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閉癥女孩的秘密

布　偶

我整天緊緊閉著嘴不說話，那是因為，我怕我說出母親的秘密。

1

自從父親去世后，我開始抗拒睡覺，因為一睡覺就做噩夢。我只是坐了一會兒，沒想到疲倦還是讓我睡著了。

我站起來，似乎踩到什么東西。我用手摸了一下，是水。四周都是濕漉漉的水。母親又忘記關閉水龍頭嗎？我打開臥室的門摸黑去廚房。在客廳里被什么東西絆倒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手就按到一個柔軟的東西上。原來是母親，她竟然睡在地板上了。

我打開燈，發(fā)現(xiàn)那些水樣的東西真的是紅色的，而我的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紅色的水里。

昨天下午她接了一個電話后遞給我十元錢，讓我去天使面包坊買蜂蜜面包。其實樓下的面包店就有蜂蜜面包，但母親說要買天使坊的面包，我就絕對不能買錯了。

我把貓抱在懷里沿著樓梯往下跑，身后母親厲聲罵著：“干嘛走得那么快？趕著去投胎？”我立刻剎住步子，盡量蹭著樓梯扶手往下走。剩下最后幾級臺階時，樓梯上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手指潔白修長。他的面容上帶著陽光一樣的表情。

“出去呀小姑娘?！彼诟艺f話。

母親不許我跟陌生人說話，她說我太饞，一旦陌生人給我吃的我一定會接。而那些東西吃了之后我會昏倒，被陌生人賣到外地去。“如果不是因為你太饞，非要你爸爸去給你買蜂蜜面包，他怎么會出車禍？怎么會死？”母親這樣說時，我把嘴巴閉得嚴嚴的，怕一不小心就會說出話來。

我走過五條街買蜂蜜面包，再走五條街回來。

走上樓梯，我把腳步放得很慢很慢。那個陌生人從樓上匆匆下來。我低著頭走過他，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我的心臟猛地一沉，張著驚恐的眼睛看他。他是要弄昏我然后把我賣了嗎？

陌生人塞到我手里一卷錢，把我的手和手里的錢一并握進他的大手里用力攥了一下，走了。

2

我把錢攥在手心里。走廊里也有紅色的水樣液體。我沿著這些液體走進客廳就看到一具尸體。那是母親的。她咽喉處有一把鋒利的刀插在那里。

我張大嘴站在母親面前，就像當初我目睹父親出車禍時張大嘴站在流血的父親面前一樣。我的嘴張得好大，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想叫爸爸，可我的喉嚨發(fā)不出聲音。

我驚恐地逃進自己的房間，幸好貓被我一直抱在懷里，我有了陪伴，便不再那么怕了。幸好我手里還提著蜂蜜面包，我沒有放開。

遇到這么大的事我竟然沒有把面包放開，看來我真的很饞。父親是被我害死的，他去給我買蜂蜜面包，被車撞飛了，躺在地上流血。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面包。吃東西會讓我忘記恐懼。之后我疲倦地靠著墻壁坐在地板上，竟然睡著了。

母親躺了多少天了，我不知道。那天我站在她面前看她，看見她的身體在動，我嚇了一跳，以為她會馬上坐起來。我想逃，可我的腳卻生了根似的挪不動分毫，只能驚恐地戰(zhàn)栗著。

我又做噩夢了。夢中魔鬼在咬我腳趾。醒來時腳趾真的在疼。是一只小老鼠在咬我的腳趾。貓終于醒了，開始滿屋子與老鼠追逐著玩。面包已經(jīng)沒有了，我靠著墻壁坐在地板上，我的眼睛追隨著它們，追到累。

樓門傳來響動。一群人走進屋子。我的房門被推開了，陽光一點點照進來，我看見陌生人走向我，他把我抱在懷里，連同我懷里的貓。

那群人是警察，穿著制服。我看見他們給母親蓋一張白布抬下樓。有一個警察走向陌生人，說：“這女孩要帶回去問話。”

陌生人說：“你不能帶走她。她父親意外去世時她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得了嚴重的自閉癥?！?/p>

雖然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但我耳朵異常靈敏，我聽見陌生人對警察說，他每十天要來一次我的家，為的是看我母親。他是母親的舊情人，幾年前從國外回來投資做生意。十天前他來過，在樓梯上看見了我，還給了我一點錢。十天后他又來了，看到門外凝固的血，就找來了警察。

