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絕句作法直證（一）

施議對

絕句是我國古典詩歌中的精品，在某種意義上講，亦為神品。四句二十個字，或者二十八個字，變幻莫測，創(chuàng)造出許多奇跡。真可謂玄妙。本文從平仄組合規(guī)則及二元對立定法入手，揭示其奧秘——絕句作法十二字訣。為導引入門，現(xiàn)身說法。并以唐人作品示例 ，逐一加以剖析。由有法到無法，從漸悟到頓悟，綜合、分析，歸納、推演，捋前人經(jīng)驗系統(tǒng)化。從而見證天才妙司之確實存在及其對于絕句創(chuàng)作所起作用，并說明天籟有別人工，神品可以認知，人工亦可加鍛煉這一道理。既頗便初學，又有助于進一步的探討與研究。

一開場白：絕句速成法

絕句──五言絕與七言絕，四句話組成一首詩。這是最容易引發(fā)興趣，又是最容易掌握的一種詩歌樣式。講授“古代韻文”，我將怎樣讀懂一首詩（或詞）以及怎樣寫成一首詩（或詞），當作一個重要指標；以之設置課程內(nèi)容，部署教學進程，并以之衡量教學水平及效果。第一個學期，以讀為主；第二個學期，邊讀邊寫。而寫，則從絕句入手。

1995年八九月間，在《澳門日報》“語林”專欄，我曾以《怎樣寫成一首絕句》為題，用六個字──立意、布局、定型，講述寫成絕句之三步驟，并用學生習作為例證，體現(xiàn)教與學之心得?？赡茌^為注重包裝，加多一些理論說明，學生以為，還是課堂上所講，較為清楚、明白，易于接受。因此，本文擬盡量將包裝拆除，直截了當，以速成方法進行闡發(fā)，希望為寫好一首絕句提供參考。

我的速成方法，只十二個字，可稱絕句十二字訣。有意于此道者，不妨一試。此十二個字為：“相間、相反、相黏”及“相關(guān)、相反、相對”。前六字說格式，相當于定型，可稱平仄組合規(guī)則。后六字說構(gòu)造，相當于立意與布局，可稱平分式結(jié)構(gòu)方式。

1. 關(guān)于平仄組合規(guī)則

這一規(guī)則，可以下列圖式表示：

這是五絕正格之標準格式。就單獨一句看，平聲與仄聲，交替出現(xiàn)，互相間隔，是為相間。將兩句合在一起看，第一、二兩句及第三、四兩句，平聲與仄聲，互相對立，是為相反；而二、三兩句，開頭二字之平聲或仄聲，必須相同，是為相黏。這是近體詩中最基本之一種格律形式。除此以外，諸如偏格（或變格）以及起、收不同之種種格式，乃這一基本格律形式之調(diào)整及變化，其平仄組合規(guī)則，并無變化。而七言絕句及五、七言律詩，則由此格式加二及乘二所得（見圖二），其平仄組合規(guī)則，亦無變化。說明學習近體律絕，只要牢牢記取此六字要訣──“相間、相反、相黏”，那就甚么格式都能掌握。

2. 關(guān)于平分式結(jié)構(gòu)方式

這一方式，乃二元對立定律，或二元對立關(guān)系（Binaryopposition）之具體運用；因所謂“相關(guān)、相反、相對”，正是強調(diào)二元之間這種對立關(guān)系。簡單地說，所謂二元對立定律，或二元對立關(guān)系，即以為世間萬事萬物皆由兩個互相對立而又互相依賴之單元所組成。這是人類心靈最基本一種運作模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西方結(jié)構(gòu)主義之創(chuàng)立，即根源于此。而唐人絕句，卻早已出現(xiàn)這一模式。例如王昌齡《閨怨》，說閨中少婦之愁怨，由不知愁到知愁（悔或怨），便明顯體現(xiàn)一種對立關(guān)系。不過，于運用過程中，已將其中國化。如下圖：

這是七言絕句之一典型結(jié)構(gòu)模式（五言絕句亦可依此劃分），乃因平分式結(jié)構(gòu)方法所構(gòu)成。詩篇由不知愁說到知愁（悔或怨），二元之間之對立關(guān)系十分突出。但是，這一對立關(guān)系，乃以“相關(guān)、相反、相對”方式呈現(xiàn)。這是傳統(tǒng)詩文作法──啟、承、轉(zhuǎn)、合之另一表達方式，亦為中國化之具體體現(xiàn)。即：凝妝并且上翠樓，承接不知愁而來。乃將人物心理狀態(tài)（不知愁）行為化，并通過行為之開展，進一步表現(xiàn)心理狀態(tài)。二句互相關(guān)聯(lián)，共同表達一種意思。而次二句，由忽見說到悔教，乃因行為轉(zhuǎn)變所出現(xiàn)之另一種心理狀態(tài)（知愁）。這是一種與前者背道而馳之轉(zhuǎn)變，即相反。但轉(zhuǎn)變之后，又回到共同話題（閨怨）上來。既相對，又相合。因此，不僅揭示其結(jié)果，而且展現(xiàn)過程。人物形象顯得格外鮮明、生動。

