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奧茲
阿摩司?奧茲(Amos Oz),1939年5月4日生于耶路撒冷,原名阿摩司?克勞斯納,希伯來大學(xué)文學(xué)與哲學(xué)學(xué)士,牛津大學(xué)碩士和特拉維夫大學(xué)名譽博士,本?古里安大學(xué)希伯來文學(xué)系教授。當今以色列最優(yōu)秀的作家,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希伯來語作家,著名政治評論家。阿摩司?奧茲的父親是一位學(xué)者,12歲那年,母親自殺,這一事件不僅結(jié)束了奧茲童年的夢想,而且對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14歲時,奧茲離家投身到胡爾達基布茲,并把自己的姓氏克勞斯納改為奧茲,其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是“力量”。
自20世紀60年代登上文壇后,奧茲先后出版了10多部長篇小說和多種中短篇小說集、雜文隨筆集、兒童文學(xué)作品等,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有重大影響。具體作品有:長篇小說《何去何從》(1966)、《我的米海爾》(1968)、《觸摸水,觸摸風(fēng)》(1973)、《沙海無瀾》(1982)、《黑匣子》(1987)、《了解女人》(1989)、《費瑪》(1991)、《不要稱之黑夜》(1994)、《地下室中的黑豹》(1995)、《同一海洋》(1999)和《寂靜天堂》(2000),中短篇小說集《胡狼嗥叫的地方》(1965)、《一直到死》(1971)、《惡意之山》(1976)、《把生死寫成押韻的詩行》(2007),雜文、隨筆集《在熾烈的陽光下》(1979)、《在以色列國土上》(1983)、《黎巴嫩斜坡》(1988)、《天國的沉默》(1993)、《以色列、巴勒斯坦與和平》(1976)等,兒童文學(xué)作品《索姆哈伊》(1978),寓言故事集《忽入深林》(2005)。
他的作品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并獲多項重大文學(xué)獎,包括費米娜獎、歌德文化獎、以色列獎和2007年度的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兩次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其中的歌德文化獎是歐洲頗負盛名的一個獎項,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作家托馬斯?曼、赫爾曼?黑塞均是此獎得主,阿摩司?奧茲是獲得此獎的第一位以色列作家。2008年,安特衛(wèi)普大學(xué)授予他榮譽學(xué)位;同年,他還因“對過去的創(chuàng)造性演繹”而獲得丹?大衛(wèi)獎。
家庭是奧茲作品的一個核心主題,他說:“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我所有的作品,那個詞是‘家庭;如果用兩個詞來概括,那是‘不幸的家庭?!币驗?“家庭是宇宙間最為神秘的細胞。它包含著一切的因果、矛盾、爭斗、愛欲、悖論和悲喜?!薄兜却冯m然只是一篇8000多字的短篇小說,但它同樣體現(xiàn)了奧茲的“家庭”主題。
這里是以色列宜蘭市的一座古鎮(zhèn),小鎮(zhèn)四周果林密布,東邊的山坡上種滿了葡萄樹,鎮(zhèn)里有許多古老的杏樹,家家戶戶紅色的屋頂在茂密的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鎮(zhèn)上許多居民延續(xù)著雇用外來工耕作的傳統(tǒng),這些外來工住在搖搖欲墜的破舊工棚里;有些居民則將他們的土地出租,從事手工作坊,開旅館餐廳,創(chuàng)辦畫廊或經(jīng)營時裝店;還有些居民外出謀生。在鎮(zhèn)廣場有兩家美食餐廳、一家當?shù)仄咸丫茖Yu店和一家主營熱帶魚的寵物商店,還有一家仿古家具廠。每到周末,大批游客和想淘便宜貨的消費者蜂擁而至。但一到周五中午,鎮(zhèn)上所有商家和單位都停止工作,居民們回到家中,拉上窗簾午睡。
鎮(zhèn)長班尼?艾弗尼個子瘦高,兩肩下垂,常穿皺巴巴的外套和寬大的毛衫,這使他看上去像頭熊。他走路步履堅定,身子前傾,像頂著疾風(fēng)。他五官和善,眉宇軒昂,嘴唇飽滿,褐色的眼睛閃爍著溫和好奇的光芒,似乎在說,是的,我喜歡你,關(guān)于你,我想了解更多。他有一種拒絕別人而讓被拒絕者意識不到自己已被拒絕的才能。
2月里的某個周五,中午1點,班尼?艾弗尼獨自坐在辦公室回復(fù)市民來信。本來政府早就關(guān)門了,但是班尼?艾弗尼總是堅持在周末下班后多呆一會兒,親自回復(fù)市民的每封來信。寫完信后,他會回家吃午飯,洗澡,睡午覺,直到黃昏。晚上,班尼?艾弗尼和妻子娜娃會到位于貝斯街盡頭的達莉亞和拉哈姆?列文家參加業(yè)余合唱團演唱。
就在班尼?艾弗尼回最后幾封信的時候,他聽到了微弱的敲門聲。政府大樓正在翻新裝修,現(xiàn)在的臨時辦公室只有很少的幾件辦公設(shè)備,除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個檔案柜之外,別無他物。
班尼?艾弗尼說了聲“請進”,同時抬起頭來。
一個名叫阿德爾的阿拉伯小伙子走進辦公室,他以前是名學(xué)生,現(xiàn)在是雷切爾?弗朗哥家的園丁,雷切爾?弗朗哥家位于鎮(zhèn)子邊界,臨近墓地的柏樹林。
班尼?艾弗尼微笑著說:“請坐。”
阿德爾身材瘦小,戴著一副眼鏡,他沒有坐下,而是怯生生地在班尼?艾弗尼桌前恭敬地低下頭,表示歉意,“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我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班了?!?/p>
“不必介意,坐吧?!?/p>
阿德爾猶豫了一下,然后坐在了椅子邊上,他把腰挺得直直的,以免靠到椅背上?!笆沁@樣,你妻子看到我朝這邊走來,就讓我把這個順便給帶過來,一封信?!?/p>
班尼?艾弗尼伸手接過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澳阍谀囊姷剿?”
