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張海迪

楊德華

去年十一月，從新聞中得知張海迪在中國殘聯(lián)代表大會上當選了殘聯(lián)主席，我給她發(fā)了一條手機短信：“祝賀你當選。只是希望我們國家不要多了一個官員，少了一個作家?！逼鋵?，我的意思是在祝賀之余，摻雜了幾分提醒。想不到，沒過幾分鐘，海迪就把電話打了過來：“老弟呀，你可別看低你老姐?！焙５媳任掖髱讉€月，因為混熟了，總是叫我老弟?！半m然擔(dān)任中殘聯(lián)職務(wù)，但我還會寫作，我需要用文字表達精神的飛翔。面對名利，我內(nèi)心依然沉靜，今后，我也會努力為殘疾人兄弟姐妹做些事……”

在電話中，聽得出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可能是開會累的，但情緒還是很飽滿，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這笑聲讓我不由得想起初識海迪時的情景。

那大概是1996年底1997年初的一天。張煒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張海迪有一部散文集，問我愿不愿意看一看。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海迪的事跡，卻從未看過她的文字，雖然那時候她已寫過幾本書了。不過，我和張煒相交多年，相信他的文學(xué)品味。能入他法眼的作家作品，應(yīng)該不會太次。于是。我要了海迪的電話，很快給她打過去。她一聽我報上名姓，先是一陣爽朗的大笑，接著說張煒已介紹我了。不知為什么，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很多年之后，當我們再談起這段初識的經(jīng)歷，都會不約而同地提起張煒，是他的引薦，讓一個作家和一個編輯在接觸的第一時間就找準了文學(xué)的標尺。

按照約定，海迪很快就把書稿寄來了。書稿是用A4紙打印出來的，大約有一百多頁，由數(shù)十篇文章組成。這些文章長短不一，短則一兩千字，長則上萬言；內(nèi)容也不統(tǒng)一，有少兒時的回憶，有生活的感悟，還有出國游記、文學(xué)隨筆。應(yīng)該說，最打動我的是那些作者從小要面對的病痛，以及作者面對病痛時的心理印痕。這有別于許多作品的無病呻吟或矯揉造作。當然，作者在面對種種庸俗做法而保持自己獨特個性的品格，也讓我對海迪刮目相看。總之，從這組文章中，我能看到一個與宣傳所塑造的形象有所區(qū)別。甚至大為不同的張海迪。也許，這個海迪更真實一些。

我把自己的編輯想法告訴了海迪，即把收入的文章按照不同的內(nèi)容和主題分為五輯，每輯選取作者的一句話作為題眼，這樣讓全書的脈絡(luò)清晰一些。海迪完全同意。只是在取書名的問題上，讓我們頗費了一番腦筋。我大約列出了七八個書名，讓海迪挑，她最后選中了“生命的追問”，其實這個書名也是書中一篇文章的篇名。

為了盡快出書，我專程從北京趕到濟南讓她確認書稿。盡管在電話中已經(jīng)溝通多次，彼此十分熟悉了，但是在她家里第一次見到她，還是被她的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握住我的手，能夠感覺出，她的手比一般女性的手更有力量。后來接觸多了，見她在家里都是自己轉(zhuǎn)動輪椅做事情，才明白她的手勁兒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練出來的。加上她為人熱情，握手的力量自然就會大一些。她的臉上有些蒼白，大概是缺少戶外活動的緣故。在她鼻梁的邊緣，有一道淺淺的疤痕，編輯她書中的《1991——靈與肉》，我已知道這是鼻子上基底細胞癌手術(shù)在她臉上留下的印跡，盡管那疤痕并不明顯。

那天晚上談了很多，也談得很晚，除了稿子的編輯技術(shù)問題。就是談藝術(shù)、談人生。她帶我看了一些她前些年畫的油畫，題材很廣泛，有靜物花卉、風(fēng)景，也有動物和人物。其中有一幅畫的是芭蕾舞演員在舞臺上跳舞，柔和的燈光籠罩了她的全身，襯托出女演員婀娜的身姿。這讓我靈感大發(fā)：如果把這些油畫放到書中做插圖，不是可以讓這本書更加豐滿嗎?聽了我的建議，海迪還有些猶豫，害怕這些畫不夠完美。而后來在書中做出的局部插圖，實際效果還不錯。

也許是在《生命的追問》中用了海迪自己的油畫做插圖，大大提高了她繪畫的興趣，也大大提高了她的自信心。等到出版她和她的丈夫王佐良合作的翻譯作品《莫多克——頭大象的真實故事》時，我又提出請她畫幾幅插圖，她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不過這次極為“難產(chǎn)”，文字稿他們早就翻譯好，編輯加工也已完成，可是她的畫作卻遲遲交不來。幾次在電話中催促，她都抱怨太難了，說總也找不到感覺。直到開印前一周，她才把插圖寄給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幅水彩畫，畫面上的風(fēng)景有些朦朧，似乎近處是草地與河流，遠處有房舍和樹林，天邊布滿了彩霞。海迪在畫面右下角用英文簽著“Modoc Haidi 98”，她還給這幅畫起了個名字，叫“貢特斯泰因農(nóng)莊的早晨”。貢特斯泰因農(nóng)莊是作品主人公布拉姆和大象莫多克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們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地方。海迪運用她的想象力，把文字的描寫幻化成具體的形象，而這種形象又隨著水彩的色彩發(fā)生變化，讓人產(chǎn)生一種無盡的聯(lián)想。

