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檸
一
申霞艷謙虛并害羞地稱自己的批評為“審稿意見”,認為這種批評會“讓人笑話”。她之所以對“審稿意見”這個詞比較敏感,是因為寫“審稿意見”曾經是她的工作,是因為這種寫作有隨時變成“公文寫作”的危險,像許多職業(yè)編輯那樣,久而久之就陳詞濫調、自我重復,進而厭惡寫作。因此,“公文寫作”是一種慢性自殺式的寫作,是創(chuàng)造性寫作(包括批評)的死敵。更多的職業(yè)編輯,會將敏銳的藝術判斷和撰寫“審稿意見”,當做兩件不相干的事情去做:一方面堅持自己對作品的判斷,另一方面草草地提交“審稿公文”。他們將發(fā)稿與否的賭注,押在編務會議的口頭陳述上。而口頭陳述的權威,除了表述清晰、具有說服力之外,身份權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好的編輯如果要將自己準確的藝術判斷實施到紙面上去,最好是盡快地當上主編,否則,口頭陳述的權威會大打折扣。
如果能夠擺脫自我重復和陳詞濫調,將敏銳的藝術判斷,用帶有個人風格的語言傳遞出來,而且每一篇“審稿意見”都寫得不一樣、甚至具有創(chuàng)造性,那么就擺脫了“公文寫作”而成為批評寫作了。這需要對語言本身抱有天然喜好的情感。如果要讓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審稿意見”式的寫作走得更遠,還需要一種更大的精神背景、閱讀寬度和寫作抱負。申霞艷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她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將“審稿意見”寫成“審稿公文”。她對自己的批評寫作有更高的期待,她說自己的寫作樣板是伍爾夫《普通讀者》中那些“審讀報告”式的絕妙文字: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現、準確而簡潔的表述、迅速抵達經驗核心的穿透力、洞開人們心靈的語言。我早就注意到她前幾年在報刊上發(fā)表的作品“審稿意見”:視野開闊、感覺敏銳、現場感強,文字靈動,帶著一股決絕地甩開“公文寫作”的狠勁兒。她面對的不再是編輯部和主編,而是大眾傳播媒介和公眾。
申霞艷干了五六年職業(yè)文學編輯,每天接觸大量好的或者壞的文學稿件,還要對同意刊發(fā)的稿件寫出“審讀意見”。如今她離開雜志社到大學里去了,回首往事,撰寫“審讀意見”這樣一種專業(yè)而美妙的經歷,依然對她構成了隱約的傷害。這是一種嚴重的“勞動異化”后遺癥。但是,對于撰寫“審讀意見”這件事,我與申霞艷有著不同的理解。我認為,“審稿意見”是檢驗批評家基本文學素養(yǎng)的起始尺度。簡短的文字,既顯示判斷能力,又考驗文字能力,簡直把“五臟六腑”都暴露出來了。俄羅斯小說家巴別爾的最高理想,就是把自己的小說寫成“戰(zhàn)況簡報”,這是一個讓人發(fā)怵的標準!
我們見到太多擅長說大話,寫一大堆含混不清地纏繞在一起的文字,卻無法寫出一篇準確的、像樣的“審稿意見”的批評家。他們整天寫一些“萬金油”一樣的評論,涂抹在什么地方、什么作家身上都合適,就是無法對一個詞匯、一個詩行、一個細節(jié)、一個情節(jié)給出準確的藝術判斷。要不就是尋章摘句地在作品中找些可有可無的材料,用來證明自己在書房里想出來的一些怪念頭。這種所謂的批評,才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公文寫作”。相反,不寫大而無當的空話,而是寫出準確的、精致的、敏銳的“審讀報告”(質量檢查報告)的批評家,那種來自閱讀前線的批評家,應該得到尊重。
二
批評家的閱讀和職業(yè)編輯的閱讀,本質上是一回事。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符號世界、經驗世界和全新的文體風格,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因而他們要研究的,是活生生的、尚未被命名的“生命樣本”,而不是那些被人反復解剖了多次的、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死尸”(那是學生時代“生理解剖課”的任務)。他們要將新的文學樣本推薦給更多人,并說出推薦的理由和意義,讓更多人對自己的沉睡的“軀體”產生懷疑,進而蘇醒過來。他們還要在這個新的標本上發(fā)現未來精神生長的基因,而不是面對死亡的細胞和脫落的皮屑,說一些隔夜的陳詞濫調。更重要的是,他們耍以專家的科學精神,說出這個新標本中新的精神基因的結構方式和編碼方式。只有這樣,批評家身份的合法性,當代批評本身的合法性才得以確立。
