就直奔俺家。老太爺接到信兒，馬上喊大家撤離。自己提著雙槍向村口跑去。說實(shí)在的，他并沒把幾個毛賊放在心上。剛到村口，一群土匪嗷嗷叫著撲上來，老太爺子彈打光了，竟被一陣亂槍打死。

緊接著，災(zāi)難降臨了。土匪包圍了俺家，硬說俺家是大戶，起碼要捐一個“老串”。土匪管明搶叫“捐大界”，一個老串10萬元，拿不夠就要?dú)⑷恕?/p>

接下來的情景可想而知，因?yàn)榘臣腋灸貌怀鲞@筆錢。

俺爺爺那天正好去老姑家串門，聽到信兒趕回家時，滿院子都是橫七豎八的尸體。俺爺爺從地上撿起塊手帕，上面繡著一只“花蝴蝶”，這是土匪的報(bào)號。凡土匪都信奉“沒有外號不發(fā)家”的道理，頗有“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的氣概。如今連恐怖大亨本，拉登都知道了，9·11后忙不迭地出來“報(bào)號”。

俺家就這樣敗了，敗得如此簡單、徹底。

那時要想報(bào)仇，最好的出路就是當(dāng)馬賊。俺爺爺把手帕揣進(jìn)懷里，立馬上了山。

二

俺爺爺暈頭轉(zhuǎn)向地進(jìn)山到處踅摸，正巧遇上兩個外出“踩盤子”(事先探風(fēng))的匪徒，立馬被蒙上眼牽進(jìn)了匪窩。

俺爺爺從小練槍，也練就了一身膽氣，當(dāng)蒙眼布解開時，看見十幾個蓬頭垢面，殺氣騰騰的大漢，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一個五大三粗，滿臉胡子的大漢用槍頂著俺爺爺罵道，媽了個巴子，老子的山門你也敢闖?俺爺爺抬手將槍輕輕撥開，反問道，你們要是不帶路，俺能進(jìn)來嗎?那大漢愣了一下，朝俺爺爺上下好一陣打量，問，蘑菇溜哪路，什么價(什么人，到哪兒去)?俺爺爺多少知道點(diǎn)兒土匪的規(guī)矩，于是抱抱拳說，俺是前來“掛注”(入伙)的，請大當(dāng)家的收留。那大漢圍著俺爺爺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將槍插進(jìn)腰間，說，興許俺看走眼了，瞅您像個書生，為嘛出來干馬賊?

俺爺爺說：俺要報(bào)仇!花蝴蝶殺了俺全家。

大漢說：咱這旮兒不是大車店，說來就來。你憑啥本事入伙?

俺爺爺說：俺會打槍。

大漢一聽，笑得前仰后合，說，看你瘦得跟個瘺筋狗似的，只要不挫個屁股墩，俺就收留你。大漢轉(zhuǎn)身說，二傻、老根，給他把槍，咱出去遛遛!俺爺爺說，俺要雙槍，還有倆盤子。大漢說，嘿，小子，牛皮吹得還不小。

匪窩附近有一個湖，方圓大約兩三里地，滿是蒿草。眾人來到湖邊，大漢抬手對天放了一槍，槍聲驚起幾只水鳥，大漢又是一槍，一只水鳥撲楞楞落在湖里。

俺爺爺說：好槍法。

那個叫二傻的沖俺爺爺扔過兩支上了膛的匣子槍，俺爺爺?shù)嘀鴺?，將倆盤子“嗖”地向空中一拋，甩手兩槍，槍聲中傳來清脆的碰瓷兒聲。瓷片落在湖面，蕩起陣陣漪漣，俺爺爺對準(zhǔn)一個漩渦，槍聲響過，一條打著挺兒的鯉魚翻了上來。

大漢、二傻、老根都看呆了：我操，槍打雙飛!

俺爺爺說：俺要入伙!

大漢說：上酒上肉給這位爺接風(fēng)!

接下來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漢說，這里有酒喝，有肉吃，不過凡事都有規(guī)矩。俺看你文武雙全，只要能捐半個‘老串，俺拜你為軍師，坐第二把交椅。俺爺爺說，行，不過得借俺兩把槍。大漢說，俺還送你一人情，花蝴蝶那娘們前些日子被她的炮頭插了(殺了)，但她丫頭藏在孩子的老姨家，是個大戶，俺本來想去綁紅票(綁架大姑娘)，送你了。

三

第二天，俺爺爺就揣著匣子槍又下了山。

下面說說俺奶奶，不過還得先從俺爺爺說起。

且說俺爺爺黑燈瞎火地摸進(jìn)那家大戶，將主人用槍捅醒。主人嘟囔著說，你咋深更半夜回來了?俺爺爺聽出是個女人，愣了一下，說，“上亮子”(點(diǎn)燈)，別吱聲。

