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壯

周西海

韓壯，今年30歲。一身肥實(shí)實(shí)的肉，光頂頭、小眼睛、大耳朵，舌頭有點(diǎn)短，說話不伶俐?？偸遣[縫著眼睛，仰著臉，露出一副傻乎乎的勁兒，人們稱他“憨壯”。憨勁，挑起200斤的擔(dān)子如同挑花籃，輕松悠悠地像耍故事。村上遇著個出力活沒人干，就要派憨壯登場上陣。

那年汛期前，鄉(xiāng)里要挖河，要求一個居民組派一個人，一天10元錢，中午還要管頓飯，就這樣個美差競沒人想干，自然又讓憨壯出征了。每人一天的任務(wù)，10米長、3米寬的河道，憨壯舞起鐵锨半天工夫就挖了6米。中午吃飯時，一人一個燒餅夾鹵肉，面條隨便喝。憨壯看著熱騰騰的燒餅夾著香噴噴的鹵肉，嘴里淌著口水，倒舍不得吃一口，翹起鼻子狠狠嗅了一下味道，算過了肉癮。掏出毛巾把燒餅包起來，從柳樹上扯下幾根柳條子，束在腰里，燒餅往懷里一揣，一連喝了五大碗面條湯上工了。傍晚，憨壯就完成了任務(wù)，回到家里，迎著老媽從懷里掏出包著的燒餅，解開毛巾兩手捧著遞過去，咧著嘴巴嘻嘻一笑，媽，您撕（吃），?。╋烒啠▕A）。媽呵呵笑了，喲！公家還管燒餅夾呀？憨壯點(diǎn)點(diǎn)頭。媽問，一人分幾個??？憨壯說，七（一）個。媽說，怪不得你吃不完。

第二天，媽聽說一人只分一個燒餅夾，狠狠把憨壯訓(xùn)了一頓，你是個孝子，要把你餓躺了，誰還孝敬媽呢？

憨壯是個苦命孩子。他媽是個瘸子，懷憨壯那年憨壯他爹就死了。那時候是靠工分吃飯，媽懷里抱著憨壯，整日瘸著一條腿在地里滾爬。心想嫁個人，好人家嫌她是個殘疾，還帶著個孩子；賴人家養(yǎng)活不起兩張嘴，她只好和兒子相依為命。

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憨壯是村上有名的大孝子。

一年，村口老君廟里唱大戲，白天憨壯忙著地里活，夜里背著媽去看戲。這夜憨壯去晚了，戲臺前坐滿了人，三面站著看戲的人，又像打了三堵墻。憨壯背著媽轉(zhuǎn)了一圈兒，擠不進(jìn)去。媽說，兒呀，媽不看了，回去吧。憨壯說，一年就唱一回，背了一圈兒，擠不進(jìn)去。媽說，兒呀，媽不看了，回去吧。憨壯說，一年就唱一回，非叫媽看哩。他把媽背到最后邊的安全處，放下小凳子，抬腿登上小凳子。媽連聲嚷叫，不中不中！憨壯兩手緊緊拐著媽的兩條腿，說，美死美死（沒事）。硬是背著媽看完了一場戲。唱完了，人散了，憨壯背著媽站在小凳上依然不動。媽說，孩兒，走吧。憨壯站著像只木樁不吱聲。媽彎下頭，大聲地叫著，孩兒！該走了呀！憨壯“啊啊”一聲，眨眨眼睛醒了，原來他背著老媽睡著了。從此，村上留下個口頭禪：憨壯背媽——一個看戲一個睡，兩不誤。

今年出了正月，出外打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離家了。憨壯著急了，指靠二畝山地啥時候才能讓媽吃好的、穿新的呢？也得出外弄倆錢兒。媽擔(dān)心憨壯人老實(shí)，沒文化、沒技術(shù)，掙不來錢再困在外邊。憨壯說，沒事，他有力氣。把媽的生活安排好，背個行李卷離家了。

憨壯心里惦記著媽，沒敢遠(yuǎn)走，在省城里落了腳。出外三個月，麥?zhǔn)盏臅r候回了家。真是出外轉(zhuǎn)一轉(zhuǎn)，強(qiáng)似在家干一年。憨壯穿一身舊西裝，一雙皮鞋雖然鞋幫上補(bǔ)了塊補(bǔ)丁，反正叫皮鞋，布衫一扯，腰里露出個紅色的手機(jī)。村上人對他投來羨慕驚奇的目光。憨壯便眨巴著小眼睛，美滋滋地對人家微微發(fā)笑。人家問他弄了個啥美差？憨壯說，在百家店里干活。干啥活哩？憨壯說，收收貨，發(fā)發(fā)貨，喲，憨壯給人家當(dāng)保管呀？憨壯卻顯得很虛心，連連地說，臨四（時），臨四（時）。

麥上屯，秋種上。憨壯臨走前，跑到鎮(zhèn)上電信局，花了150元錢給媽裝上一部電話。媽走路不便，憨壯對媽說，我給您打電話，頭一次鈴響，媽別慌張，停半截?zé)煿し?，電話鈴再響了，您再接，就不會跌著媽了?/p>

憨壯回到省城，十天八天就在公用電話亭給媽打個電話，問一句，媽，您好吧？媽說，好，別操心，就掛了。

過了小雪，天變冷了，媽在家燒爐子取暖，憨壯不放心，在省城給媽買了個電熱風(fēng)。下午，背起個大紙箱乘汽車去了。

早上。村主任到鄉(xiāng)里開會，正走著，轉(zhuǎn)頭看到麥秸垛旁邊放著個大紙箱，遲疑地走過去察看，瞅瞅沒人，伸出一雙手就搬紙箱。猛地一搬，從紙箱下端的繩子上拉出一只人腳，眨眼間，只見一堆麥秸一動，“嘩啦”一聲，從麥秸堆里鉆出來一個大活人，嚇得村長毛骨悚然，哎呀，一屁股蹲在地上。憨壯頂著一頭麥秸，眨巴著小眼睛，望著村主任嘿嘿發(fā)笑。村主任見是憨壯，叫苦連聲地說，你耍的啥戲法呀？把我嚇?biāo)懒耍?/p>

憨壯解下拴在腳脖上的繩子，對村主任解釋。他說給媽買了個電熱風(fēng)，汽車中途壞了，到家里已經(jīng)半夜，怕驚動了媽睡覺，怕夜里天寒再凍著媽，黑天走路再跌著媽，他就鉆進(jìn)麥秸窩里睡覺了。

村主任很受感動，拍著憨壯的肩頭說，兄弟，你是咱村上做兒子的榜樣、鏡子，年終開個慶模會，俺給你披綢戴花！

憨壯撓著頭，咧起嘴巴嘿嘿笑著。

憨壯這個大孝子，其實(shí)是在省城里撿破爛，西服是他撿的，皮鞋是他撿的，腰里的手機(jī)也是他撿的——撿來的兒童玩具。連他這個“孝子”的美名也是撿來的——從中國傳統(tǒng)的“忠孝仁愛”的寶庫里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