唐人絕句中，此類事例甚多。例如崔護《題都城南莊》，其遇與不遇之對立關(guān)系，同樣以“相關(guān)、相反、相對”方式呈現(xiàn)。首二句說故事之前一段，謂尋春遇艷。交代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關(guān)系甚為密切。次二句說故事之后一段，謂訪艷不遇。隨著時間推移，人與事發(fā)生巨大變化。人面不在，桃花依舊。既朝著相反方向，將距離拉開，又將兩個場面，擺在一起，互相對照。兩段故事，前后對比，其對立關(guān)系就顯得更加突出。因而，詩篇所表現(xiàn)的失落感，也就更加真切、動人。

此外，諸如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李商隱《夜雨寄北》等，我在〈唐詩讀法淺說〉中，將其劃歸二分式，實際亦即平分式。其對立關(guān)系，為我方與對方，亦可以同樣方式加以呈現(xiàn)。

有關(guān)事例說明：唐人絕句，不管有意無意，大多遵循“相關(guān)、相反、相對”方式結(jié)構(gòu)篇章，故多佳作傳世。這是應當引起注意的。所以，本文所加揭示，其用意亦在于此。

以上所說，包括格式與構(gòu)造，合為絕句十二字訣。牢牢記取，并多以唐人作品相印證。加深理解，加多實踐，必有效應。

二 正篇：天籟與人工

有關(guān)絕句速成法，已如上述。但所謂速成，只是寫成這一意思，如何寫好，似未必包括在內(nèi)。亦即：我的十二字訣，只是作為一個「引子」，類似寫作訓練之入門指引，要能真正達致絕句最高品級，許多問題，尚須進一步加以探討。這是應當說明的。

凡此種種，歷來論述已甚多。這里著重說兩個問題：天籟與人工以及無法與有法問題。

第一，天籟與人工

這是前代詩論家經(jīng)常說及的話題。例如：“莊生所云天籟者，言為心聲，人心中亦各具竅穴，借韻語發(fā)之。其能者自然五音六律，與樂相和，此即吹萬不同之謂也?！保ɡ钪厝A《談詩雜錄》七二）又如：“十五國風妙絕古今，正以婦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學士大夫操筆為之，反不能爾，以人籟易為，天籟難學也?！保S遵憲《山歌題記》）這是對于詩之總體認識。而對于詩中之絕句，論者則以為：“五絕純乎天籟，七絕可參人工?！保ā对七~詩話》）其批評準則，大致相同。

至于作家作品，前代詩論家同樣以此準則進行評述。如謂“杜之律，李之絕，皆天授神詣（胡應麟《詩蔽內(nèi)篇卷六》）。”又謂“李青蓮自是仙靈降生。司馬子徽一見，即謂其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賀知章一見，亦即呼為謫仙人。放還山后，陳留采訪使李彥允為請于北海高天師授道箓。其神采必有迥異乎常人者。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勞勞于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若論其沉刻，則不如杜，雄鷙，亦不如韓。然以杜、韓與之比較，一則用力而不免痕跡，一則不用力而觸手成春。此仙與人之別也（趙巽《區(qū)瓦北詩話》卷一）。”所謂仙與人之別，亦即天籟與人工之別也。所以，前代詩論家曾將絕句之佳者推為神品，謂其成于天籟，與學問、才力，即人工無涉。這也就是說，“詩之妙，全以先天神運，不在后天跡象（潘德輿《卷一齋詩話》卷二）”。

──諸般論調(diào)，長期流傳。承認不承認類似現(xiàn)象，正視不正視有關(guān)事實，能夠不能夠給以合理解釋，我看，與絕句寫作，頗多牽連。澳門詩人佟立章，平生以情癡與詩癡著稱。四十年間，成詩萬首。其中，大部份為五、七言絕句。近日有《論詩中絕句示學詩者》，云：

不知句小意涵多，率爾吟哦便放歌。除卻功深半天賦，如云變幻海微波。

其中所揭示，就是這一問題。即以為：絕句雖小，僅二十個字，或二十八個字，卻能包涵許多意思。所謂看似容易，實則艱辛，切不可湊上四句話，就將自己當詩人看待。但是又以為只要經(jīng)過足夠訓練，具深功夫，并有一定天賦，即可在此小小天地間，展現(xiàn)變幻風云及四海波濤。將天籟與人工，推至同等重要位置。這是詩人體會有得之言，值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