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紅燒肉還要好看

任相梅

劉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卻一直沒有光，因為他們是盲人。朋友說：沒有光也要好好活。他們就始終好好活?！锻颇谩繁阒v述了他們好好活的故事。

涉及殘疾人，似乎總也離不開同情與關(guān)愛。畢飛宇卻認為，小說家不可以做同情與關(guān)愛的注射器，他堅稱，人的立場是他唯一愿意堅守的立場，而不可能是殘疾人的立場。不同于此類題材的作品以殘疾人作為勵志的對象，或者更現(xiàn)代一點，拿盲人做一個哲學(xué)上或人生觀上的闡述，《推拿》力圖“從最異態(tài)畫面人手，寫出常態(tài)來”。這一切都來自尊重。正如畢飛宇所言“寫這本書的目的是呈現(xiàn)他們的樂觀、快樂、自食其力。他們與其他人的基本人生沒有區(qū)別，他們只是有些障礙，他們的內(nèi)心與我們沒有什么區(qū)別”?！锻颇谩繁闶顷P(guān)照了盲人們的快樂、憂傷、愛情、欲望、性、野心、狂想、頹唐，表現(xiàn)了尊嚴(yán)、愛、責(zé)任、欲望等人性的母題。

盲人是一個特殊群體，因為他們的世界始終沒有光亮，沒有色彩，沒有圖像，所以他們終日面對的色調(diào)總是黑色的。不僅神在播撒光的時候，遺忘了他們；健全人呼吸在陽光、燈光甚至五彩斑斕的霓虹燈下的時候，也遺忘了他們。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在一片巨大的現(xiàn)實喧囂聲中，畢飛宇一反往昔正面探示人性粗糲和灰劣的特質(zhì)，動情地觸摸了這一被人遺忘和漠視的族群溫柔纖細的內(nèi)心，展示了另一種人生的悲喜，更多地傳透出人性的善良和溫情。當(dāng)畢飛宇以仁慈的敘事，打開盲人心靈世界的大門時，我們才驀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世界如此明亮、積極和健全，比健全人的“主流心理”要光明得多。失去了光明，卻更單純地固守了人性最初的善；失去了五光十色，卻更敏感地毫無障礙地抵達了人性原始的真；失去了色彩絢爛，卻更從容篤定地執(zhí)著了人性的美。

畢飛宇以輕取重的敘事智慧，以及延續(xù)著他不動聲色的冷幽默，卻不乏溫馨和感人的細節(jié)的生動描摹，使得《推拿》讀來內(nèi)心常常涌起“含淚的微笑”的親切與痛楚。

一

在《推拿》中，畢飛宇延續(xù)了《玉米》、《平原》等作品中時空關(guān)系凝練、故事開闔簡單的手法，從很小的切口人手，以小格局現(xiàn)出大世界。畢飛宇曾稱這種把“想要表達的核心價值擠壓進小格局”的長篇寫作是一種冒險，為了完成這次冒險，除卻老到成熟的文字功底，嫻熟穩(wěn)重的題材駕馭能力，他巧妙地側(cè)重了所擅長的兩性關(guān)系和心理刻畫，并設(shè)置了王大夫這一起著聯(lián)系所有人物、為整個故事穿針引線作用的主角。小說始于王大夫追求要使小孔變成“老板娘”的夢想，從他們的愛情寫起，一切都在挫敗和曲折中充滿了希望，隨著沙復(fù)明、小馬、都紅、金嫣、泰來等人的一一出場，在“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小天地，默默地演繹著生命的悲歡離合。畢飛宇獨具匠心地以這群或是無名，或是小心翼翼地期盼“光”的名字為每個章節(jié)的題目，大大地凸現(xiàn)他們的“有名”，以此為敘述結(jié)構(gòu)，為他們豐富的內(nèi)心和充盈的人性提供了生動、詳細的注腳。