煤油燈點(diǎn)著了，炕上坐著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渾身發(fā)抖的丫頭。俺爺爺問，當(dāng)家的不在?女人哆哆嗦嗦地說，跑生意去了。俺爺爺看見那丫頭濃密的烏發(fā)上，別著一朵鑲玉的蝴蝶，便厲聲說，俺要半個老串，外加這丫頭。說著，俺爺爺用槍挑起丫頭的下巴想看看丫頭的模樣，這一看不打緊，兩眼被勾了魂兒似的凝住了：這丫頭太俊了，筆挺的鼻梁，小巧而紅潤的嘴唇，濕潤著，充滿了少女的魅力，尤其那雙丹鳳眼，即使在一絲恐懼中也顯得那么機(jī)靈和聰慧。

女人說，求求這位爺，您可不能“綁紅票”啊!俺爺爺說，媽的，冤家路窄……對不起了，這丫頭俺

帶走了。不管女人怎么嚎，俺爺爺還是把丫頭帶走了。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俺爺爺一生的“巧”足夠?qū)懕緯?/p>

俺爺爺押著那丫頭走了一天一夜，來到埋著全家人的墳前。俺爺爺手握匕首，要把那丫頭的心挖出來祭奠爹娘。但俺爺爺不敢正眼看那丫頭，他怕自己看一眼就再也下不去手了，因?yàn)槟茄绢^太美麗，好比剛摘的紅櫻桃，鮮紅得讓人垂涎。

丫頭說：哥哥，你會不會真的殺俺?聲音是那樣的撩人。

俺爺爺說：“俺要報(bào)仇，你娘殺了俺全家!”

丫頭說：俺看你沒那個膽兒，你的手在發(fā)抖呢!你敢看俺的眼睛嗎?

俺爺爺說：媽的，閉嘴，老子今天就殺給你看!說著朝墳塋三叩頭，說，爹，娘，兒子今天給你們報(bào)仇來了。說完一手將那丫頭拽了過來，一手舉起了匕首……丫頭急忙說，哥哥甭急，反正俺的命攥在你手里，啥時拿去你說了算。俺爺爺說，別套近乎，俺不隨便殺人，俺是以命抵命。

丫頭突然解開了衣服扣袢，盯住俺爺爺說，哥哥，你吃過女人的媽媽兒么?

俺爺爺一精壯的毛頭小伙兒哪受得了這個?他的手軟了下來，腦子一陣發(fā)熱，氣喘吁吁地說，操，不吃白不吃……

俺奶奶脫去繡著一只漂亮花蝴蝶的兜肚。傻了眼的俺爺爺把刀掉在地上……

丫頭告訴俺爺爺，她叫月兒。月兒就是俺奶奶，那年十七歲。

四

俺爺爺沒捐上半個“老串”，然“失主東隅，收之桑榆”。當(dāng)天，他把俺奶奶送了回去。

俺爺爺說：月兒，俺舍不得你，俺不走理了。

俺奶奶說：騎白馬挎雙槍才是男人，俺等著哥哥混出個樣兒來明媒正娶。

俺爺爺想起那第二把交椅，二話沒說，提著雙槍直奔匪窩。剛到山口，幾只長短槍對準(zhǔn)了他。一個聲音說，繳槍不殺，要不崩了你!另一個說，快點(diǎn)!操你媽的，找抽啊?俺爺爺掏了半天，從兜里摸出倆窩頭，向空中一拋，甩手兩槍，面渣子濺了一臉。俺爺爺說，二傻，老根，不認(rèn)識二當(dāng)家了?

二傻說，呦，二爺。接著轉(zhuǎn)身罵道，你他媽眼睛是撒尿的，這是“槍打雙飛”的神槍二爺啊。俺爺爺說，帶老子上山。二傻說，二爺，你這二當(dāng)家是做不成了。前些天花蝴蝶的炮頭花子劉殺了花蝴蝶，當(dāng)了漢奸，引著小鬼子摸上來，把咱連鍋端了。老根接著說，要不是俺們在外捐大界，也玩完了。

俺爺爺說：天降大任于斯人!愿意跟我干嗎?

二傻說：操，俺幾個正合計(jì)著沒人挑頭呢?

老根和大伙兒說：俺們佩服您文武雙全，俺們跟您了!

就這樣，俺爺爺領(lǐng)著大伙兒重整旗鼓。俺爺爺說，既然重新”起局”，就得立個規(guī)矩。于是，幾個人割破手指。滴血入酒碗中，然后點(diǎn)上香，俺爺爺說，拜過老輩四方，哥幾個今后就起局了。俺自個定的規(guī)矩要遵守，否則被槍打死，遭炮轟死，喝水嗆死，吃飯噎死!二傻他們幾個也跟著這樣說。

俺爺爺說，今后，咱要打小鬼子，殺漢奸，不禍害老百姓，你們要是聽俺的，咱就一起干!

一次，曰偽軍偷襲靠山屯，要把那里的人全部殺光。俺爺爺提前得到了消息，說，殺小鬼子，敢去不?

