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6年后的一個夏天的傍晚。后來覺得,那個傍晚確實顯得有些邪門,除了澆花,平日我其實很少到陽臺上去??赡翘炀秃孟裼姓l在陽臺上一次次地叫我,那個奇怪的聲音始終在我耳邊回蕩,弄得我心神不定。我從房間走到陽臺,又從陽臺走回房間,如此反復了三回,我第三次走上陽臺時,竟然順手又去給冬青澆水,然后彎下腰為冬青掰下了一片黃葉。我這樣做的時候,忽然有一團鵝黃色的絨球,從冬青根部的墻角邊鉆出來,閃入了我的視線。我?guī)缀醣荒莻€雞蛋大小的絨球嚇了一大跳——它像一個充滿彈性的橄欖,貼地翹著,身后有一根綠色的長莖,連接著那盆曇花的葉片,絨球錐形的尖嘴急切地向外伸展著,像是即刻要開口說話。
那不是絨球,而是一枝花苞——曇花的花苞,千真萬確。
我愣愣地望著這位似乎由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
后來我用盡全身力氣,輕輕將花盆移出墻角,慌慌張張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到了房間里。然后屏息靜氣、睜大眼睛縱覽整株花樹——是的,上上下下,它只有絕無僅有的這一個花營。也許因為只有一個,花苞顯得碩大而飽滿。
那個蹊蹺的傍晚,這盆唯有一個花苞的縣花,由于無人知道、更難預測它將在哪一天的什么時辰開放。那蛇頭似彎拱的花莖。在斜陽下籠罩著一層詭秘的光暈。
我想這幾天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守著它開花的那個時刻。
曇花入室,大概是下午6點左右。它就放在房間中央的茶幾上,我每隔幾分鐘便回頭望它一眼,每次看它,我都覺得那個花苞似乎正在一點點膨脹起來,原先繃緊的外層苞衣變得柔和而潤澤,像一位初登舞臺的少女,正在緩緩地抖開她的裙衫。曇花是真的要開了么?也許那只是一種期待和錯覺,但我卻分明聽見了從花苞深處傳來的極輕微又極空靈的聲音,像一場盛會前柔曼的前奏曲,彌漫在黃昏的空氣里。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那一枝鵝黃色的花苞漸漸變得明亮,是那種晶瑩而透明的純白色。白色越來越醇厚,像一片雨后的濃云,在眼前佇立不去。晚7點多鐘的時候,它忽然顫栗了一下,顫栗得那么強烈。以至于整盆花樹都震動起來。就在那個瞬間,閉合的花苞無聲地裂開了一個圓形的缺口,噴吐出一股濃郁的香氣,四散濺溢。它的花蕊是金黃色的,沾滿了細密的顆粒,每一?;ǚ鄱荚趥鬟f著溫馨呢喃的低語。那橄欖形的花苞漸漸變得蓬松而圓融,原先緊緊裹挾著花瓣的絲絲淡黃色的針狀須莖。如同刺猬的毛發(fā)一根根聳立起來,然后慢慢向后仰去。在縣花整個開啟的過程中,它們就像一把白色小傘的一根根精巧剛勁的傘骨,用盡了千百個日夜積蓄的氣力,牽引著、支撐著那把小傘漸漸地舒張開來。
現(xiàn)在它終于完完全全綻開了。像一顆碩大的舌匙狀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潔的雪蓮;不,應該說它更像一位美妙絕倫的白衣少女,赤著腳從云中翩然而至。從音樂賽響的那一刻起,她便欣喜地抖開素潔的衣裙,開始那一場舒緩而優(yōu)雅的舞蹈。她知道這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公開演出,自然之神給予她的時間實在太少,她的公演,必須在嚴格的時限中一次完成。她沒有機會失誤,更不允許失敗。于是她雖初次登臺。卻是每一個動作都嫻熟完美,曇花于千年歲月中修煉的道行。已給她注入了一個優(yōu)美舞者的遺傳基因。然而由于生命之短促,使得她婀娜輕柔的舞姿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凄美?;ò瓯澈竽墙鹕捻毭袢A麗的流蘇一般。從她白色的裙邊四周紛紛垂落下來。