畢飛宇拿捏人物性格，刻畫人物形象的技巧在《推全》中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性格溫順、寬宏大度的王大夫，有心計、野心的沙復(fù)明，直率善良的小孔，爽快坦誠的金嫣，內(nèi)向細膩的小馬，敏感剛烈的都紅等，在人性的廣大領(lǐng)域，在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維度里構(gòu)建了一幕幕讓人難忘的場景，在這里我們細細地品咂了那些在心底悄然褪色的美好和純真。

印象最深的要屬小馬絕望而又散發(fā)著迷人氣息的單相思。小馬是后天的盲人，勢必要穿越煉獄，經(jīng)歷了一次內(nèi)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必須殘忍地殺死自己，還要鳳凰涅槃，重塑自我。這需要鋼鐵一樣的堅韌和石頭一樣的耐心。這個用鑿子和斧子削刻自己的雕塑師，歷經(jīng)千辛萬苦繞過了過去的“我”這條微笑并含英咀華的蛇，卻在嫂子濕漉漉的氣味和不經(jīng)意間胸部的神秘接觸下，內(nèi)心的寧靜蕩然無存。小馬再也不是那個在自我的封閉世界里怡然自得地把時間活生生地做成玩具的小馬，他不再沉默，而是沉默中的沉默。那條蛇又開始隱隱地吐出誘人的紅芯，小馬的眼前突然呈現(xiàn)出童年的場景，有山，有水，有木，有藍天，有白云，還有金色的陽光，嫂子幻化成翩翩飛舞的玉蝴蝶，光潔潤滑的小魚，擁有完美橢圓形的潮濕眼睛的棕紅馬。小馬聞到了火焰醉人的氣味，卻在單相思的深淵里情愿引火燒身，最終自焚。在這里一個敏感盲人的孤獨，觸目驚心。畢飛宇用大量文字描述小馬如何組拆時間這個玩具，由時鐘的咔嚓到身體的咔嚓，再到把時間組裝成各種形狀的幾何體，最后把直線的時間從高不可攀的高空拆散到地面?！斑@是一次英武的冒險，這同樣又是一次艱難的自救。”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所謂的艱苦卓絕的探險僅僅是小馬又打發(fā)了兩個小時。在時間的游戲里，“小馬就此懂得了時間的含義，要想和自己在一起，你必須放棄你的身體。放棄他人，放棄自己”。小馬做到了。我驚詫于畢飛宇奇特的想象力，用這樣既玄幻又簡單的文字，傳神地描摹出小馬咀嚼孤獨和寂寞的非常之方式。

小馬的獨享“時間”里沒有任何感情基調(diào)，大家也習(xí)慣了用沉默去迎接他的沉默?！吧┳印眮砹耍驗榍橛膲阂?，無意間把受制于男女生宿舍而纏繞著無處釋放的情欲撩撥及小馬。嫂子嬌柔無力的手捶打在小馬身上時，打出了小馬心底的心花怒放，打出了他最原始的潛意識，它物化為性，日夜瘋狂地在他身體里奔騰。他開始頻繁出入洗頭房，把小蠻看成“嫂子”，一次次深入，一次次用手指溫情專注地凝視“嫂子”。最終沉淪在與“嫂子”的身體糾纏中。在這樣的沉淪里，不知道小馬是幸福還是沮喪，快樂還是悲傷，總歸不再是霧茫茫的原色，“嫂子”為他的心靈開啟了一扇通向七彩繽紛的窗。這里不再是“大地遼闊無邊，鋪滿了咔嚓，勾勒縱橫，平平整整。沒有一棵草。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座建筑物”。小馬開始真正地活過來了，走出來費盡心思陷進去的泥潭，他開始有了呼吸，有了渴望陽光和雨露的情感，開始嘗試著去愛。我們?yōu)樾●R不幸的結(jié)局扼腕，同時也為他心靈的復(fù)蘇而慶幸。

