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俊 陳世華
2009年7月15日,第141屆芥川獎揭曉,44歲的磯崎憲一郎憑《最終的棲身處》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從6部作品中脫穎而出,摘得桂冠。第141屆芥川獎評選委員會會議于當日下午5時在東京筑地的新喜樂高級餐廳召開。池澤夏樹、石原慎太郎、小川洋子、川上弘美、黑井千次、高樹伸子、宮本輝、村上龍和山田詠美等9位委員悉數出席,進行了長達兩個小時的討論,最終決定把獎項授予磯崎憲一郎的《最終的棲身處》。
磯崎憲一郎1965年出生在日本千葉縣我孫子市,1983年從東京都都立上野高中畢業(yè),1988年從早稻田大學商學部畢業(yè),同年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是公司職員。2007年以《最重要的孩子》獲得第44屆文藝獎,從而登上日本文壇。2008年,《眼睛和太陽》入圍第139屆芥川獎候選名單。2009年發(fā)表的新作有《世紀的發(fā)現(xiàn)》和《繪畫》。
《最終的棲身處》主要描寫的是經歷過幾次婚外戀情的某一制藥公司職員,在得知自己有了女兒之后,終于領悟到自身所肩負的責任。小說中的主人公在生活中與妻子并無默契,曾一度決意離婚。如果在即將分手的那個夜晚妻子沒有吐露懷孕的真情,他將失去自己最終的“棲身處”。作品描述了主人公長達20年的婚姻生活,像一個個生活的斷片一樣,把時間累積了起來。磯崎說:“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時間并不是均衡流淌的,它有著更多不規(guī)則的一面,我就是想用小說來描繪時間?!?/p>
評委激辯
事實上,評委們對于磯崎憲一郎在《最終的棲身處》中把時間區(qū)分成斷層來刻畫的手法評價并不一致,但對此作為一個新穎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方法還是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最終的棲身處》也是由此才脫穎而出的吧。2009年9月的《文藝春秋》特別刊,不僅全文刊登了磯崎憲一郎的《最終的棲身處》,而且還登載了芥川獎評委對各部候選作品進行評選時的評語。以下摘譯了其中對于《最終的棲身處》的評語,既有贊許的,亦有批評的,甚至還有言辭相當激烈的批判。
先來看看贊許一方的評語。
山田詠美:宛如行尸走肉般或站立或糾纏,這種似乎要把主人公逼向最終的棲身處的過去令人感到恐怖。但是,這反倒使其間存在的空兒成了美妙的喘息。除了這部交錯著成人陰謀的作品之外,我就無可推薦的了。
小川洋子:在《最終的棲身處》這部作品里的確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沼澤之上自衛(wèi)隊的直升飛機飛過,和客戶的系長因為掰腕子而失和,嬰兒從他的手上溜走,月亮始終圓滿,同自己的妻子11年間互不搭話。種種事情的存在并無合理理由,當然彼此也無關聯(lián)。所有事情如同之前已定好了似的在發(fā)生。諸如人的人格之類在此毫無用處。如此當然之天意一旦被刻畫出來,給人帶來的恐懼感令人驚呆。拒絕選取描寫人自身這一含糊視點,而嘗試僅僅書寫出伴隨時間所映出的諸種事象,這其中孕育出了獨特的形式。我很愿意為這一寶貴才能的出現(xiàn)祝福。