二傻說：敢!

老根和大家伙說：敢!

俺爺爺說：好，夠爺們兒。

于是俺爺爺率眾化裝混在村民中。當(dāng)小鬼子架好機(jī)槍準(zhǔn)備掃射時，俺爺爺一抬手，就把射手的腦門打開了花，隨后大家彈無虛發(fā)，將五六個小鬼子和10多個偽軍全部消滅。

這是俺爺爺起局后的第一場大勝利。那次勝利，俺爺爺繳獲了兩把藍(lán)汪汪的德國造鏡面匣子槍。當(dāng)晚，他就乘著夜色，潛回了俺奶奶家。他有一年多沒回家了，他太想俺奶奶了。

俺爺爺?shù)某霈F(xiàn)，喜得俺奶奶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哥哥、哥哥，你這血漬呼啦的，打哪兒鉆出來的?俺爺爺說，小鬼子的血，都是欠咱的?？纯蠢献拥臉專诘牡聡?。

俺奶奶間：哪兒來的?

俺爺爺說：小鬼子送的，老子殺了好幾個鬼子呢。

俺奶奶說：就你?拿刀子對著俺都哆嗦，吹吧你!

俺爺爺說：老子現(xiàn)在兵強(qiáng)馬壯，等小鬼子一玩完，老子被招了安，二十拾大轎明媒正娶。來，讓俺抱抱!

俺奶奶說：埋了巴汰的，先別猴急，看看你留的種吧!

炕旮旯的襁褓里睡著個胖小子。這不是俺爹，而是俺大伯。俺大伯沒能活到今天，1947年死在了還鄉(xiāng)團(tuán)花子隊(duì)的魔掌里。俺爺爺?shù)难劬πΤ闪艘粭l縫，說，哈哈，打勝仗，得兒子，老子雙喜臨門。他瞅著襁褓里的兒子，仿佛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一下子把俺奶奶抱到了炕上……這一晚，俺爺爺摟著兒子，使勁偎在俺奶奶的懷里撒著歡。不久，當(dāng)?shù)睾脦拙^胡子推舉俺爺爺為首領(lǐng)。俺爺爺率領(lǐng)眾人馳騁白山黑水，騎一匹白色“韃子馬”(蒙古馬)，手使兩把匣子槍，很少槍響人不倒，殺掉多少鬼子、漢奸和富豪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五

1945年8月15日被稱為“光復(fù)”日。

俺爺爺說：小鬼子完了，咱也得商量商量干啥。

二傻說：滿洲國沒了，蔣委員長回來了，咱去投國軍。

老根說：別，咱去投八路，聽說八路，對咱窮人好。

二傻說：我操，那八路窮得卡八襠里搖鈴鐺，衣服都沒得穿。國軍有吃有穿，還發(fā)餉。

有人說：都是扛槍打仗，投誰都一樣，咱先下山，碰上誰投誰。

俺爺爺說：國軍有吃有穿，但禍害老百姓。倒是八路和咱的規(guī)矩挺相似，不如投八路吧。

于是，俺爺爺對俺奶奶說，老子要當(dāng)兵，混他個連長營長的干干。

山里人不知道什么是時事政治，民國對俺奶奶來說就是“袁大頭”，因?yàn)槟峭嬉鈨汉檬?；俺奶奶也不知道張作霖，但知道什么是土匪，知道?dāng)土匪不好。于是，俺奶奶說，去吧!俺等著哥哥的二十抬大轎!

那時候，國共逐鹿東北，共產(chǎn)黨到處招兵買馬，急需俺爺爺這樣既有正義感，又有戰(zhàn)斗力的隊(duì)伍。

一天，山上來了一位身穿灰布軍裝的女兵，腰間別著一支锃亮的德國造勃朗寧手槍。女兵朝俺爺爺抱抱拳，說，鮑先生文武雙全，飽讀詩書，特來拜會。俺爺爺一擺手，說，那都是以訛傳訛，敝人只讀了點(diǎn)《四書》《五經(jīng)》，還沒全背過呢。女兵笑著說，讀過詩經(jīng)就能識大禮。直說吧，我們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非常歡迎先生這樣的人為國家、為民族盡點(diǎn)兒力。俺爺爺說，您太客氣了。老話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俺正準(zhǔn)備接受招安呢。

寒暄過后，女兵自報(bào)家門，說，我姓寧，名茹凇。代表東北民主聯(lián)軍G縱隊(duì)新編獨(dú)立團(tuán)與先生談判。俺爺爺說，這沒問題，可就您跟俺談?俺爺爺平日被人們簇?fù)碇?，個個說著奉承話，眼下八路派了這么個年輕姑娘前來招安，他覺得有點(diǎn)怠慢他。寧茹凇說，看來您……的手下不太服氣?咱們可以比試比試。她很客氣地將“您”改成了“您的手下?！?/p>

二傻說：口氣不小，比識文斷字還是比槍?

寧茹凇說：槍!