在小馬這場近乎瘋狂的獨角戲里，女主角“嫂子”小孔大多時候是不在場的，且自始至終蒙在鼓里。她正在另一場真實的人生舞臺上淋漓盡致地投入，幾乎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能“看”到王大夫和小孔的幸福，兩人雖然有意在人前低調(diào)、不張揚，他們相愛的磁場卻穿越了黑色的眼睛輻射到每個人的心里。沒有人知道，一臉憨實笑容的王大夫察覺到小孔悶悶不樂后，那個纏繞在心尖的繩結(jié)又更緊地收縮了。這個心結(jié)，不是別的，依舊是那破碎零落的“老板娘”夢。王大夫愈加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了。他哪里知道他的愛，讓小孔這個小女人的小心眼里漲滿了幸福和開心呢。用小孔自己的話，“愛真好。比渾身長滿了眼睛都好”。她哪里還在乎什么“老板娘”呢。小孔憂心忡忡的真正原因其實也是個心結(jié)，這個心結(jié)是謊言，因為關(guān)涉到摯愛的父母，便不由自主地有了背叛和欺騙的可恥烙印。這個烙印深深地烙在她心底，與她的幸福成正比地擴大。于是，謊言使她的幸

福打了折扣，有了不潔的痕跡。

這個謊言其實像一只小船，兩頭都系著愛的韁繩。一頭是小孔的父母，像大多數(shù)的盲人父母一樣，他們的付出非比尋常，擔(dān)憂非比尋常，愛非比尋常，自然他們的希望也非比尋常：那就是，小孔的戀愛和婚姻他們都不干涉，但是決不可以嫁給一個全盲的男人，因為“生活是‘過出來的，不是‘摸出來的”。另一頭全盲的王大夫?qū)λl(fā)出“我要對你不好一出門就讓汽車撞死”的愛的悲壯宣言。于是，小孔坐在船上握著“深圳的手機”哭泣了?！耙幌肫鸶改嘎L而又過分的付出，她每一次都覺得被欺騙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笨僧?dāng)著王大夫的面捅破真相，又是萬萬不忍的。在這漫長的煎熬中，因了金嫣釜底抽薪地“偷”掉深圳的手機卡，小孔方鼓起了告訴父母真相的決絕勇氣，且有了詩意的靈感“我愛他是一只眼睛，他愛我又是一只眼睛，兩只眼睛都齊了”。這明晃晃金燦燦的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我的睫毛也輕輕地濕了。

金嫣的愛情最富有傳奇色彩。這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可愛女孩，在手機的轉(zhuǎn)述中聽了徐泰來癡心的愛情故事后，心底立即刮起了無邊的旋風(fēng)，“咚”的一聲，便已然感受到了愛情。她把一生當(dāng)做賭注，全部押在了神往的愛情上，跨越千山萬水、不辭辛苦地去追尋。一個人的戀愛是最為動人的戀愛。即使撲空，金嫣也選擇了守株待兔地等待，雖然渺茫，她卻沒有悲傷，心中為自己響起了歌聲。五個月后，想要表達的核心價值擠壓進小格局聽到了命運最動人的笑聲：泰來有消息了!她毫不猶豫地撲向泰來，并展開了大膽凌厲、近乎潑辣的愛情攻勢，備嘗酸甜苦辣后，終于以自己不屈不撓的瘋魔勁頭迎來了泰來憋出的一句“我配不上你”。這句泰來讓人心碎的話，卻著實讓金嫣的內(nèi)心收獲了沉甸甸的幸福，化成嚎啕的哭聲飛揚在深夜里?！八恢笔侵t卑的，她謙卑的心等來的卻是一顆更加卑微的心?！边€有什么樣的愛情比這個更動人呢?