那時是晚上9點多鐘,這一場觸人心弦的舞蹈,持續(xù)了將近2個小時。她一邊舞著,一邊將自己身體內(nèi)多年存儲的精華,慷慨地揮灑、耗散殆盡。就像是一位從容不迫地走向刑場的俠女。那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但輝煌僅有一瞬,死亡即將接踵而至:她的輝煌亦即死亡,她是在死亡的陰影下到達輝煌的。那是一種壯烈而凄婉之美,令觀者觸目驚心又悵然若失?!皶一ㄒ滑F(xiàn)”幾乎改變了紗間慣常的節(jié)律——等待開花的焦慮,使得時間在那一刻曾變得無限漫長;目睹生命凋敝的無奈,時間又忽而變得如此短暫;唯其因為曇花沒有果實,花落花謝,身后是無盡的寂寞與孤獨。她的死亡便成為一種不可延續(xù)的生命,成為無從寄托的、真正瀕臨絕望的死亡形式……
盛開的曇花就那么靜靜地懸在枝頭,像一幀被定格的膠片。
但曇花的舞蹈并未就此結束。
那個奇妙的夏夜。白衣少女以她那驕傲而憂傷的姿態(tài),默默等待著死亡的臨近。在我見過的奇花異草之中,似乎沒有一種鮮花,是以這樣的方式告別的。那個瞬間,我比親眼見到它開花的那一刻,更是驚訝得無言以對——
她忽然又顫了一下,張開的手臂,漸漸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長的指尖梳理著金發(fā)般的須毛,又將白色的裙衫一片片收攏;然后垂下她白暫的脖頸,向泥土緩緩地匍匐下去。她平靜而莊嚴地做完這全套動作,大約用了3個小時——那是舞蹈的尾聲中最后復位的表演。曇花的開放是舞蹈,閉合當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須毛。從張開到閉合,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她用輕盈舒緩的舞姿最后一次闡釋藝術和生命的真諦。如果死亡必不可免,為什么不能讓死亡變得神圣?她定是為自己選擇了安樂死那種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所以在最后的極限到來之前。她來得及為自己更衣梳洗。用端莊而整潔的儀態(tài),微笑著迎接死亡:她由于珍惜生命而加倍地珍惜死亡,賦予永別以再生的意味。她不會像那些落英繽紛的花樹,將花瓣的殘骸凄涼地拋灑一地;她要在入殮前將自己的容貌復歸原狀,一如生前的嬌媚和高貴。
世上也許唯有花期最短的曇花,具有此等視死如歸的氣度。
至夜半時分,曇花盛開時舒展的花瓣已完整地收攏,重新閉合成一枝橄欖形的花苞,只是略略顯得有些疲倦。細長的花莖軟軟地低垂下來。在玻璃臺板下襯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像浮游在湖上的天鵝倒影。那花苞的白色,比先前要淺淡些,殘留在空氣中的香味·已將它乳白色的漿汁吸盡。因而花苞更像是一枚不死的果實,將花的魂留在了里頭;而支撐著縣花花瓣那傘骨似的一根根須毛,此刻卻奇跡般地空翻轉身,180度大回環(huán),把那個沉甸甸的花苞,重新牢牢地裹在了掌心。猶如開屏后的孔雀,絲絲入扣地將錦緞似的羽毛一并收好。
它看上去像睡著了,寧靜而安詳。沒有凋敞沒有萎謝、沒有痛苦沒有哀愁;它是一個不死的靈魂,昨夜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子。很多天以后我拿到了那天晚上留下的攝影照片,它在開花前和開花后的模樣,幾乎沒有什么不同。不生不滅,不開不謝謝——就好像這一個活生生的花苞,從來都沒有開放過?;蛟S很快就會再開一次,它始終含苞待放,始終無悔無怨;只等那個屬于它的時辰一到,它睜眼就會醒來。
我很久很久地陪伴著它,陪伴著曇花走完了從生到死生命流逝的全部旅程?!皶一ㄒ滑F(xiàn)”那個帶有貶義的古老詞語。在這個夏夜里變成一種正在逝去的遙遠回聲。我們總是渴望長久和永生,我們恐懼死亡和消解;但那也許是對生命的一種誤讀——許多時候,生命的價值并不以時間為計。
我明白那個傍晚的陽臺,曇花為什么一次次固執(zhí)地呼喚我了。那最后的舞蹈中,我是唯一一位幸運的伴舞者。它離去以后,我將用清水和陽光守候那綠色的舞臺,等待它明年再度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