黑井千次:《最終的棲身處》如堆積堅硬物體所形成的構筑物。在如此構筑的小說之中,時間不是流動的,而是被截堵成各個斷層而疊加起來的東西。是不是周圍人所共知的重要事實只有自己未知、被蒙在鼓里呢?被這樣一種不安和孤獨感驅使,作為主人公的這一男性,努力鉆過夫婦關系、男女關系、工作上的人際關系的空當而存活下來。主人公的這一姿態(tài)經由作者粗重線條的刻畫而浮現(xiàn)了出來。在如此情境中,不可思議的事情也不斷發(fā)生。持續(xù)數月的滿月呀,夫婦11年間不曾交談呀,還有巨無霸的老建筑家的出現(xiàn)呀,等等。像這些似乎不可能有的事情卻可以被接受得很自然,這應是被阻隔的時間斷層在疊加的過程中形成了特異世界的緣故吧。一邊拼命探求和欲接觸不被告知且鞭長莫及之物,一邊在時間的分層中攀爬,主人公的身姿,搖曳著他的黑影殘留在我的眼中。
川上弘美:在讀《最終的棲身處》期間,我一直在想,小說中那樣的狀態(tài)在自己回溯生命的記憶中可能會出現(xiàn)。小說看似在描繪現(xiàn)實的東西,但實際上又似乎是透過魚眼透鏡、薄膜抑或是顯微鏡鏡頭觀看一樣,小說中所出現(xiàn)之物幾乎都是歪斜不正的。如此一來,有何事發(fā)生就十分明了。這位作者不盲從制造“故事”之便利,他所創(chuàng)作的“故事”正是我一直想在什么時候有機會要讀一下的東西。
池澤夏樹:小說里面有文法。若敢于嘗試去改變它并進展順利的話,就能夠獲得有趣的結果。磯崎憲一郎的《最終的棲身處》是其中很好的例子。說到它和通常的小說有何不同,第一是主人公的徹底被動性,第二是獨特的反復停滯和跳躍的時間處理,第三是泰然闡述“時間”這一非現(xiàn)實性現(xiàn)象。
小說中的主人公看起來從不會親自主動做任何事。通常,小說的主人公是作為朝向并推動世界的主體而存在,但在《最終的棲身處》中反倒是世界在主人公面前反復上演。被配置的妻子,被放在眼前的工作,還有出現(xiàn)在周圍的女人們。這個世界是預先規(guī)定好但卻未被他所知的事象所構成的,而他只能在這個世界前提心吊膽地站立。因此,“這數個月一直持續(xù)著滿月的狀態(tài)”的記述可以相信,而長達11年間妻子不曾開口的報告也是值得相信。盡管如此,所有的事情都進展順利,他在公司也是順利升遷,好像就會如此到達安定的晚年。把這一點讀作是高度經濟增長的比喻也許是個錯誤的推測,但是這種奇怪的文法背后隱藏著加西亞?馬爾克斯是毋庸置疑的。
再來看看評委中反方的意見。
石原慎太郎:獲獎作品——磯崎憲一郎的《最終的棲身處》,應該是要刻畫出一種——對結婚這一在人生中某種意義上的虛構之物的——徒然和厭倦之感,但是的確不能否認作品給人一種目標不明的印象。另外該作品的命名也有漫不經心之嫌。
高樹伸子:獲獎作品《最終的棲身處》,作者把長達10年的歲月擠壓到一個短篇小說中,把其中幾乎點點滴滴都用說明和記述寫了出來。這是亞洲小說常見的傾向??傆X得日本的短篇應該更進化一些。就算是篩選思想犯的辦法,我的評價也還是像前面所說的那樣(要給讀者留下印象),但小說中的主人公是怎樣的男人,我讀過之后的印象很淺。我看不到述盡幾十年的主人公是怎樣的人。就算是空白也好,也請把空白給我展示一下?,F(xiàn)在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有那輛游樂園里的觀光車而已。
宮本輝:將長年累月積聚之事濃縮而故事化的手法,在傳承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的神話式血脈方面,該作品發(fā)揮了作用。但是在磯崎憲一郎的《最終的棲身處》中,作者意圖曖昧,我并不認為其文學方面的意圖得到了完整的傳達。主人公的思考與其說是觀念倒不如說更接近詭辯,十分的任性隨便。這反而只是讓我感到該處一位令人作嘔且俗不可耐的偽學問者的存在。同時,也讓我感知到磯崎先生今后會剝去其不止一層偽裝的可能性。
雖然我不能贊同磯崎先生以這次的候選作品獲獎,但是反倒覺得有一點可以值得我們期待,那就是經由此次獲獎他會在脫下無用的盔甲時如何變化。那么,他會怎樣為我們展示這一變化呢?