愛情的道路是四通八達的，可真正的歸屬卻是婚姻。對于婚姻，金嫣更有著先天地癡迷和眷戀。從她知曉自己漸漸失明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小說、影視的婚禮上，她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什么都可以沒有，愛情不能沒有，她要用最盛大的婚禮把愛情裝點好；從愛情開始的剎那，金嫣便孜孜不倦地精心設(shè)計著一場最溫馨浪漫的婚禮。這個因為對婚禮的執(zhí)著而變成結(jié)婚狂的女孩開始了婚姻的夢幻之旅。畢飛宇延續(xù)了他一貫善于描摹女人心理的特長，一個女孩婚禮迷夢在他的筆端生花?；槎Y無所不在了，筷子結(jié)婚了，火罐結(jié)婚了，滋味結(jié)婚了，自行車、花生都結(jié)婚了。金嫣便是它們最敬業(yè)最專業(yè)最成功的策劃師，她迷醉在這個讓世界變成家庭的魔術(shù)里。金嫣就這樣默無聲息地憧憬著她的婚禮。對普通女孩來說，這是個多么簡單而微不足道的心愿啊?？山疰膛霰诹?。原因很簡單，“兩個瞎子在村子里結(jié)婚，不體面，也不好看，被人家笑話都說不定的”?；槎Y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抹掉了。

金嫣狂熱地全力以赴著婚禮，與此同時，沙復(fù)明被看不見摸不著的“美”迷惑了。“美”是什么?從導(dǎo)演把都紅的“美”毫不留情地拋給沙復(fù)明后，他就被“美”熾烈地吞噬著撕咬著折磨著。沙復(fù)明開始了他的驚鴻一瞥，一見鐘情。“美”就這樣驅(qū)趕著、鞭策著沙復(fù)明接近都紅。他太急于知道“美”了，這個常人眼里一目了然的事情，卻足足糾纏了他很長時間。可除了“摸”，他沒有其他的感知方式。手可以讓盲人自食其力，可以辨別出大小、長短、軟硬、冷熱，但手有手的極限，它不能感知“美”。說白了，盲人一直在“用”這個世界，而不是“懂”這個世界。然而“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得。在“美”面前，沙復(fù)明“一定要得到一份長眼睛的愛情，幫助他進入‘主流社會”的信仰動搖了；都紅冰涼的手也沒有了一點堅硬的痕跡，柔軟了，暖暖地融化在沙復(fù)明的心里，像記憶里的感動。就像堅信每一個人的心中一定還有一雙眼睛，他通過“沒日沒夜”地讀一本又一本的書，把內(nèi)心的眼睛“打開”來；他堅信可以用絲絲縷縷，覆水無痕地關(guān)愛打開都紅的心。為了都紅每天上下班方便，他不惜違背自己一向最在意且引以自詡的管理，對高唯網(wǎng)開一面；為了都紅不用推拿，只要每天坐在鋼琴前琴聲飛舞，他開始了和張宗琪的明爭暗斗；為了換回都紅大拇指的損傷，他絞盡腦汁地思索，寧可舍棄自己。這個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絕對自信的硬漢，在愛情面前卑躬屈膝了，彎到了塵埃里，也終沒贏得美人歸。都紅的一句“復(fù)明哥，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感謝你，我祝你幸?！?，掏空了他的胃，掏空了他的心。

二

畢飛宇花費了大量筆墨來潑繪愛情這個世間最動人的字眼。如果說盲人們對愛情心無旁騖的專一，無私忘我的奉獻，堅守了愛情最亮麗的原初底色，那么即使書中著墨不多的親情、友情，也昭示了它們最樸素的本質(zhì)意義。