二傻說：識文斷字有俺大當(dāng)家的，比槍有俺。

寧茹凇說：你不夠格!

俺爺爺說：真他媽痛快!俺要是輸了，立馬把隊(duì)伍交給你，俺回家抱老婆種地去。你說怎么比?

寧茹凇說：一局決勝負(fù)。

“一局決勝負(fù)”拿如今的話說就是PK。但俺爺爺PK寧茹凇就好比劉歡PK超女，那是輸不得的。

俺爺爺又在湖邊表演了“槍打雙飛”的看家絕技。寧茹凇甩手兩槍，打斷了兩根在風(fēng)中搖曳的柳樹條子。俺爺爺說，好槍法，好槍法!說著甩手擊飛了二傻頭上的一盞油燈。寧茹凇沒有打老根頭上的那盞燈，她說，咱八路不拿人的尊嚴(yán)賭博，我棄權(quán)。

俺爺爺、二傻、老根和大家伙：……

寧茹凇說，咱比比基本功。說著把匣子槍拆得七零八落，兜在衣兜里，向前走了十步，回頭摟火開打，又打斷了在風(fēng)中搖曳的兩根柳樹條子。

這就是有名的“十步裝槍”。

俺爺爺也拆了匣子槍兜在衣兜里，丟三落四地走了十步……俺爺爺輸?shù)眯姆诜?，對二傻和老根說，我操，這八路連一姑娘都這么厲害，將來一定坐天下。二傻和老根說，您說句話，咱就跟著八路干!

寧茹凇留在了山上，俺爺爺經(jīng)常向她請教問題，偶爾也請她指點(diǎn)指點(diǎn)隊(duì)伍訓(xùn)練。寧茹凇經(jīng)常和俺爺爺聊聊古今中外的大事，從林則徐焚燒鴉片講到中日甲午戰(zhàn)爭，從國共合作抗日講到德意日法西斯的覆沒，最后講到國民黨搞獨(dú)裁統(tǒng)治，背信棄義撕毀停戰(zhàn)協(xié)定，妄圖消滅八路軍、新四軍，旁征博引，有根有據(jù)，直把俺爺爺說得靈魂出竅，五體投地。

俺爺爺把胸脯子拍得啪啪響，說，今天不論年齡，俺叫您大姐，接受八路的改編。但是俺也有一個條件，您得為弟兄們出謀劃策，老話叫軍師，隊(duì)伍上叫參謀長。

于是，俺爺爺騎著白馬、挎著雙槍，帶著他的百十號人參加了革命。

六

俺奶奶始終在家等著那二十抬大轎。終于，一天傍晚，俺爺爺回來了。

那天，俺奶奶正伏在炕沿上拍著俺大伯打盹，忽聽外面喜鵲嘎嘎叫個不停，俺奶奶一睜眼，俺爺爺手提馬刀，腰插雙槍，威風(fēng)凜凜地進(jìn)了院——這時的他，已經(jīng)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G縱隊(duì)新編獨(dú)立團(tuán)的騎兵連長。

俺奶奶喜滋滋地叫道，哥哥，啥風(fēng)兒把你刮回來了?俺爺爺說，俺在附近清剿花子隊(duì)呢，想月兒了，就悄沒燈跑回來了。

那時候，國民黨軍在東北收編了日偽警察，反動的民團(tuán)武裝和多如牛毛的土匪。這些政治土匪無惡不作，而且衣著不整，言行污穢，冬季多戴長耳帽遮寒，所以老百姓管他們叫花子隊(duì)。

俺奶奶戳著俺爺爺?shù)哪X門說，匪心難改。多加小心，這一帶可是土匪窩呢。俺爺爺說，老子現(xiàn)在是八路軍的騎兵連長，誰敢惹我，把他尿泡打成篩子。

回到家，俺爺爺那個美就不用說了，鉆進(jìn)俺奶奶的被窩，用胡子拉碴的嘴使勁親俺大伯，又用他的馬鞭子在俺奶奶的身子上蹭來蹭去。

天亮了，折騰了一宿的俺爺爺終于睡著了。俺奶奶又聽見喜鵲在房前屋后不停地嘎嘎叫著，叫得焦急，叫得刺耳，叫得陰森森的。她預(yù)感到什么似的，抬眼向遠(yuǎn)處看去，不好，山上報(bào)警的消息樹倒了。

原來，俺爺爺回家，被國民黨收編的漢奸土匪花子劉的探子發(fā)現(xiàn)了，他帶著隊(duì)伍來抓俺爺爺。俺爺爺跨上他的韃子馬向村外沖去，回頭撂下一句話，月兒，你等著，老子馬上帶隊(duì)伍殺回來。