村上龍:對于獲獎作品《最終的棲身處》,我沒能將自己與其融為一體。作品看起來像是在用知性的眼光來象征現(xiàn)代,但是作者的意圖和算計清楚可見。對于我來說現(xiàn)在只能聯(lián)想到的是幾個已成廢詞的詞語而已。什么“賣弄學問的”、“自詡博學的”之類的詞,在現(xiàn)在都是些只能認為是開玩笑才說的廢詞了。
獲獎者訪談
據日本產經新聞網,7月15日夜,磯崎憲一郎在東京丸之內的東京會館會見了記者,獲獎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他身著黑色西服套裝搭配純白襯衣,端正身姿,微笑落座。透過訪談,我們可以了解磯崎憲一郎的獲獎感受及其創(chuàng)作的相關內容。
記者:首先,請教您對獲獎的感想是?
磯崎:當然,對于獲獎本身我是非常高興的。但是,能夠通過這次獲獎而得到一個作為小說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場所,對我而言具有更大的意義。不管怎樣,我都想一生不斷寫下去,我想一直寫到90歲。說起來,我的生日和小島信夫先生一樣,是2月28日。我曾想過以小島先生為目標,能夠那樣長壽,所以現(xiàn)在得到這樣一個能夠一直創(chuàng)作下去的機會,這讓我更加覺得高興。
記者:您是在什么地方等待這一喜訊的?
磯崎:作為公司職員,我和往常一樣在工作,離開公司后,一個人等到了這個消息。
記者:是在什么地方呢?
磯崎:我有意想保密一下這個地方呢。
記者:那是什么時間呢?
磯崎:7點左右吧。
記者:當時的感想是怎樣的?
磯崎:當然,驚訝的感受也不是沒有,但是,我自認為我寫的小說還是有它的可讀性,但能夠獲得好評我還是心存感激的。
記者:山田詠美先生評價您的作品是用“完美的小說(只有在小說中才能寫出來的)語言構筑出來的”,對此您怎么認為?
磯崎:對此真是很感激啊。創(chuàng)作初登文壇的小說時,也曾想過自己在小說中能做些什么,一直以來我的想法就是“描繪時間”。所謂時間,我們是無法獲取其要領的,總感覺其中心應存在于和直線時間所不同的另外的地方。我就思考,若是能用語言將其表達出來,那可不可以成為小說呢?至今我一直懷有此種動機進行創(chuàng)作。所以,如果真得到山田先生那樣的評價,是非常令人高興的。
記者:公司職員應該是非常繁忙的。您是如何看待和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呢?
磯崎:小說我是喜歡寫而在寫的,并不存在太多的自我實現(xiàn)的想法。相反,與自己能為人所知相比,我更希望能夠成為小說洪流中的一部分,懷有這種想法而進行創(chuàng)作的成分可能更大一些。雖然還是新人,但是,一年一年隨著年紀的增加,漸漸地這種想法也越來越強烈,也就是一種為藝術奉獻下去的心情。就算再忙,作為一種使命,我只能做下去,說得好聽一點的話,就是這個樣子了。
記者:您提到了作家小島信夫先生的名字,那請問一下您喜歡的作家和作品是?
