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
長春是個沒有背景沒有閱歷可言的城市,不像人家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動不動就秦磚漢瓦,動不動就王侯將相。開闊些的地方上演過什么大戰(zhàn),隨便一個破舊的寺廟進去,不是真跡就是碑文的。相比之下,長春不止是年輕,簡直就是乳臭未干,數(shù)來數(shù)去,就數(shù)得出那么一個滿洲國,還是偽政權(quán)。
長春是典型的東北城市。名為“長春”,春天卻短得可以忽略為幾場風幾場雨,一帶而過。夏天是一年四季中最舒服的,長風漫卷,沒有吹不散的燥熱。由于晝夜溫差懸殊,白天著紗衣,夜里蓋棉被,是日常生活的一景。秋天是長春最詩情畫意的季節(jié),滿地金黃落葉,隨風卷起,天空的蔚藍在其他城市難得一見,通透、開闊、高遠、無限。冬日寒冷的天氣挾風帶雪,橫沖直撞,到三九天達到極致,“臘七臘八,凍掉下巴”。
把時間往前推上幾十年,長春的冬天還是相當難過的。
白雪覆蓋了一切,對于其他三個季節(jié)的懷想,都暫時地冷凍起來。圍著火爐取暖,燙上一壺高粱酒,五六十度,點上火能燒出藍色的火苗。這樣的酒喝下肚去,難免會熱血沸騰,五大三粗的漢子,喜怒哀樂都變得敏感起來。論起交情來,交情就成了雪天里的火,火上溫著的酒,知冷又知熱,貼心又貼肺,
“啥也不說了,眼淚嘩嘩地”,對著廚房沖女人喊:“翠花,上酸菜!”何止酸菜?酒喝到這份兒上,話說到這份兒上,要命一條,沒有二話。
這股豪氣如同一團能量,至今也仍然在城市里流動著,轉(zhuǎn)換著。長春的飯店里,講究的是財大氣粗。有錢的人,比較有錢的,稍微有些錢的,不太多但還有點兒錢的,都有各自的選擇,店不同,標準卻是一致的,兜里的錢應(yīng)付眼前的消費時,要財大氣粗,要富富有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能喝多少就喝多少,要管夠兒,要盡興。
相對于這種豪氣沖天的消費心理,能在長春站得住腳的菜系也得是熱情洋溢的類型。東北菜其實是從山東菜系發(fā)展過來的,盤子大,菜量足,有股家常菜的樸實勁兒,這類菜是怎么吃也吃不倒的;朝鮮族菜系里面,狗肉火鍋、炭火烤肉、石鍋醬湯都屬于大熱祛寒食物,加上無孔不入的辣椒,紅艷艷一片,令人血脈賁張。
有“性情”做底子,新生事物在長春受到的歡迎遠比質(zhì)疑來得多。什么東西在長春都能流行,但不是什么流行都能站得住腳。前幾年到外地去的時候,有人追著打聽長春的艷舞,很垂涎三尺的樣子。艷舞確實是火過的,當“舞”是重點的時候。后來重點慢慢移到“艷”上,艷舞也就消失了。艷舞是一陣風,酒吧、迪廳、桑拿、按摩院也都是一陣風。風來風去,惟一撼動不了的,是二人轉(zhuǎn)。
二人轉(zhuǎn)歸類要歸到戲曲里面,而戲曲是高雅的藝術(shù),是有年頭兒、有背景、成分復(fù)雜的東西?!段鲙洝防锩娲搡L鶯送別張生,是“碧云天,黃葉地,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別的戲曲是把人越唱越遠,直遠到成為傳奇,進博物館的份兒上。二人轉(zhuǎn)卻是把人越拉越近,特別講究劇場效果。為了讓觀眾高興,二人轉(zhuǎn)的表演隨時可以作出調(diào)整。本來是以唱為主,夾雜著說口的形式,因為觀眾喜歡說口,而漸漸地演變成以說為主,以唱為輔了。這樣還覺得不過癮,純粹的舞臺小品便應(yīng)運而生了。雖說是旁逸斜出,倒也算歪打正著。
性情生活說到底是一種主觀生活,它是人的精神在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一個著陸點。它的簡單,它的隨心所欲,它的不斤斤計較,它的不鄭重其事,凡此種種,全都是主觀力量作用于客觀現(xiàn)實的結(jié)果。不是隨遇而安,而是境由心生。
來來來,先干了這杯再說!
(張穎摘自《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