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球
初聽說這是一套來自東漢的茶具時,老章的態(tài)度基本是不屑一顧的。茶具這種東西,并非是按照純粹的古董的價值走線來看的,哪怕你說這是一套曹操曾經(jīng)用于款待手下謀士的茶具,只要造型與手工太過次等,估計也不過就是古董的價值罷了。
然而,老章追求的是另外一種東西。他也知道這跟一般的茶藝發(fā)燒友的目標(biāo)可能不一樣,但是自從在股市因為一些小意外收獲狠賺一筆之后,他決定用這筆意外之財來完成自己這個小小的目標(biāo)。在他的心目中,只有那些被茶水泡過許多遍的暗淡顏色,方才是真正屬于茶具的顏色,也就是茶漬。老章活了55年,抽煙喜歡抽低于4塊的,不經(jīng)常喝酒,人過留痕,茶去留漬,別說光輝,假若連污漬也沒給世界留下,估計也是可悲的。他沒有老婆兒子的牽掛,惟有每日在聽聽相聲喝喝茶的時候,方能感覺到原來生活是可以休閑的。
當(dāng)這套杯子擺在老章面前的時候,他覺得有必要收回之前自己的態(tài)度。他在七套杯子中,惟獨看中了這六個一套,款式不大起眼,做工粗糙,也不大有古董氣息的杯子。他摸了摸手感,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一種類似于紫砂質(zhì)地的陶土材料,不過最吸引他的卻是上面均勻的漬,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時間,還能看出曾經(jīng)被某種液體長期浸泡的感覺。暗淡的色澤,應(yīng)該起碼是被類似于紅茶之類的液體長期浸泡所留下的痕跡,只剛好漫過杯子的七分位置,盡管每個杯子的漬的位置都十分接近,卻沒給人留下絲毫贗品的感覺。
老章就活像個在海灘上拾到貝殼的小孩子,慢慢地仔細(xì)拿起每個杯子,從各個方位不停地觀察。就連長期養(yǎng)成的吝嗇習(xí)慣,也沒能阻止他對此套杯子的熱愛。大笑之余,老章激動得不停地拍自己藍(lán)色粗布褂子。這是他知青時期在磚場干活留下的習(xí)慣,當(dāng)時他收到能夠回家通知的時候,也是這么拍掉手上的灰塵,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片。
“多少錢?”老章在離開杯子數(shù)步之外的位置,點起了他的4塊錢香煙。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面前這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臉上的表情。
“這套杯子來歷可大了。”這個留著胡子的年輕人,開始擺出一副上盡刀山下遍油鍋才從鱉魚嘴里拾起硬幣的表情。他忽然壓低聲音:“這套杯子,是東漢時期最早在廣東做生意的商人的墳?zāi)估镎业降??!?/p>
“哦?”對于老章來說,他是完全不介意聽更多關(guān)于這套杯子的任何消息的。不過在他讀過不多歷史書的印象里,早期的廣東,大概都是一派南蠻之地的感覺,完全不是現(xiàn)在的概念。
“東漢啊。東漢??!比三國還早那么好幾百年。”留著胡子的年輕人忽然又壓低聲音說。破舊的房子里除了幾個行李箱與他倆外,并無他物?!霸缙诘闹性倘藶榱伺苌?,只能到那時候的嶺南做貿(mào)易,不過大概他們沒想到兩千年后的廣東是什么樣子。但是作為他們的埋骨之地,當(dāng)時也不過是個滿地巫術(shù)與蠻子的地方。”
“好,好,”老章興奮地吸了一口煙,吞了吞口水繼續(xù)問道,“你就說說多少錢吧。”
“嗯。”年輕人也點起了一根煙,不停地在地上輕輕頓足,擺出一副吃虧大了的表情,“這個本來有人想要的,但是您老人家來得正是時候。也不想收你太多,就5萬吧?!?/p>
“好!成交?!崩险掳褵熎ü蓙G地上,用腳跺了跺,“跟我去銀行取錢吧!”
