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時速

安　然

聞到汽油味

張二壯開著小貨車，拉著一車膠皮往榆線嶺送貨。在副駕駛座上，是五歲的兒子陽陽，每次跟父親出來，他都十分高興，手舞足蹈，大聲唱著歌兒。

其實，陽陽是張二壯三年前在路上撿來的盲童。張二壯本想把陽陽送到福利院，可陽陽一上車就叫他“爸爸”，讓他心里一顫。那段日子天氣惡劣，張二壯沒法出車，就把陽陽留在了家里。想不到，十多天后，當他要送走陽陽時，陽陽卻哇哇大哭，怎么都不肯下車。

陽陽是怕了，他第一次被父親遺棄時，在路上走了整整半天。這一次，他絕不能再讓“父親”離開自己了。

張二壯是個憨直厚道的人，幾次都沒辦法把陽陽從車上抱下來，他心一橫，索性又把陽陽帶了回家，交給父母帶。父母自然不愿意，要知道，張二壯還沒有結婚呢，有個盲孩子，誰還肯嫁他？可張二壯是個犟筋，他認準的事兒，八頭牛也拉不回。

車一路飛馳，陽陽把小手伸出窗外，興奮地叫著。開出十多里后，他突然安靜下來，大聲說道：“爸，停車，快停車！”

張二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連忙停了車。陽陽摸索著跳下車，突然蹲了下來，頭幾乎趴到了地面上，急切地說：“汽車漏油了，我聞到了汽油味兒！”

張二壯馬上檢查油箱，可油箱好好的，輸油管也完好無損。陽陽堅持說聞到了汽油味兒，小孩子眼睛雖然看不見，但耳朵靈、鼻子靈。

張二壯手搭涼棚，瞇起眼朝路上望去，只見并不寬闊的公路上，一條黑線在路面延伸。他蹲下身，走到黑線前用手一抹，果真是汽油！

張二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前面有車漏油！輪胎跟路面摩擦會產生火花，照這樣漏下去，很容易引起汽車爆炸！

張二壯馬上把陽陽抱上車，飛一般朝前駛去。他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又一層汗，追出了二十多公里，終于看到了那輛車。

天哪，那竟是一輛油罐車！

張二壯猛按喇叭，車追了上去，跟油罐車齊頭并進。他搖開車窗，邊按喇叭邊示意對方停車。

油罐車終于停了下來。張二壯也靠邊停下，走下車大聲說：“你的車漏油了，得趕緊修！”

油罐車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不修邊幅，眼窩下陷，頭發(fā)蓬亂。他俯下身察看，原來是輸油管破損漏油，就漫不經心地向張二壯道謝，然后到車里找修理工具。

張二壯很詫異，這司機未免太大意了吧？他本想幫忙，見男人懶得理他，只好回到自己的車里。

離開的時候，張二壯扭頭再看油罐車，只見副駕駛座上還坐著一個女人，低著頭，神情木然，似乎對車外的事情視若無睹。

這時候，一輛公路巡邏車過來了，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見油罐車司機鉆進了車底，又有巡警盯著，張二壯放下心來，開車飛馳而去。

又遇油罐車

一晃一周過去了，張二壯又要出車，陽陽跟車上了癮，軟磨硬泡要跟著。想想也是，五歲的孩子正是漫山遍野瘋玩兒的年齡，但陽陽看不見，沒有伙伴玩兒，跟著張二壯至少還能兜兜風。

張二壯正開著車，陽陽吸了吸鼻子，又說：“爸爸，停車，停車！是不是又有車漏油了？”

張二壯跳下車，仔細看著路面，路面是一層虛土，看不到油跡。他搖了搖頭，正要下車，卻聽陽陽斬釘截鐵地說：“真的有油，跟上次一樣！”

張二壯疑惑地用腳蹭蹭路面，乖乖，果真又有一條黑色的細線！不過，這次是土路，滴落的油大部分被浮土蓋住了。

張二壯皺起了眉，上車后拍了拍方向盤：還能怎么樣？追吧！

往前追出十多里，“肇事車”出現(xiàn)了。張二壯幾乎要氣暈了，竟還是那輛油罐車！

張二壯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踩下了油門，使勁按響了喇叭。令他吃驚的是，對方置若罔聞，見張二壯加速，他也加速。

張二壯快急瘋了，拼命按喇叭，但油罐車毫不理會，很快把張二壯的車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張二壯氣得猛拍方向盤，大聲咒罵：“真是活夠了！找死，找死呢！”