磯崎:喜歡的作家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他的《百年孤獨》也是那樣,通過小說描寫一些不得要領的東西。我想盡可能地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接近他那樣的小說??ǚ蚩ǖ膭?chuàng)作也是如此。我一直想搭上那個時代的小說主流的邊兒。日本小說家中,我曾經喜歡北杜夫先生。偶爾讀到辻邦生先生和北杜夫先生50年前的往來信件,讓我不禁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北先生的小說。(稍微停頓了一會)在我的人生中,中學早已是30年前了,我想在那個時候人生的走向就已經定下來了吧。另外,還要說到保坂和志先生。接到獲獎電話后,最先是向家人和父母報告了一聲,但第一通電話打給了保坂先生。因為跟我說過“因為你是個奇怪的家伙,所以嘗試寫小說吧”的人就是保坂先生。
記者:保坂先生怎么回答的呢?您家人的反應又是怎樣的呢?
磯崎:保坂先生說(模仿低聲)“恭喜”(會場一陣爆笑)。還說,“會有很多花送到你家的哦……在夏天這些花(很快枯萎)太可惜了?!奔依锩?妻子說,“哎?啊?!焙⒆觽円埠芨吲d。我最近才意識到她們原來是知道芥川獎的(笑)。應該知道有多么了不起的吧。妻子和女兒嘻嘻哈哈的,非常高興。
記者:對于讀者,您有什么樣的想法?
磯崎:對于小說,我自己是覺得很有趣而寫的,但是也曾經有過作品會不會不為大家廣泛接受的擔心。我覺得,獲獎可以成為請更大范圍的讀者閱讀小說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讀了我的小說覺得有趣,請一定去讀一讀20世紀初期的小說。那是和現(xiàn)在的日本小說有一些不同的小說??梢哉f是不太被自我意識所束縛的、又或許可以說是推動自己以外的世界的小說。在整個世界的小說當中這樣的作品有很多。
記者:盡量不換行這樣一種文體和想描繪時間這件事有關系嗎?
磯崎:我并不是有意識地無論如何也不換行的。我們生活在其中的“時間”,并不是均等流淌的,本來就有不均勻的存在。會有一些“通常會在這里換行的吧”這樣的部分,從校訂者那里也有過“這里不換行沒關系嗎”這樣的詢問。不過還是不想勉強換行。雖然并不存在什么規(guī)律。
記者:您喜歡小島先生作品的哪些地方?
磯崎:小島先生的中篇和短篇都像是在書寫一種“自然流動”。我喜歡那樣的小說。不管哪一篇,小說都只是最初的一行。之后只是憑借怎樣繼續(xù)下去的一種推進力進行創(chuàng)作。在小島先生的作品中,這樣一點表現(xiàn)得非常強烈。我是沒有創(chuàng)作設計圖的,而只是邊思考著小說會向怎樣的方向發(fā)展邊進行創(chuàng)作的。我一直認為,找到并搭乘上小說的“自然流動”就是小說的創(chuàng)作。小島先生的小說也是只有“自然流動”,我對這一點印象深刻。
記者:您覺得這部作品和您以前的作品的不同之處在哪里?
磯崎:突然覺得自己也必須要做一些能獲得肯定的事情,公司職員的工作也是其中一部分。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前,聽說孩子的可愛程度可以讓大人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他,甚至是生命。我曾經覺得不會有那樣的事。但是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那樣。對自己而言重要的東西會不斷產生在自身之外。有一種不斷向外、向外擴散的感覺。以此為轉折點,我覺得必須要做些什么,也就開始了寫作。
記者:可以的話,能否公開您公司的名稱和現(xiàn)在所從事的工作?
磯崎:我給公司打了一個電話,和總經理也通了手機,公司的同事們也很為我高興。所謂公司,很多的人工作在其中,有順利的,也有遭遇艱辛的,也有懷抱煩惱工作的,但在這些人當中并沒有一個人說過“你寫小說真好啊”之類的話。現(xiàn)在出乎意料地重新認識到這真是家不錯的公司,公司的名稱是三井物產。我跟宣傳部的人聯(lián)系過,說是沒有必要隱瞞。不過,我自己覺得,小說本身和職業(yè)并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