一位優(yōu)秀的批評家,應該是三種能力的結合物:詩人般的敏感、科學家的嚴謹、預言家的遠見。這類優(yōu)秀批評家,我們可以列舉一大串名字:別林斯基、勃蘭兌斯、巴赫金、本雅明、羅蘭·巴特、蘇珊·桑塔格、麥克盧漢……
首先是詩人般的敏感。這里指的不是那種“寫自由分行式文體”的詩人,而是指那些面對外部經驗世界,內心具備詩人般敏銳感知能力的人:1.對當代經驗及其演變的敏感,為的是保證作品的當代性和前沿性。2.對表達經驗的符號世界的敏感,為的是區(qū)別故意寫得簡潔與技巧單一而寫得簡單這兩類作品,或者區(qū)別故意寫得繁復與邏輯混亂而寫得啰唆這兩類作品。3對符號體系(形式)自身演變史敏感,為的是防止重復(重復他人和自我重復,都是文學瀕死的征兆),節(jié)省資源;防止抄襲,保護知識產權。這種敏感促成了批評家和詩人、小說家在同一個感知層面上感受外部世界,從而產生同樣的疑問,期待同類的藝術表述。這就叫“一拍即合”。當然,“敏感”這種素質其實很玄乎,沒有標準,因此需要其他的限定,那就是“科學性”。
批評家的嚴謹,建立在對詞語、細節(jié)、結構等形式要素的準確解剖和判斷上,而不是炫耀知識和過度闡釋。在形式解剖的基礎上,批評家應該像產品質檢員一樣,準確地寫出一部作品的質檢報告或“審稿意見”,并給它定出質量級別。換句話說,批評的判斷,必須是建立在對作品元素、結構等形式要素的準確解析基礎上,或者來自內部文本形式與外部精神結構之間的應對關系,發(fā)現其中的質量瑕疵及其相應的精神病灶。質檢報告(作品論)的撰寫,是所有批評家起步的基本功課。他們必須有大量的追蹤式的閱讀,為總體判斷積累足夠的經驗數據。面對文學作品的詞語形式、敘事語言、情節(jié)結構、作品布局,他們應該像亞里士多德對待動物一樣,像法布爾對待昆蟲世界一樣,像林奈對待動植物一樣,像納博科夫對待蝴蝶一樣,不斷地篩選、分類、組合、排列、命名。通過文學形式分析,解釋經驗發(fā)生史或者精神演變史,反過來也一樣。有一種貌似科學的批評,就是用大量的注釋掩蓋模棱兩可的藝術判斷和混亂的分析。批評寫作是有感而發(fā),進而切入藝術經驗和存在經驗的內核。只有當自己的清晰闡釋遇到困難的時候,才去求助其他人,才產生注釋。不要做無謂的注釋。我完全理解為什么批評文章的注釋越來越多,有時候是做給那些“注釋癖”看的。質量標準確定的參照系有幾種,一種是同時代優(yōu)秀作家的標準,一種是中外文學形式史的標準,還有一種是未來的標準。
批評家的預言能力,實際上就是發(fā)現了文學形式的“未來標準”。像別林斯基預言俄羅斯文學的“果戈理時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時代”來臨一樣;像桑塔格預言“新的感受力”的誕生一樣;像麥克盧漢預言“電子時代”對人的控制一樣。中國批評家的預言,一次又一次落空,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中國傳統文化是一種具有超強
預言能力的文化,但它預言的時段太長、空間太廣,所以經常落空。因為他們把所有要說的話說盡了,就好比我說“人總是要死的”一樣,這等于什么也沒說。他們試圖讓自己的預言長久有效,結果是迅速地失效。因此,預言也必須建立在科學判斷的基礎上,而不是一種巫師般的夢囈。中國文人有一個老毛病,一旦感到別人忽略了他,就開始冒充諾查丹瑪斯或者劉伯溫,說一些云山霧罩的話。最多也不過是“知人論世”,通過文字捉摸別人的脾氣和性格;接下來就要開始抽簽打卦了,預言別人命運的兇吉。這是一種測完就跑,死無對證的勾當。當我們無力做出預言的時候,需要的是老實的態(tài)度,可以踏實地做一些分析和歸納工作,也就是寫各種質量檢查式的“審稿意見。”。
三
當語言激活了感覺的時候,一些憑著感覺從事批評寫作的人,往往很快就變成“散文家”了。但申霞艷決計在批評寫作的道路上繼續(xù)往前走。將感覺注入一種理論邏輯之中去,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但我覺得,這不是改用邏輯化的、三段論式的語言去寫作,而是在感覺和邏輯之間找到一種新的平衡,將藝術感覺轉譯成一種容量更大、因而更有涵蓋力和穿透力的語言,使之獲得另一種清晰感。感覺的碎片期待淬火,鍛造出鋒利的批評之劍。這是從與單個作家作品對話轉向與歷史(形式史和精神史)對話的開端,也是真正的“批評意識”覺醒的開端。