老章也不理會胡子年輕人臉上的詫異表情,一把拉住他,大步流星地往最近的工商銀行走去。
回到家的時候,老章迫不及待地扭開裝著自己從山上打的礦泉水蓋子,點著自己沏的小碳爐,拿出自己在競標(biāo)會上標(biāo)得上好的陳年普洱茶,打開音響組合聽CD里郭德綱的聲音。他用純凈水把包在晚報里的杯子仔細(xì)洗過一次,也同時再次慢慢打量這套造型略帶奇特的杯子。盡管做工不是太精細(xì),還是可以看見杯身刻著的細(xì)長密集的圖案,雖然材質(zhì)有限,卻非常薄。他忍不住滿意地笑出聲來。
當(dāng)老章往杯子里斟上第一杯色澤低沉的普洱時,他嗅了嗅茶的清香,而這暗紅的顏色仿佛也正是杯子的絕配。當(dāng)他和著點點溫?zé)岷认逻@杯茶時,也認(rèn)同了自己的看法。一股不知名的異香,順著喉嚨慢慢滲入他的全身,再透過毛孔往外散發(fā)。
老章瞇起眼,把剩下的幾杯也一一喝完。沒有別的客人,只不過想嘗一嘗所有杯子的感覺罷了。
他滿足地笑了,大概是第一次那么地開懷。
對于老章來說,漬大概便是自己。不過,也終于能夠為別人留下什么了。
老章發(fā)現(xiàn)全身都處于一種莫名的痕癢時,已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盡管有點不自在,卻沒有十分難受直至精神崩潰的感覺。也的確有氣味從他毛孔里往外散發(fā),不過不是異香而是惡臭罷了。
孫黎是一名文物販子,職業(yè)的只賣贗品的文物販子。而且他兩個星期前剛做成了一樁他歷史上最大的生意,讓他近個把月都不愁吃喝嫖賭。
但他不爽。非常的不爽,一種任何煙與酒都不能讓他釋懷的暗流正在充斥他。
因為,這次他賣出去的是真品,可能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賣真品了。只不過正好碰上一個之前曾經(jīng)一起去貴州不知名山村里探過墓的朋友,因為著急用錢所以把這套剛從廣東到手的杯子轉(zhuǎn)讓了。還說假如孫黎以后沒有賣出去,等他錢周轉(zhuǎn)過來了,希望能夠贖回。憑借孫黎這五、六年以來積累的眼力與經(jīng)驗,他認(rèn)定這是真品。
他不知道東漢時期是否有喝茶的習(xí)俗,但是按照最近的行情以及物品的造型,他姑且把這套杯子定位為茶具。
他沒想到,就這么隨便地把這套賣相不是太好的真品放在一堆賣相十分好的贗品中時,卻讓一位穿得很像下崗工人的老頭給挑走了。在排除了是行家作弄自己后,他只能開始責(zé)怪自己最近的運氣太壞。所幸他還偷偷地藏起了三只,損失方能減少。
惟有女人,方能讓他把這不爽拋諸腦后,他想。
所以,他下午摟著一名在網(wǎng)上剛認(rèn)識不久、普通話還帶著鄉(xiāng)音的女子在折價卡拉OK房間里唱歌。當(dāng)他的手放肆地在女子身上摸索的同時,孫黎覺得這名女子大概除了口音之外,一切都還過得去。
他的手機(jī)響起的時候,女子正在唱著王心凌的《睫毛彎彎》。走音之余,還帶著稚氣的鄉(xiāng)土味,讓孫黎覺得甚是有趣。正在盤算讓這充滿稚氣的鄉(xiāng)音說另外的一些話時,他的手機(jī)響了。
“誰呀?正忙呢?!彼堰€沒抽完的煙摁滅在煙灰缸里,代表自己很是惱火。
“我?!彪娫捘穷^的聲音仿佛是用兩片粗糙的金屬片摩擦出來的?!拔遥瓣囎釉谀隳抢镔I過一套杯子。我有事情要找你?!?/p>
“你就是那老頭?怎么了?”