俺爺爺跑出家門后，俺奶奶抱著孩子還沒出屋，就被包圍了。十幾個匪徒闖進(jìn)院子，把住院門，用搶逼住俺奶奶。兇神惡煞地喝令交出俺爺爺，俺奶奶怒目而視。一個匪徒號叫著，一腳把俺奶奶踢倒。俺奶奶爬起來還是不回答……匪徒們沖進(jìn)屋內(nèi)，翻箱倒柜，搶劫東西，把鍋碗瓢盆扔得滿當(dāng)院。

一個匪徒上來搶俺大伯，俺大伯大哭起來。俺奶奶使勁摟著俺大伯，大罵，牲口，你們都是牲口。

匪徒們大喊大叫，惡狠狠地用槍托撞俺奶奶的胸，又抓住俺奶奶的發(fā)鬏往墻上撞，把俺奶奶的頭撞得鮮血直流。俺大伯終于被搶走了。一個匪徒狂笑著把俺大伯摜到墻上，俺大伯哼都沒哼一聲，當(dāng)時腦漿進(jìn)裂氣絕身亡。

空氣凝固了，聲音凝固了……此刻，俺流淚了，因?yàn)榘掣惺艿搅税衬棠绦娜绲陡畹慕g痛。

一個匪徒聲嘶力竭地叫囂，上刺刀，挑死這個八路婆。幾個匪徒咔咔上了刺刀，向俺奶奶逼來，但突然嚇得駐足不前：俺奶奶木然地站著，紋絲不動地站著……她的頭發(fā)都豎起來了，目眥欲裂，表情駭人。

“咣當(dāng)”，一個匪徒把上了刺刀的大槍掉在地上，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彎腰去取。

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只見俺奶奶狂奔幾步，一腳踏在彎腰撿槍的土匪脊背上，縱身拔地一躍，登住墻半腰的石縫，雙手扒墻，嗖的一下竄上一人多高的墻頭，在匪徒還沒清醒過來的愣神中，飛身躍到院外消失了。

天際里傳來俺奶奶的聲音：狗日的，月兒發(fā)誓帶俺的男人回來報(bào)仇……

多少年后，關(guān)于俺奶奶這次“飛檐走壁”，被無限夸張放大。在鄉(xiāng)親們的傳說中，俺奶奶是一個頭扎絲巾，身披斗篷，短衣緊褲，飛檐走壁的女俠。俺相信這個傳說，因?yàn)椤叭祟悩O限學(xué)”已經(jīng)證明：人的生理極限可以定性，但無法定量，精神力量和求生的意志能使人在危險(xiǎn)事件中表現(xiàn)出巨大的能量和超乎想象的行為。

七

俺爺爺?shù)玫叫艃?，嚎啕大哭了一場，咬著牙說，有仇不報(bào)，那是孬種!老子今兒就去報(bào)仇。

二傻、老根和大家伙說：俺跟你去!

俺爺爺擦干眼淚，說：好兄弟!咱現(xiàn)在不是土匪，有紀(jì)律。二傻和老根去一個。二傻說，那就聽天由命!說著他把一塊大洋舉起來，說，袁大頭。被拋起的銀元劃著弧線落下來，袁大頭朝上。

俺爺爺和二傻換上黑衣黑褲，馬嚼子一勒就上路了。憑著對情況和地形的熟悉，他們在靠山屯附近攆上了流竄的匪徒。倆人拴了馬，向屯子里摸去。

兩個巡邏的匪徒邊走邊嘮。一個說，我說吳老疙瘩，這幾天生意可忒好了，算起來七八輛大膠車。吳老疙瘩說，是呀，二狗子，剛才二當(dāng)家的說回去就“挑片”(分紅)，加上以前攢的，俺就能把翠花給娶了，啊，那屁股，那奶子……俺心都酥了。二狗子罵道，就你那孬樣還想娶翠花?也不撒泡尿好好瞅瞅，要身材沒身材，要?dú)鈩輿]氣勢，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哼，告訴你，翠花老早就答應(yīng)俺了。吳老疙瘩不高興了，說，你那話啥意思?啊。你想搶老子的翠花……

呸!操你媽的，來了幾天?槍還沒捂熱乎呢，就跟老子耍橫是吧……二狗子罵得不過癮，上去又是一大耳刮子。吳老疙瘩被激怒了，大罵，媽了個巴子，俺老娘都沒動過俺一指頭，老子做了你。說著掏出刀子撲上來。

真正的土匪，不像電視劇里那樣個個八面威風(fēng)、頤指氣使，甭說首領(lǐng)整日提心吊膽，防止有入不服而隨時可能篡權(quán)，就是一般的崽子被惹急了，也會不顧后果的立馬反目。

二狗子端起槍就要摟火，只聽“撲哧”一聲，一把飛鏢插進(jìn)他的后心，二狗子“啊”了一聲俯在地上。

俺爺爺將槍頂在吳老疙瘩腰上說，繳槍不殺。吳老疙瘩緊張地說，謝救命之恩!看您也是把好手，請問哪路的?俺爺爺說，老子以前也“吃打飯”