警察說他有犯罪嫌疑，并指出現(xiàn)場有許多他的指紋。后來他的律師來了，他才抱著我離開。警察沒有抓他，但不許他離開本市，隨時接受調(diào)查。

3

陌生人把我?guī)У剿募依?。他幫我鋪床?；仡^還見我抱著貓靠墻站著，就走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的雙肩上認真地說：“貓對你恢復健康很不利。你喜歡養(yǎng)可以把它放到外面的花園里?！?/p>

陌生人看見我沒反駁，就伸手要抱走貓。貓的眼睛突然撲過去。陌生人慘叫一聲，按著臉退到墻上，血順著他的手指滲了出來。

早晨他上班走了，我一個人來到院子里的花園旁。順著花枝草蔓，看到一點一點的血向花園深處蔓延。后來我看到了一些染血的皮毛，還有一塊塊粘著皮毛和血的四肢。最后我看見了貓瞪著大眼睛的頭顱。

我流著眼淚用鏟子挖了坑，把貓的尸體埋了。

他送我去上學。我穿上他給我買的粉紅色的連衣裙，鏡子里的我漂亮極了?？晌液鋈豢匆婄R子動了，像有一只巨大的拳頭在鏡子后面頂著鏡子一樣，把鏡子頂?shù)霉牧似饋怼钠瓶谔幧爝M一個滿是血的臉，是母親的臉。她猙獰地對我說：進來吧。

我嚇得扭身就跑。撞到一個人的懷里。是陌生人。我急忙拉著他走，怕他看見鏡子里的臉。但當我走到門口時，我回頭看，鏡子好好的沒有破，那只是我的錯覺。

晚上從學?；貋恚揖驼驹谇锴鲜幹?，蕩得高高的，這樣他開車一進巷子，我就能看見他。他下車后大步向我走來，把我從秋千上抱下來。對我說，這樣很危險。于是第二天我依然會站在秋千上等他回來，蕩得更高了。

晚上我躺在他懷里摟著他睡。他的手摸著我的頭，突然，我感覺他的手好像毛絨絨的。一睜眼，是貓。

我一下子從床上跌到了地上。他驚醒了，把我抱上床，拍著我的脊背哄我睡。我的身體卻一直抖著，恐懼在心里越積越多。也許有一天積攢得太多了，那些恐懼就會像蟲子一樣從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鉆出去。比母親的樣子都恐怖。

4

警察把他抓走的時候，給他戴上了手銬。我撲上去和警察撕打，但被推開了。他們說是他殺了我母親。

“你們一定弄錯了，他不可能殺我母親，他沒有理由殺我母親?！蔽掖舐晫煺f。

我終于又會說話了，我被我自己的發(fā)現(xiàn)驚喜得咯咯直笑。他撫摸著我的臉說：“我沒事，我會盡快回來陪你。別害怕?！?/p>

可是我還是會害怕。我開始做噩夢，一個接一個。父親母親和貓在我夢里輪番出現(xiàn)?？謶肿屛覠o處可逃。我來到警局對警察說，他沒有殺我母親，我知道是誰殺的。

“你有證據(jù)嗎？”警察說。

我就是證據(jù)。我對警察說。是的，是我殺了母親。當我第一次看見她與陌生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整天緊緊閉著嘴不說話，我怕我說出母親的秘密。當父親也看到了我曾經(jīng)看到的一幕時，他摔門沖了出去，被飛馳而過的卡車撞死了。

父親死了之后我開始感到極度的饑餓，總想不停的吃東西，用以抵抗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懼。

我患了自閉癥后退學在家。陌生人每次來時，母親都會打發(fā)我去買東西。母親給我的錢很少，我卻需要買很多東西吃，我填不飽自己饑餓的心和恐懼的感覺。但我不敢跟母親要。

在樓梯上我跟陌生人要。他每次都會給我很多。時間長了，我對陌生人的微笑生出無限的眷戀。

真的是你？陌生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他還穿著他的黑色西裝。但臉上的溫暖不見了。

我被關進了監(jiān)獄，再也沒有看到陌生人。直到審判那天我才又見了他，他的車子緩緩開過刑車，沒有停留。

特邀編輯/宋如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