“你,你好像還欠我,我一點東西,我,我買的是一套杯子。不,不是6只。”老章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更加生硬。
“你胡說什么?”孫黎全然不曉得這個看似老土的老頭是從何得知這套杯子居然還有3只在自己手上的。
“你,你可以抵賴。但,但是我,我會有我的辦法?!崩险抡f罷,狠狠地把電話掛了。
“腦子有病,媽的一把年紀(jì)了還給老子裝大哥?!睂O黎難以遏制心底那股怒氣,只覺得那放在女子胸前的手似乎握得更緊了。女子喊疼的同時,孫黎卻并沒有松開手或者減輕力度,相反他更用力了。
凌晨兩點,孫黎酒氣沖天地?fù)е敲幼呦鲁鲎廛?,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基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步伐了。不過他還是對眼前這名同樣走著斜線卻意圖扶住自己的女子的衣服底下更感興趣。
他不懷好意地掐了掐女子豐潤的臀部,繼續(xù)順著斜線往自己臨時租下來的屋子方向走去。摸索著爬上二樓的時候,他聽見三樓自己的房門前,有人在輕聲喊著自己的名字。在凌晨閃過的轟鳴引擎聲里,顯得分外的微弱。
“孫黎。孫黎?!蹦侨缤植诮饘侔迥ゲ恋穆曇?,又在他耳邊響起。
“你!找死是不是……”接到老章電話的那一刻,孫黎是惱羞成怒,等見到老章的那一刻,他卻不敢吱聲了。
老章就這么站在他的房門前,還穿著那天的藍(lán)色粗布褂子,只是本來布滿皺紋的臉上,那淡青色的嘴唇與深深陷入眼眶的眼睛,帶著與那天完全不同的神情在盯著孫黎。
孫黎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兩個星期內(nèi)瘦下這么多來??偛粫鸵驗槟侨槐樱羁喑蛇@樣吧。不過他還是希望這是因愁苦所造成的,起碼,在他看見老章縮在袖子里的手之后。暗紅色的液體,正順著老章那只血肉模糊的拳頭形狀的手上滴到他的鞋子上。
“杯子,杯子???,快,給我杯子?!崩险掳炎鞙惤鼘O黎那滿帶酒氣的臉。盡管有慢性鼻炎,但是孫黎還是聞到一股不是屬于自己的味道,一股更甚于自己那混雜著食物殘渣與酒的嘔吐物的味道撲面而來。
“有病?。∧銈€死老頭?!睂O黎嘗試推開站在自己面前的老章,卻發(fā)現(xiàn)接觸到一種不似于人體的軟,仿佛推在了夏天放久了的爛水果上。而老章就是這么站在面前,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那名女子也因為害怕,緊緊地?fù)ё×藢O黎的手。
“開門。”孫黎終于發(fā)現(xiàn),為何老章說話的聲音總是顯得那么奇怪。因為老章說話基本沒張開嘴,哪怕有,也不過是細(xì)細(xì)的一條縫隙罷了。透過縫隙,總覺得有什么在向外窺探。
盡管覺得事情詭異,但是孫黎認(rèn)為自己畢競也是見過世面的人,還不至于怕到完全不能動彈或是任人擺布的地步。他房子門后的第一張小桌子上,有一把鋒利的美工小刀,包裝贗品時留下的。他盤算著踏進(jìn)房門的第一步,應(yīng)該如何才能快速拿到那把美工小刀。
踏進(jìn)房門的第一步,孫黎便把摟著自己手的女子狠狠地向老章身上推去,借著那些許的反作用力,向美工刀沖去。拿到小刀的瞬間,他便回頭一劃。也正是這一劃,正好割破了老章的喉嚨。
老實說,略帶腥甜的液體流出自己喉嚨的一刻,老章除了覺得一陣狂怒之外,并沒有什么別的感覺,連痛也沒有。他把孫黎推到自己面前的女子用力往地上一摔,只聽見幾聲骨頭碎裂的聲音和有異于常人的慘叫聲。但是他的目標(biāo)遠(yuǎn)非這被摔破腦袋滿臉是血的女子,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孫黎,這個割破他喉嚨的無恥文物販子,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老章按倒孫黎,一拳接一拳往他身上不同的地方招呼過去。他覺得孫黎的腦袋就好像當(dāng)年在瓜田里打碎的一只西瓜,簡直比西瓜更脆。
孫黎之所以驚訝,是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別人割開的喉嚨里能流出濃綠色液體,這綠色的液體仿佛在這沒開燈的幽暗里發(fā)著點點熒光。而且還是汩汩流出,就好像自己小時候玩弄過的毛蟲一般。自然,他也沒見過能有這么大力氣的五十多歲的大爺。
“瘋……了。瘋,瘋,瘋……了?!睂O黎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氣反抗,只覺得酒精也隨著血在慢慢地流出自己的身體。
“瘋的是你。該死的也是你?!崩险潞鋈煌O履歉吲e的拳頭,看著孫黎那已經(jīng)變形的臉說,“那根本不是茶具:你是知道的吧。”
“我,我……我什么也,也不知道?!睂O黎的手,還在地上摸索著,“況且,要買古董的人,是你吧?!?/p>
“那也不代表,你能把祭器賣給我!”老章一把抓住了孫黎地上的右手,好像折斷樹枝一般清脆地把每根手指從中間扭斷,“你給我看清楚了。”
孫黎的驚叫不知道是源于手指處的疼痛,還是因為看見老章嘴里物體后的恐懼。
“他們說,我很快也要去陪他們了?!崩险乱贿呑匝宰哉Z,一邊繼續(xù)著方才的敲打動作。
孫黎覺得眼前最后的光線被黑與紅遮蔽的那一刻,自己好像聽見老章在說話,自言自語式的。不過他也感覺自己的腹部被打開了,什么長長的東西正被扯出。疼痛這類感覺,大概都有一個上限,到達(dá)之后便不再怎么變化。老章在黑暗中忽而抬頭,忽而低頭,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不過孫黎僅余的點點聽力與意識不夠讓他分辨。于是他又聽見老章自言自語。
“全了!全了!”