一刻鐘后，張二壯的車駛進了服務區(qū)。他跳下車，一眼就看到了那輛油罐車。

那司機也在這里休息？張二壯拉著陽陽，怒氣沖沖地走進了餐廳，只見一個胡子拉碴的司機坐在角落里喝酒。張二壯一眼就認出來，正是他開的油罐車！

張二壯心里窩著火，大步走過去，坐在了那司機的對面。那司機也不抬頭，似乎根本沒看到他。

“老兄，你的車有問題！”張二壯直截了當?shù)卣f。

那司機仍不抬頭，冷冷地說：“我的車我知道，不勞你費心！”說完，他厭惡地端起盤子坐到了另一桌，那架勢像是遇到了蒼蠅，把張二壯鼻子都差點兒氣歪了。

晚上九點，張二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窗外有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就起身走到門口，正是那輛油罐車要走！

張二壯上前要攔，可哪里攔得住，油罐車擦著身子飛馳而去。

張二壯兩眼冒火，這分明是去送死！他本想回房繼續(xù)睡覺，但心里像是鯁了一塊魚骨頭。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去送死！這么想著，他一邊罵自己賤一邊上了車。

油罐車司機明顯瘋了，開得飛快，張二壯也加快速度，可手腳卻在發(fā)抖。一路追到了岔路口，油罐車拐了個彎兒，張二壯正要跟過去，卻看到油罐車突然冒起火花，接著一聲巨響，火光沖天。

油罐車爆炸了！強烈的氣浪沖擊著路面，張二壯的車也如皮球般彈了起來。他本能地想護住身邊的兒子，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副駕駛座傾斜……

“爸爸，快起來，你都要壓死我了！”陽陽大喊。

張二壯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zhàn)，醒了過來。他拉亮電燈，見陽陽正揉著自己的胳膊。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張二壯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大口地喘著粗氣。他披衣起身，走到外面。

值班員正在門口打盹兒，抬眼問道：“要走？”

張二壯搖了搖頭，說睡不著，想檢查一下車。說著，他繞過了自己的車，走到油罐車跟前，從口袋里掏出了手電筒，鉆到車底下細看，還是輸油管破損！車一顛，油就從裂縫里滲出來，停車時倒是不漏。

張二壯真想罵娘：這是什么瞎眼司機？油罐車沒爆炸，是他燒了八輩子的高香！

張二壯回到自己車里找到膠帶，拿了工具，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輸油管。

悲喜兩重天

春去秋來，陽陽該上學了。鎮(zhèn)上沒有盲人學校，只能送進城里的特殊學校，每月接送一次，張二壯不放心，陽陽太小了。

有好心的鄰居勸道：別背著這么個包袱，還是送到城里的福利院吧，那里有專門的老師?？蓮埗焉岵坏?，再說，他父母現(xiàn)在也對陽陽有了感情呢。

不久，省城的醫(yī)療隊到各地巡診。張二壯就把陽陽帶了去，看是否有治好眼睛的希望。

出乎意料，醫(yī)療隊的醫(yī)生說陽陽的眼睛還能治，不過得去北京的大醫(yī)院，要花兩三萬元做手術。張二壯幾乎樂瘋了，只要能治好兒子的眼睛，花多少錢他都不在乎！

回到鎮(zhèn)上，張二壯四處籌錢，沒半天工夫就借到了兩萬元。天漸漸黑下來，他高興地趕回家。到了家門口，他見一男一女靠墻站著，女的不認識，男的卻看著面熟。

那男人一見張二壯，馬上笑逐顏開，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張二壯蒙了，問他是誰。

“我、我就是那個油罐車司機啊，兩次漏油的那個！”男人急不可耐地說。

張二壯愣住了：眼前的男人，與一年前見過的油罐車司機判若兩人。不僅胖了，而且容光煥發(fā)，衣冠楚楚。

張二壯心里還有氣，問男人來這里干啥，油罐車又漏油了？

男人搓著手，難為情地說：“哪能啊？我是特地帶著媳婦來謝你呢。你不知道，為了找到你，我可費了老鼻子功夫呢?！?/p>

“你找我干啥？”張二壯一臉疑惑。

男人滿臉堆笑，跟著張二壯進屋，特意搬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然后拉女人過來，畢恭畢敬地給張二壯鞠了一躬。