親情在《推拿》里聚焦在王大夫身上，確切地說是王大夫和他弟弟的關(guān)系上。王大夫的弟弟能來到這個世上“完全仰仗王大夫的眼睛”，“王大夫?qū)ψ约旱牡艿苡幸环N不能自拔的疼愛，替他死都心甘情愿?！钡艿芙Y(jié)婚了，王大夫高興得身子都顫抖起來，恨不得立馬飛到婚禮上，可弟弟只是討要紅包，并不希望“一個瞎子”坐在他的婚禮上。傷心欲絕的王大夫在見到弟弟的一秒鐘之內(nèi)就原諒了他。剛落腳，王大夫就替夫妻都沒有工作卻終日揮霍的弟弟擔(dān)心了。“他們怎么就不愁呢?這日子怎么就過得下去呢?”弟弟夫婦可不在乎這些，他們在乎哥哥和小孔在父母家“白吃”，他們怎么能落下?王大夫的骨子里悲憤交加了，為了不至于使父母貧寒的日子雪上加霜，他硬生生地割斷了與小孔的蜜月。就像王大夫擔(dān)心弟弟怎么“過”日子，小孔的父母強調(diào)日子是“過”出來的不是“摸”出來的，王大夫的弟弟還真就給王大夫的日子“摸”出了大筆債。麻將檔里的人逼債至家，王大夫的弟弟一走了之，去安徽鄉(xiāng)下看風(fēng)景，徒留哥哥在家里被兩萬五的賭債逼紅了眼。王大夫氣憤失望，骨子里卻認定“這個債必須由他來還，也是命里注定的”。

道理很簡單?！暗艿苁且粋€人渣。是一堆臭不可聞的爛肉。無疑是被父母慣壞了。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們耗盡了血肉，把所有的疼愛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去了，最終卻喂出了這么一個東西。弟弟是作為王大夫的‘補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著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眼睛，父母說什么也不會再生這個弟弟；即使生，也不會把他當(dāng)做紈绔子弟來嬌養(yǎng)。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作了孽?！?/p>

于是，王大夫很長時間不敢去想給予小孔的“老板娘”夢想，一碰心就疼；甚至連小孔提起的結(jié)婚也不敢承諾，為什么?沒錢啊，錢得一分分攢著、留著替弟弟還債。半個月后，最悲壯的一幕發(fā)生了。王大夫看見了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有了光感，透明了，發(fā)出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光芒。王大夫提起刀對著自己的胸脯突然就是一下?！把坪跤悬c害羞，還等待了那么一小會兒，出來了。一出來它就不再害羞了，又開了大腿，沿著王大夫的胸、

腹，十分精確地流向了王大夫的褲子。血真熱啊。像親人的撫摸?！笨伤挠H人弟弟即使遇上天大的麻煩，也還是那句口頭禪“多大事”。

就在這“多大事”上，王大夫從心口迸出了一字一句的長篇。王大夫足足用了四十個“說”，王大夫每說一次，就是一個段落，整整兩頁紙。王大夫說瞎子最愛錢，因為錢是他們的命。瞎子是爹媽生的，他們得要這張臉，得拿自己當(dāng)人，所以他們不會討飯。王大夫還說，借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但這兩萬五卻不能給，這是他捏三千三百三十三只腳掙來的，給了，他就得去討飯。王大夫還說他有一點私房錢，那就是血，還有條命。他要用汩汩的血和微薄的命來替弟弟償還賭債。他用一百一十六針的傷口把賬清了，“規(guī)矩人”走了。王大夫羞恥了，他怎么能這么可恥齷齪，流氓氣十足呢?他再也不是好孩子、“體面人”了。用他自己的話“他的舌頭終于說了一次瞎話”。王大夫痛苦了。王大夫的弟弟卻聲嘶力竭地控訴他不公平的命運：“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蚁?我要是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p>

《推拿》中的健全人和主流社會較少被提及，主要作為一個大的背景存在，很少介入到故事其中，這也是由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決定的。小說講了推拿中心內(nèi)幾個盲人的故事，以此為中心往外擴散，又述及了每個盲人背后的故事，再由這些背后的故事把影影綽綽的整個社會帶出來了。畢飛字沒有直接寫社會，尤其是“主流社會”，卻又無一處不在寫“主流社會”，在故事的延伸和兩個世界的對比中，巨大的反差所引起的讀者對現(xiàn)實社會的思索，便以更突出的效果表現(xiàn)出來。這是畢飛宇的高明之處，人性的反諷一覽無余。