“不,不是,是什么。真,真的不。不是!”
……
撕碎孫黎與不知名女子的時候,世上大概已經(jīng)沒有老章這個人了。
他搜出孫黎用透明膠與報紙包裹著粘在床底的三個杯子,用杯子斟滿了三杯猩紅色的液體,和著溫?zé)岷攘讼氯?。盡管很快從他被劃破的喉頭流了出來,但是他卻感到香氣與甘甜,就像喝上了上好的晉洱茶。
于是他又笑了。咧開他那干裂了的嘴唇,張開他那已經(jīng)腐爛了的口腔,慢慢擠出一絲凄冷的笑容。
孫黎死了,老章不見了,不知名女子還是不知名。城市卻仍舊照常運轉(zhuǎn)。
發(fā)現(xiàn)老章不見了的,是老章的侄子。老章沒有老伴沒有兒女,只有一個遠(yuǎn)房的侄子逢年過節(jié)打來電話問候。這次,連續(xù)打了10來天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老章不是一個喜好遠(yuǎn)游的人,就連出門散步,也不過一時半會兒。
警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開老章那扇雙重防盜門。兩名身材健碩干勁十足的年輕干警負(fù)責(zé)現(xiàn)場調(diào)查。盡管初出茅廬對工作充滿熱誠,不過老章的房間里并無什么特別的線索可言。除了幾件帶著腐臭與墨綠色不知名粉末的衣服之外,只有那套放在紅木茶托上別致的茶具還算得上是發(fā)現(xiàn)。
“這案子能辦么?”
“這老頭平時基本不和別人接觸,也沒有積怨,除了喝茶聽相聲沒別的嗜好?,F(xiàn)場也不像有入室搶劫的痕跡,財物完全沒有缺失,現(xiàn)場沒有翻弄過的痕跡?!?/p>
“那就是說……基本沒什么辦頭了,就目前來說,換上刑偵科全體出動也不一定能有什么收獲?!?/p>
“那就先當(dāng)失蹤案處理是吧?反正孤寡老人忽然想不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社會新聞。還不如之前的那具被打得好像肉碎一樣的尸體呢?!?/p>
“惡心壞了,大概是什么仇殺之類的吧。太難看了?!鄙晕c的干警對著電視屏幕整了整帽子,說道:“走吧。”
“你看這套茶具如何?”高個子干警低頭看了看老章視如珍寶的茶具。
“不知道,沒什么研究,但是那茶漬也太濃了點吧?!?/p>
“不過質(zhì)地好像挺特別,大概是紫砂之類的吧?!备邆€子卻不愿把目光從茶具上移開。
“你看這老頭抽煙沒,拿兩條煙走算了?;厝タ崎L還找我們有事呢?!?/p>
“潘局不是就好喝茶么。我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套茶具像古董啊?!备邆€子用手肘捅了捅矮個子,繼續(xù)說道:“這樣吧,我倆保密,拿這套茶具回去,送給潘局。咱倆一塊送。”
“這不是太好吧?”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9只杯子,還算吉利。你要是不送,就別告發(fā)我啊。看在大家一場同事的份上。”
矮個子思索了片刻,“好吧,好吧。一塊送吧。拗不過你?!?/p>
“這就對了。走吧?!标P(guān)上門的時候,門與風(fēng)的和聲,就像那金屬的摩擦音,久久回響在樓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