張二壯嚇得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問他們這是干什么。

男人鄭重地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原來，男人叫劉恒，在一家小公司里當司機。十年前，他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老婆，又添了一個大胖兒子，本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安逸。不料在兒子五歲那年，老婆竟紅杏出墻，有一天晚上，她趁著兒子熟睡出門幽會，想不到兒子癲癇病發(fā)作，窒息而死。

在跑長途的劉恒聞知噩耗，整個人都要瘋掉了。他患有先天死精癥，為了讓妻子懷孕，跑了上百次醫(yī)院才如愿以償。兒子竟死于癲癇發(fā)作，他怎能不萬念俱灰？

葬了兒子后，劉恒就把一腔怨懟藏在了心底。再出車時，他拉上了老婆。他在尋找機會，兩次磨壞車底的輸油管，用心計算著里程，想在榆線嶺附近和妻子同歸于盡——兒子就葬在那里。出乎意料，他兩次都遇上了張二壯。

張二壯驚呆了，原來這司機真是一心尋死??！他喃喃地說：“這可不是巧合，我專門往榆線嶺送貨，每次都走那條路。巧的是，那段日子我都拉上了兒子。不過，你為啥要用這個辦法呢？”

劉恒搖頭苦笑：“只有這樣我才能拿到賠償金啊。我常年出車在外，有了兒子后，害怕自己出了意外后，老婆連兒子都養(yǎng)不大，就買了一份大額人身意外保險。第一受益人是兒子，第二受益人是妻子，第三受益人是父母。如果我和老婆都死了，賠償金就能落到父母手里。而油罐車的老板正是勾引我老婆的人，他只有兩輛車，這是他一半的家當?！?/p>

“還好，你終于想通了。”張二壯憨笑。

劉恒點頭，說他后來想通了，這要歸功于張二壯呢。那天晚上他也睡不著，站到窗前發(fā)呆，竟看到張二壯躡手躡腳地為他去修車，觸動了他久已麻木的心?；厝ズ?，他主動離了婚，換了工作，幾個月后結識了眼前的善良女人。

“我們剛剛蜜月旅行回來，我還惦著您這位救命恩人。找不到您，我心里不安穩(wěn)?！闭f著，劉恒遞上了一個紅包。

張二壯連連推辭。劉恒說：“我承包了一輛中巴，生意特別好，今年已賺了五六萬。這一萬元你一定要收下，不收就是嫌少了。”

張二壯張大了嘴巴，忽然想起了陽陽的手術費，這一萬元不正好補足缺口嗎？這么想著，他馬上笑逐顏開，把錢收了起來。

這時候，在屋外玩耍的陽陽跑了進來，感到屋里有陌生人，就有點兒怯怯的。張二壯一把攬過他親了兩口，對劉恒說：“其實啊，這都是我兒子的功勞，兩次都是他聞到了汽油味兒！”

那女人霎時間變了臉色，如游魂般怔怔地走到了陽陽跟前，叫道：“陽陽？”

陽陽轉過頭，不解地面對著那女人。張二壯和劉恒都愣住了。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來，顫抖著問張二壯，陽陽是不是撿來的。

張二壯木訥地點點頭，女人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把將陽陽摟進了懷里。

陽陽，就是她的兒子啊！因為發(fā)燒，兒子的眼睛壞了，狠心的老公為了擺脫累贅，竟將兒子帶到幾百里外丟棄了！一怒之下，她跟老公離了婚，背井離鄉(xiāng)四處尋找兒子。整整四年，她的心都快碎了，在貧病交迫中，幸好遇到了好心的劉恒。想不到，現(xiàn)在竟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張二壯和劉恒都目瞪口呆。半晌，張二壯喃喃地說，陽陽的眼睛能治好，他正打算帶陽陽去北京醫(yī)治呢。

劉恒轉過頭，對張二壯說：“我也去！我陪你去！”

女人雙手捂住臉，喜極而泣。她一把拉住張二壯，要給他下跪。張二壯慌忙站起身，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臉憋得通紅，突然用力拍著陽陽的腦袋說：“還不快叫媽？她是你親媽??！終于找到你媽了！”

五大三粗的張二壯本想把陽陽推過去，可手卻不聽使喚。陽陽跟親媽團聚，還有了一個心眼不錯的后爹，他該高興才對，可張二壯的心竟酸酸的，眼睛一熱，掉下淚來。

女人哽咽著說：“張大哥，陽陽是我的兒子，可也是您的兒子。永遠都是！”

“中，中?！币慌缘膭⒑愀吲d地說。

張二壯抹一把淚，一把將陽陽高高地舉了起來。

選自《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