后來當著海迪的面，我對這幅畫極盡贊美之能事。她卻開玩笑地問：“插圖稿費是多少錢?”我說：“大概也就一兩百塊錢。”她不禁大笑起來：“為了畫這幅畫，我買的法國水彩紙也不止幾百塊錢!還有水彩顏料，全是進口的!”我說：“那我們可付不起如此昂貴的畫稿費?！彼中ζ饋恚骸熬褪?，這幅畫沒有價。”接著她收住笑：“只要讀者滿意，你們出版社滿意，這點錢算什么?！蔽移婀譃槭裁匆I那么多紙，坐在旁邊的王佐良揭出了秘密。原來海迪一開始對那種法國水彩紙的性能不熟悉。直到浪費了十幾張紙，才慢慢找到竅門，可以畫出一些滿意的形象。她在創(chuàng)作上是個完美主義者，無論是文字，還是繪畫，只要是沒有達到心目中目標，她就不會罷手。只是這樣苦了她的丈夫王佐良，佐良為了買水彩紙，多跑了好幾趟文具商店。

每次去海迪家，佐良都會迎來送往，跑前跑后。他是上海人，盡管在北方生活了多年，一說話，還是會露出滬腔。這對我倒顯得更加親切，因為有上海血統(tǒng)，加之在上海的求學(xué)經(jīng)歷，自然對上海人有幾分好感。其實，佐良平時留著濃濃的連鬢胡須，這在上海絕對屬于另類，而在北方，似乎就算不上什么了。想不到，這個平時言語不多的漢子，較起真來，也是蠻厲害的。為此，海迪在《莫多克》“寫在前面的話”中記述了他們夫婦翻譯這本書的故事：“盡管我們在共同翻譯之前，已經(jīng)討論過好多次，包括統(tǒng)一全書的語言風(fēng)格，人名地名，馬戲團的道具，大象表演的節(jié)目……可我們還是遇到了很多難題。那段時間我們幾乎成了大象迷，我們四處搜集有關(guān)大象的資料，每到星期一的晚上。我們都要看《人與自然》節(jié)目中有沒有大象，我們希望更多地了解大象，盡可能準確地譯出它們的形態(tài)和動作?！袝r候，我們覺得有了共識，可是在修改書稿時，還是爭論過好多次，我甚至一次次跟他爭吵，過去我從來沒有同他這樣爭吵過。當然到最后，我們又去反反復(fù)復(fù)地琢磨，又去一遍—遍地翻字典?！蔽也恢浪麄儌z爭吵時是什么樣子，也許佐良并不像他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得那樣溫順，海迪也不像她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得那樣強勢?我只知道，《莫多克》的翻譯是他們倆“十幾年來第一次合作”。他們在爭吵和求索中，共同為讀者奉獻了一部精品。

有一次和海迪聊天，無意中談到了血型和性格的關(guān)系。她說她是A型血，干事比較認真，追求完美。對于這點，我深有體會，因為我也是A型血，和海迪有幾分相似之處。但我和她不一樣的地方，是不像她那樣好客。每次我去濟南，只要給她打電話，她都張羅著請客，動不動把一幫作家朋友請到家里，又吃又聊。她的身體狀況，是不能喝酒的，可有時為了讓客人盡興，也會灌下去一兩杯葡萄酒。每當這時，海迪的父親總會披掛上陣。老爹是典型的山東大漢，紅紅的臉膛，花白的頭發(fā)。七八十歲的人了，精氣神一點不輸給青壯年。論起喝酒，桌上的客人大多甘拜下風(fēng)，可有老人家在，酒桌上的活躍氣氛總是一浪高過一浪。海迪的母親顯得病弱一些，這和她早年被錯劃成右派。吃過不少苦頭有關(guān)系。老人家個子不高，說話慢吞吞的，顯得和藹可親。其實現(xiàn)在城市里，家里來了客人，請到外面餐館吃一頓，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珊５暇褪窍矚g把朋友招到家里來，也只好辛苦老爹老娘了。他們待客熱情誠懇，又無形中傳染給了海迪。

在家人的支持下，她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越來越好。繼散文集《生命的追問》獲得全國“五個一工程”圖書獎之后，她的長篇小說《絕頂》《天長地久》、散文集《美麗的英語》等也陸續(xù)出版，并一再獲獎。去年，她和佐良雙雙遠赴德國做訪問學(xué)者一年，最近海迪完成了散文集《我的德國筆記》。

我知道，海迪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會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