2007年前后,申霞艷寫了一系列篇幅較長的專論,如《黑暗中的舞者——陳希我論》,《狂想帶我們飛翔——讀林白(致一九七五)》,《罪、真相及救贖——談北村的神性寫作》等,思路更開闊了,文字駕馭能力更強了。但這些文章還是感性強于理性,或者說在將感性轉譯成理性語言的過程中,還有生硬之處,一些命名也值得商榷。比如,一位小說家的問題,并非是否信仰上帝的“神學”問題,而是信仰如何改寫他的敘事結構這一“形式”問題。比如,小說家得了痛風病,并不一定指向他是否“率性”這一人格學問題,而是“痛風”這一身體印記在敘事中如何留下“疤痕”的“敘事學”問題。這些都是批評寫作過程中需要反復磨礪的“問題意識”和“文體意識”。也就是說,對作品的形式研究,最終指向的并不是作家本人的人格、道德、才華,而是發(fā)現作品結構形式及其原型,與時代精神秘密之間的相互參證關系。毫無疑問,這一批文章已經顯示出申霞艷初具規(guī)模的思辨和理性格局,觀察問題時取景的“景深”越來越深遠。從整個行文的氣勢和思想的密度來看,對單篇作品的解讀,好像已經無法容納她的紛至沓來的思路。
申霞艷的博士論文《消費社會的文學敘事及其生產》的寫作,是她對自己的“批評武器”進行的一次全面檢修,也是一次殘酷的邏輯操練。這篇論文的水準超出了我的預期,理論陳述能力令我吃驚。我隱約感到,申霞艷的批評寫作將會更加持久、穩(wěn)健和有效。這篇論文,建基在她以往若干年大量的文學閱讀經驗之上,也就是起始于“問題意識”;同時又找到了自己從事當代批評的一些關鍵的入口,比如,“消費社會”、“欲望敘事”、“文學生產”、“傳播和接受機制”等等。以往所有閱讀上零星的發(fā)現和疑惑,在這里仿佛遇到了一種強力黏合劑,使得零星的感受和問題黏合為一個整體。全文行文從容不迫,理論轉述也清晰可讀。這種行文氣魄值得保存和發(fā)揚。
當然,問題依然存在。比如“消費社會”這一概念,在當代中國語境中的轉換問題,還可以進一步引入社會學方法和調查材料進行論述,這樣才能更好地與當代中國文學的閱讀經驗黏合在一起。比如“欲望敘事”的結構分析,還可以進一步歸納為不同的結晶形式;欲望結構和敘事結構(夢的結構)的關系也可以進一步概括(關于潛意識理論,更多的是二手材料)。理論觀點的引述,也要力求避免“尋章摘句”、“名人名言”的方式,等等。這或許有點吹毛求疵,但都是我閱讀時的真實感受。
此外,批評寫作同樣要注意語言的選擇,甚至可以說也需要“詞語潔癖”,就像不愿意用別人的牙刷一樣對待批評語言的使用。要斷然拒絕“吊詭”、“張力”、“悲涼”、“苦難資源”、“亮麗風景”、“要而言之”、“綜上所述”、“曾幾何時”這一類詞匯進入自己的文章。還要警惕中國古代文人點評式的文字出現。真正的批評寫作和前期的理論準備和理性思考,其實差別很大。分析要專業(yè),文字要清晰獨特,拒絕“讀后感”式的寫作,特別是要拒絕陳詞濫調。上來就談問題,不要遠遠道來、拉家常、套近乎。類似于“神性寫作”、“完整寫作”這樣一些語義含混的陳詞濫調,其實完全可以不出現。當沒有很好的語言表達的時候,寧愿用最簡單的名詞和動詞(主謂賓)表述,也不要胡亂抓一些詞匯來壯膽。
看到剛剛發(fā)來的文章:《消費社會,為大地歌唱的人——石舒清論》,文風華美,情感飽滿,行文從容。但讀著讀著,難免令人擔憂,申霞艷不會因這些小說而跑到西海固去定居吧?其中有一些文字還是寫得太隨意,像讀后感。是不是讀后感,并不在于有多少注釋,注釋再多,讀后感還是讀后感。到高校之后更要警惕那些虛假的、研究“死尸”的文體形式;也要警惕一種“作協”文體,就是那種拿起筆就寫的“讀后感”文體。這篇文章中有些文字不像評論語言,像是夸朋友的文字,或者像授獎辭。好的批評文字看上去很流暢,像散文一樣,實際上是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從頭腦中進出來的。打一個比方,就像騰格爾唱歌一樣,是用最大的力氣發(fā)出最輕的聲音。
申霞艷在中山大學中文系讀碩士的時候,就積極介人當代文學批評,經常在學校與作家協會之間來回走動,后來又師從程文超兄攻讀博士學位。在此期間,她一直戰(zhàn)斗在中國當代文學的閱讀最前線。作為相識十幾年的老朋友,我為申霞艷能夠成功擺脫“審稿意見”和“審稿公文”的兩難糾纏,進人真正自由的批評寫作而高興,也為她這幾年批評上的進展感到欣喜,并“預言”她的批評寫作將有一個更大的飛躍。至于我所提到的那些問題,也不要太在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同時還有一個提醒,不要輕視真正的“審稿意見”式的寫作,沒有這一點,你會越來越雜亂,最后是干巴和空虛。沒有經驗交流式的“對話”,終歸無話可說,乃至徹底沉寂。
2009年2月寫于北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