(干土匪)，現(xiàn)在是八路。

那年月，八路是最好的招牌，好比今天的“知名品牌”。

吳老疙瘩撲通跪下，八爺手下留情，俺前些日子剛‘碰窖，(火拼)過來的，有啥事盡管吩咐。俺爺爺說，好，給老子帶路，俺要會會花子劉。吳老疙瘩說，花子劉回山了，屯子里是他弟弟劉二愣，正在東頭老曹家‘壓花窯(強(qiáng)奸婦女)呢。

俺爺爺對二傻說，你在這里接應(yīng)，天黑前老子沒回來，就是撞墻睡著了(行動失敗，死了)，你趕緊回部隊(duì)。二傻說，俺接著去，替你報(bào)仇。俺爺爺說，別扯犢子了，老子睡著了，你趕快帶隊(duì)伍來收拾他們。

俺爺爺跟著吳老疙瘩摸到了東頭老曹家，拎著雙槍沖屋里大喊，操你媽劉二愣，俺為兒子報(bào)仇來了!

屋里，劉二楞拿槍逼著曹家的閨女欲行非禮，那閨女誓死不從，倆人撕扯著。外面的聲音嚇了他一跳，罵道，哪個雜種不想活了?俺爺爺喊道，狗日的劉二愣，老子是你八爺，八路軍騎兵連長鮑文龍!

劉二愣從窗戶垛口里露出了半個腦袋，把黑洞洞的槍口伸了出來……雙方的槍同時響了。劉二愣眉心中彈，倒在炕旮旯。

俺爺爺說，我操，這小子還湊合，算個“好吧嗒”(老手)。話音未落，一股鮮血從俺爺爺右耳朵根子一直流到脖子里，俺爺爺?shù)挠叶鋸拇松倭税脒叀?/p>

八

因?yàn)槟谴紊米孕袆?，俺爺爺被關(guān)了一天禁閉，記處分一次。不久，俺爺爺奉命為全團(tuán)準(zhǔn)備過冬的給養(yǎng)，這也算是“戴罪立功”的機(jī)會。于是，他帶上十幾個人，買了箱大煙土，然后憑借當(dāng)年的老套路和老關(guān)系，在“國軍”和土匪中置換。幾個月下來，竟變戲法似的換成了十幾輛膠輪大車。那年月兒，這些大膠車不啻于現(xiàn)今的奔馳和寶馬。

俺爺爺?shù)靡庋笱蟮仳T著白馬，挎著雙槍，與前來接給養(yǎng)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G縱隊(duì)新編獨(dú)立團(tuán)政委寧茹凇并轡而行。俺爺爺說，政委，這眼瞅要天黑了，前面就是五里屯，俺們在那兒宿營。寧茹凇說，就依你，這一帶是你老家，情況你熟。

俺爺爺悄悄對二傻說，兄弟，寓家越近，俺的心越跟貓抓似的。二傻說，大當(dāng)家的放心，今晚保管給你送個捂腳的。

隊(duì)伍進(jìn)了五里屯，俺爺爺對寧茹凇說，五里屯有家大戶，俺們就住那兒，地方大，還有炮臺，能應(yīng)付突然情況。隊(duì)伍進(jìn)了大宅院，宅院一正兩廂，院落的四個角都有戍樓，設(shè)多處炮眼和射擊孔，俺爺爺派出了警戒哨，換下了炮臺的家丁。

說話間，二傻回來了，真帶回一個“捂腳的”——俺奶奶。俺爺爺見到俺奶奶，立刻心猿意馬，顧不上人多，把俺奶奶抱起來放在馬上，韁繩一勒，就出了屯子。據(jù)說，俺爺爺哼的就是現(xiàn)今最流行的東北小調(diào)：大姑娘美來，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鉆進(jìn)了青紗帳……等俺爺爺把俺奶奶馱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

俺爺爺對寧茹凇說，政委你放心睡吧，這兒有我和老根，俺老鮑的槍從沒失過手。

寧茹凇說，聽說你爺爺就喜歡槍，到你爹，再到你，從來槍不離身。俺爺爺說，俺以前玩槍，是為了不被欺負(fù)。現(xiàn)在不一樣，咱是為了解放勞苦大眾。寧茹凇說，咱下一代一定能鑄劍為犁。不需要再靠槍來打拼。俺爺爺說，您是說以后槍就沒用了，那要是敵人打過來咋辦?寧茹凇說，革命勝利了，我們建立了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那時候，槍可以作為娛樂來進(jìn)行比賽。世界上有個各國都能參加的運(yùn)動會，50年前就有射擊比賽。

俺奶奶說：哥哥，你的“槍打雙飛”準(zhǔn)拿第一!