三

王大夫與弟弟的一次次“交鋒”中，典型地濃縮出盲人人性深處的基本特征，那就是感恩和自責(zé)意識。兩者相輔相成，互為因果。因為感恩，他們對親人、朋友，勇于擔(dān)當(dāng)，伸出熱情的援助之手；因為自責(zé)，他們常常把不屬于自己的過錯也承擔(dān)過來，誠心懺悔。原宥、寬恕他人，忘卻他人的魯莽和過失。他們比常人少了一雙眼睛，心中的眼睛反而更亮。

“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澤，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的學(xué)會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沒有目光，淚水可是不少。”因為盲人比常人的內(nèi)心更孤寂，對微不足道的一點關(guān)愛一份幫助一絲牽掛都縈繞于心。哪怕對于身體的缺陷，他們也很少去質(zhì)疑命運的殘酷。就像張一光，一場瓦斯爆炸的幸存者。他付出了雙眼，卻沒有過多地糾纏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緊緊盯住了自己的內(nèi)心，那里頭裝滿了無邊的慶幸，自然還有無邊的恐懼。然而，恐懼好啊，它可以讓張一光的心收縮，這就意味著活著。比起諸多兄弟的性命，能活著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什么是“幸”存者，說到底就是太幸運了。既然都幸運了，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在事不關(guān)己面前，常人通常高高掛起；在錯失面前，常人也通常千方百計地找借口搪塞或推避，自責(zé)、反思甚至懺悔意識是絕少的。而在盲人這里，卻有些思維慣性地習(xí)以為常了。小馬失蹤了，張一光心中說不出的懊惱，“是他害了小馬”，不該領(lǐng)小馬去洗頭房借此忘掉“嫂子”，“嫂子”也自責(zé)了，因為沒有明晰地跟小馬說已經(jīng)原諒了他那次魯莽的擁抱，而且不會告訴別人；都紅受傷住院了，沙復(fù)明一次次地撫摸著休息區(qū)的大門，后悔沒有盡早安上門吸，沒有跟員工簽訂工作合同，“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責(zé)，想死的心都有了”。

凌駕于感恩和自責(zé)意識之上的，盲人更大的特征，便是勇于捍衛(wèi)尊嚴(yán)，因為“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dāng)?shù)淖宰鹚鶎?dǎo)致的弱不禁風(fēng)?！薄锻颇谩分挟咃w字沒有濫用盲人的尊嚴(yán)，他寫出了通常是作為人們不那么友好的“風(fēng)景”存在的盲人的尊嚴(yán)一愛的尊嚴(yán)、活的尊嚴(yán)、失敗的尊嚴(yán)，甚至是屈服中的尊嚴(yán)。這種尊嚴(yán)才是這部小說所要書寫的目的。盲人的自尊是駭人的，可他尊方面卻有不少缺感。

“主流社會”一直是盲人們所神往的，可健全人給予他們的常常是憐憫和居高臨下的施舍。都紅對音樂有著超人的天賦和領(lǐng)悟力，她喜歡唱歌?？衫蠋熣f，特殊教育一定要給自己找麻煩，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都紅被迫放棄唱歌改彈鋼琴。在一臺向殘疾人“獻愛心”的慈善晚會上，都紅丑陋不堪的演奏，卻贏得了熱烈的、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都紅百感交集了。女主持人用了一大堆排比句贊美她演奏的完美無缺。都紅的心蒼涼了。女主持人接著聲情并茂地講述“可憐的都紅”一出生“就什么也看不見”，“可憐的都紅”如此這般才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都紅憤恨了，她最恨別人說她“可冷”，說她“什么也看不見”。臺上的情節(jié)還在一浪浪地推向高潮。女主持人聲淚俱下了，“可憐的都紅”是為了“報答全社會——每一個爺爺奶奶、每一個叔叔阿姨、每一個哥哥姐姐、每一個弟弟妹妹——對她的關(guān)愛”而演奏。都紅的抗拒的情緒已到了頂點“為什么是報答?報答誰呢?她欠誰了?她什么時候虧欠的?還是‘全社會”?！岸技t的手顫抖了，血往臉上涌。都紅知道了，她到底是一個盲人，永遠是一個盲人。她這樣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只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寬容，供健全人同情?！?/p>

