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鑫業(yè)
雞叫頭遍。曙光初現(xiàn)。雞叫頭遍的時候,你的腳是冰涼的,手心出汗。身子在異地家在異鄉(xiāng)心在被窩外的日子太久了。其實,還遠不止如此。回想起來,那時候雞叫頭遍,你的頭正靠近村口過橋河大槭樹這邊,誰推著車挑著擔(dān)趕著驢牽著牛,誰在邊走邊自語嘟囔咳嗽然后連打兩個噴嚏,都會鉆入你的被窩。
在鄉(xiāng)下,“聽”是一個很重要的詞,譬如這雞叫,由遠及近,像夕陽走遠;然后再啼,像東山再起。在鄉(xiāng)下,用耳朵是一種昕,抓住聲音的可能性也是一種聽。譬如,天麻麻亮的時候,草捆潮濕,柴禾上盡是露水,連犁片上都結(jié)了涸洇的一層銹。這時候,棗子要往下掉,那聲音就是沉的,
“撲撲撲”;這時候,喜鵲要飛過,那翅膀也是沉的,“嘩嘩嘩”。
不僅如此,聲音的可能性還可以是這樣:天大亮,烏鴉繞著村子都轉(zhuǎn)了百多圈了,必定有狗啊貓啊鴨啊的噗噗噗地上躥下跳;天大亮,昨兒個說好的去伐那彎脖子樹的蠻人沒準正干著呢,刀鋸猛的,一個時辰就能把它老人家嘁里嚓啦“轟轟”地撂倒;再加上村口藍花回家,今幾個一大早,就有藍花她娘的叨叨:
“……坐三天三夜火車,坐云里去、海里去來著……那地兒有雞吃,沒雞叫!馬路筆直,迷路的人卻多……信不信由你……城里興瘦,瘦成個月牙似的,胳膊肘都杵得死人了……”
要知道,在鄉(xiāng)下,雞叫是個系統(tǒng)工程。它和狗吠、貓叫、牛掃尾、馬打響鼻是互為關(guān)聯(lián)的。你瞧,狗吠的時候,說明有陌生人進村了;狗吠完了,有貓怵著身子盯著你呢,退一步退一步地盯著;再往前走,牛將后腿與屁股凹槽里的兩只麻蒼蠅趕走時,順便也會將那腥腥的尾巴掃你一下;還是信不信由你,這時候,馬在樟子松的半坡上獲知了什么。它遠遠打一個響鼻的意思是,它只要奔過來,它是用不了兩分鐘的,速度很快,問題很嚴重。
在鄉(xiāng)下,“摸”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詞。天麻麻亮,雞叫頭遍,你先是“摸”著床沿起來,然后“摸”著柜子和水缸走到堂屋,然后再“摸”著了那根插門的栓,把門打開,走到院子里——哇!滿天繁星,狗蹭地從廊檐下起來了,它的尾巴沒準驚動的不僅僅是你主人的褲管,它的尾巴驚動的還有西廂屋的牛和東廂屋的鋤頭犁片打麥夾子,它的尾巴天亮后要去的地方還可能包括水塘寬壩大土坡與后山澗,總之。它的尾巴的蝴蝶效應(yīng)會波及挨家挨戶整個村子——要知道,它也是雞叫這一系統(tǒng)工程里的分支。
要命的是,如今,在城里,只有三個地方能聽到雞叫:一個是在手機彩鈴里,“喂喂喂”之前,聽上一段雞叫,一段陶淵明式的村落聲;一個是在鬧鐘里,拜托,你總是把鬧鈴設(shè)置成雞叫模式的,“喔喔喔!”——那東西其實是假的,沒睡醒要起床卻是真的(你不得不承認,人有時候就得常常把心靈托付給了偽東西);剩下還有個地兒能聽到雞叫的,那就是在電視劇里。
當(dāng)然,也有年輕人把電子腕表設(shè)置成能發(fā)出公雞啼晨的,在地鐵的行進中,一邊聽著玩。一邊四顧車廂里的形形色色、林林總總。那歌詞常常是這樣的:
“……太陽下山太陽下山冰淇淋流淚。大風(fēng)吹大風(fēng)吹爆米花好美,從頭到尾忘記了誰想起了誰,從頭到尾再數(shù)一回再數(shù)一回,有沒有荒廢……”
在地鐵的嘈雜中忘記雞叫,在地鐵的嘈雜中復(fù)制雞叫,在地鐵的嘈雜中祭悼雞叫,在地鐵的嘈雜中想起或者忘記第一聲雞叫時周遭的場景或人物??赡芫褪俏覀冞@一代人的歌詞。
(葉間摘自“星島環(huán)球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