寧茹凇說：有個飛碟射擊，開始是放鴿子，后來改成扔盤子，和“槍打雙飛”很相似。

老根說：等社會主義了，大當(dāng)家的您真去試試。

這一晚，俺爺爺他們懷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大約下半夜，俺爺爺聽見他的韃子馬打了個響鼻。這馬跟著俺爺爺多年，也算“老江湖”了，見了生人會本能地打響鼻提醒。俺爺爺打了個激靈，翻身爬起來，用槍挑起貓眼兒布望去，夜幕下幾個人影一閃，向窗下貓腰摸來。俺爺爺急忙捅醒老根，朝黑影輕聲說，蘑菇溜哪路，什么價?黑影一愣，少頃回答，想啥來啥，想吃奶。就來了媽媽(找同行)。對方略微放松了警惕，慢慢抬起身子。說時遲，那時快，俺爺爺照準(zhǔn)黑影就是一梭子。

“哎呀!”幾聲慘叫，從窗外傳來……接著，外面開始向屋里打槍。老式房子窗垛寬，窗子小，很適合掩蔽，俺爺爺一把將寧茹凇推到炕旮旯，將身體靠在窗垛里向外射擊。老根也抓過卡賓槍一陣亂掃。洋人造的那玩意兒很順手，自動供彈，一彈匣15發(fā)，打起來“乒乒乓乓”像下彈雨。

被槍響驚醒的俺奶奶“啊”的一聲爬了起來，就在她張嘴驚叫的同時，窗外射進(jìn)來的一顆子彈打中了她的臉腮，俺奶奶一頭栽在炕上。外面的槍還在向屋里射擊，火力挺猛，墻皮啪啪掉土，寧茹凇一把將俺奶奶摟過來，一骨碌下滾到炕沿兒下。

屋里一支卡賓槍，兩支匣子槍，那火力在當(dāng)時是很猛的。俺爺爺用兩條大腿彎壓子彈，供兩把匣子槍射擊，這是他拿手的“兩腿裝彈”。

炮臺上的二傻急傻了眼，紅著眼珠子大罵，我操，狗日的摸進(jìn)來了，跟我來!說著帶人沖到院中，匪徒已不知從哪兒跑了。大家搜索了一陣，只見院內(nèi)一溜血跡，淌到墻根下。

俺奶奶在屋內(nèi)叫喚起來，寧茹凇點(diǎn)燈一看，俺奶奶兩個腮幫手直冒血。原來俺奶奶“啊”的同時一張嘴，子彈從腮幫子這邊飛進(jìn)，從那邊飛出，一邊一個眼，沒硬傷，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這時外面槍聲大作。俺爺爺從槍聲判斷敵人雖然人數(shù)不少，但沒有重武器，充其量是一群政治土匪，便透過炮臺的射擊孔向外望去，依稀聽見一個聲音喊道，媽的，冤有頭，債有主，現(xiàn)在，殺死二當(dāng)家的人就杵在那，不能放過他。俺奶奶捂著腮幫子說，天殺的，這是花子劉。

匪徒吆喝道，老規(guī)矩，貼頭錢的，賞大洋200，大煙泡50個；貼二錢的，賞大洋100……所謂“貼頭錢”就是第一個沖上去的，“貼二錢”就是第二個沖上去的。

匪徒像打了興奮劑，撥馬開始沖鋒，接近炮臺的時候，翻身下馬，憑借著夜色的掩護(hù)向炮臺涌來。炮臺外是一片開闊地，沒有什么障礙物，有幾個匪徒已經(jīng)沖到了炮臺前。炮臺內(nèi)的機(jī)槍突然噴出了火舌，幾個匪徒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剛想逃跑，就被機(jī)槍組成的交叉火力打倒了。

槍聲中傳來“啊!啊!”一陣陣慘叫。

匪徒開始燒炮臺附近的房子，夜空被大火映得通紅，一縷縷煙塵在空中凝聚，匪徒憑借濃煙的掩護(hù)一次次發(fā)起進(jìn)攻，但都被擋了回去，雙方一直打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戰(zhàn)斗異常激烈，開闊地前流淌著鮮血，鮮血之上是橫七豎八的尸體。

短暫的沉寂后，槍聲大作，匪徒又開始進(jìn)攻了這時，俺爺爺突然興奮地喊道，聽!小鋼炮，咱的隊(duì)伍來了?？箲?zhàn)勝利后，共產(chǎn)黨搶先進(jìn)入東北，繳獲了不少小鬼子的追擊炮，俗稱“小鋼炮”。這是土匪和“國軍”都少有的武器。

土匪在“咣咣”的炮聲中開始逃竄。

俺爺爺熱血沸騰，牙齦發(fā)緊，對寧茹凇說，政委，俺要為兒子報(bào)仇，也為死在他手里的鄉(xiāng)親們和

弟兄們報(bào)仇。說著跨上白馬，提著雙槍，對俺奶奶說，月兒，殺了花子劉俺就回來娶你，二十臺大轎!