在這個我們習(xí)以為常的情景里，愛的力量是決絕的，絲毫不給人回旋的余地，畢飛宇用極深的筆力鏤刻出了盲人、殘疾人最真實的內(nèi)心。他們不需要健全人的同情、憐憫，更不愿意背負著沉重的“報答”包袱，用自己原本就脆弱的尊嚴(yán)來償還，他們最渴望的僅僅是把他們當(dāng)做“人”看，而不是“盲”人，這才是對他們真正的尊重。

在殘疾人這頭，他們對健全人有一個稱呼，“正常人”。幾乎所有的盲人都曾熱切地渴望被“正常人”接納，擁抱主流社會。就像都紅，即使痛恨了音樂，依舊買單著主流社會里陌生的人、陌生的事和不一樣的日子?！澳菚r的都紅多么蠢蠢欲動，就希望自己能夠早一點被這個世界所承認、所接納，然后，融進去。生活有它的意義，都紅所有的夢想都在里頭?！弊叱鰜淼亩技t，在她每天接觸的客戶中徹底地理解了生活，“因為每個人都有手機，每個手機里都有段子，都紅知道了，這個世界就是手機，而生活的本來面目就是段子”。都紅的夢想就這樣破碎了。所以當(dāng)王大夫聽著沙復(fù)明口若懸河地對著員工滔滔不絕時，他覺得沙復(fù)明像長著眼睛的正常人了；所以就像健全人永遠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臟會有怎樣彪悍的馬力，沙復(fù)明就是踩著他媽的“自食其力”，伴隨著犧牲身體的原始積累成為了老板，把健全人對殘疾人荒謬、傲慢、自以為是的“自食其力”甩到了遙遠的烏拉圭。盲人眼中的健全人常常是變形的，主流社會也常常是走樣的，離他們內(nèi)心所想象的，所企及的相距很遠很遠。

四

畢飛宇曾說過，“在黑暗中，世界會把光明完整地還給我”，用這句話來概括盲人的世界是恰如其分的。因為“光”是可愛的關(guān)系，光即使沒了，關(guān)系也可以變成愛。愛則是永恒的。《推拿》的結(jié)局雖然有點殘忍，本質(zhì)卻是溫暖的。

都紅攜著尊嚴(yán)悄然別離，悲痛的沙復(fù)明噴血幾死。在他進去急救室搶救的那一刻，推拿中心所有的人，健全人和盲人，手牽著手默默地祈禱。結(jié)尾中護士在一群盲人中看到的目光，“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畢飛字就這樣，把重情重義、癡情專一、感恩寬容、自尊自愛、重責(zé)任勇?lián)?dāng)這些美好的感情寄托在盲人們的身上，與這個日漸冷漠的社會作抵抗。

金嫣一把把泰來摟在自己的懷里，問了泰來一個無比重要的大問題：“泰來，我可漂亮了。我可是個大美女，你知道么?”“知道。”金嫣一把抓住泰來的手，說：“你摸摸，好看么?”“好看?！薄澳阍倜?，好看么?”“好看?！薄霸趺匆粋€好看法?”徐泰來為難了。他的盲是先天的，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徐泰來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聲音說：“比紅燒肉還要好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