九

俺爺爺這次是奉命剿匪。那時的土匪基本剿滅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殘匪紛紛逃往深山，花子劉就是其中之一。為最后剿滅花子劉，俺爺爺帶著小分隊(duì)從野草茫茫的平原一直攆到深山老林，終于在第一場大雪那天找到了花子劉的蹤跡。

那是一處看山人搭的窩棚，在茫茫大雪中只剩下一個屋頂。俺爺爺示意大家從腰間解下一塊鋪襯裹在腳上，以減輕走路的聲響，然后呈扇形向窩棚包圍過去。

接近窩棚時，門突然開了，一個匪徒斜挎著槍出來解手。就在他轉(zhuǎn)身回窩棚的時候，俺爺爺用手勢指揮二傻和老根各守一側(cè)，自己突然起身，順坡而下，沖到窩棚跟前，一腳把門踹開，大喝一聲，狗雜種，老于今天索命來了。

花子劉從睡夢中驚醒，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俺爺爺就扣動了扳機(jī)，一串子彈飛出槍膛，沿著彈道飛進(jìn)花子劉的頭顱?；ㄗ觿]有片刻掙扎就“咕咚”一聲摔在炕沿下，手中的槍落在了地上。

俺爺爺哈哈大笑，孬種，這是替俺兒子索的命。

一手握短槍的女人從花子劉身下掙脫出來，剛仰起頭，一顆子彈穿過她的面門，從后面的發(fā)髻飛了出去，一只玉簪的碎片在血光中向四周飛濺……俺爺爺狠狠地說，這是欠俺月兒和鄉(xiāng)親們的。

炕旮旯的幾個匪徒跳了起來，俺爺爺食指一摟，很自然地扣動了扳機(jī)，但槍聲卻遲遲沒響。千鈞一發(fā)之際。俺爺爺?shù)臉寵C(jī)意外失靈。一個匪徒翻滾到地上，幾乎是同時，手里的槍對已經(jīng)閃出身軀的俺爺爺噴出了火舌。俺爺爺左胸中彈，明顯地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緩過神來的余匪開始瘋狂向外射擊，門被火舌封住了。二傻幾步躍上了窩棚頂部，從腰間拔出兩枚手榴彈，順著窩棚的煙筒擲了下去，而后順勢滾到雪地上。隨著“轟”的一聲巨響。窩棚頓時成了墓穴，余匪被炸得血肉橫飛。

二傻抱起俺爺爺，俺爺爺使出最大力氣說，如果月兒生個小子，把俺的槍給他，老子的兒子還他媽玩槍，當(dāng)將軍。

十

遼西山區(qū)一普通農(nóng)戶家中，傳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這是女人分娩時痛苦與喜悅交織的吶喊。

土炕上，俺奶奶緊咬著嘴唇，艱難地對寧茹凇露出一絲笑容。她的一只手緊緊攥著繡著花蝴蝶的肚兜，另一只手漫無目標(biāo)地?fù)]著，那雙原本美麗的眼睛顯出了痛苦，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沾在略寬的額頭上，帶著褐色妊娠斑的臉扭曲的讓人心憐。

哎喲……好痛啊!……俺不行了!俺奶奶不住地呻吟著，臉色變得慘白起來。

一個胖小子終于折騰著來到了這個世界，這就是俺爹。遺憾的是，俺奶奶由于胎位不正，不能正常順產(chǎn)。導(dǎo)致產(chǎn)后大出血。她耗盡最后的氣力把兒子生下來。又笑著和俺大伯、俺爺爺說了最后一句話：兒啊，娘知道你怕黑，娘來了?！绺?，如果有來世，月兒還跟你鉆青紗帳，還給咱鮑家留種!

寧茹凇哭了，二傻、老根和弟兄們都哭了。

俺也哭了，為俺仙女般美麗的奶奶，即使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依然是那樣的從容豪邁，那樣的風(fēng)情萬種……

后記

俺爺爺?shù)墓适陆Y(jié)束了。

俺爹由寧茹凇撫養(yǎng)成人。文革時，隨丈夫在駐外使館工作的寧茹凇專程回國，把俺爹送到了俺爺爺?shù)牟筷?duì)。

老根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但二傻仍在這支部隊(duì)。不過此時已沒人敢叫他二傻，都稱呼他的官銜：陸師長。這位與俺爺爺過命的鐵桿兄弟決心要把俺爹培養(yǎng)成一名優(yōu)秀的軍人，希望能夠延續(xù)鮑家的槍緣。他說，延續(xù)了鮑家的槍緣才是真正延續(xù)了鮑家的香火。

俺爹的確悟性甚高，宮至營長時，隨這支部隊(duì)參加了廣西邊陲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榮立了二等功。遺憾的是，由于誤人雷區(qū)，俺爹失去了左腳。戰(zhàn)后。俺爹與一位女軍醫(yī)結(jié)為伉儷，并育有一子，這就是“俺”。

俺會爬的時候，俺爹也讓俺“抓周”。俺二話沒說，伸手抓那兩支玩具槍。俺爹高興地說，小兔崽子，行!像鮑家的種。

上初中時，俺去了省射擊集訓(xùn)隊(duì)，主攻飛碟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