“公墓附近?!?/p>
“當時她正朝哪個方向去?”
“她沒往哪去,她坐在長椅子上。”
阿德爾站起來,遲疑地問有什么他可以幫忙做的。
班尼?艾弗尼聳聳肩笑著說:“沒有了。”
阿德爾說了句“非常感謝”,然后離開了。
班尼?艾弗尼打開折疊的紙條,紙條是從家里廚房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透過娜娃圓潤流暢的筆跡,他看到四個字:“別擔(dān)心我?!?/p>
這幾個字讓班尼?艾弗尼墜入云里霧里。多年來,每逢周五他總是和娜娃在一起吃午飯:一到中午,她就會從她任教的小學(xué)回家,然后等他回來吃飯。結(jié)婚17年來,娜娃和班尼依然深愛著對方,他們的日常交流也算相敬如賓,雖然有時會流露出某種極力抑制的厭惡。娜娃不喜歡他從政,不喜歡他把工作帶回家,甚至不喜歡他的絕對無私和公平正義。而他也對娜娃熱衷于雕刻小藝術(shù)品感到厭煩,為了雕刻,她還在后院建了一個燒窯。他覺得她的衣服上總有股令人難受的燒黏土的氣味。
班尼?艾弗尼撥了下自家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八九聲之后,他確信娜娃并不在家。對此他很奇怪,因為她以前總是在他之前到家;而更奇怪的是,她讓阿德爾送過來的紙條上沒有說她要去哪、什么時候回來。但是他并不擔(dān)心:他和娜娃也經(jīng)常在起居室的花瓶下給對方留紙條。
班尼?艾弗尼寫完了最后兩封信——一封是給阿達?德瓦什,關(guān)于修繕郵局;另一封是給政務(wù)會財務(wù)主管,關(guān)于政府雇員的退休金計劃。他把外發(fā)文件放到文件架上,檢查了一遍窗戶和百葉窗,穿上仿皮絨夾克,鎖上兩道門,然后離開。他計劃直接去公墓,去的路上會經(jīng)過那條長椅,說不定娜娃還在那兒坐著,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回家。然而,沒走幾步,他又返回,因為他記不清是否忘了關(guān)電腦或是忘了關(guān)掉廁所的燈。然而電腦已經(jīng)關(guān)了,廁所里也一片漆黑,于是班尼?艾弗尼又鎖了一遍門,去找他的妻子。
但是,娜娃并不在公墓附近的長椅上,四周也不見她的蹤影。倒是瘦小的阿德爾獨自坐在那兒,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班尼?艾弗尼望著街道,一只云雀正在樹林間歡快地歌唱。班尼?艾弗尼走過去把手放在阿德爾的肩上,像怕傷害到他一樣輕聲問道:“娜娃不在這兒嗎?”阿德爾回答說她之前在,但現(xiàn)在不在。
“我想她已經(jīng)走了,”班尼?艾弗尼又問,“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阿德爾說:“請原諒,十分抱歉。”
班尼?艾弗尼說:“沒關(guān)系,這不是你的錯?!?/p>
班尼?艾弗尼徑直沿著猶太教大街和以色列大道回家,身體成一定角度地向前傾斜,好像他正與某種無形的力量抗爭。沿路他遇到的每個人都微笑著和他打招呼——班尼?艾弗尼是位受人愛戴的鎮(zhèn)長。他也回報以微笑,問候他們:“最近好嗎?”或是“有什么新情況?”。間或他還會提到人行道路面破裂的問題已經(jīng)得到解決。很快,所有人都會回家吃午飯,睡午覺,小鎮(zhèn)的街道上就會空無一人。
他家的前門沒有鎖,廚房里收音機正柔聲放著什么,某人正在討論通勤鐵路系統(tǒng)的演變發(fā)展,并認為采用通勤火車明顯比汽車更好。班尼?艾弗尼走到起居室的花瓶跟前——他們通常留紙條的地方——看娜娃是否留了紙條給他,然而空空如也。餐桌上放著他的午餐,一只盤子倒扣在另一只盤子上,里面是雞肉燉土豆,配有胡蘿卜和青豆。盤子兩邊擺著一副刀叉,餐叉下面放著一個折疊好的餐巾。
班尼?艾弗尼把他的午餐放到微波爐里加熱兩分鐘,因為飯菜上雖然扣著一只盤子,此刻早已冷了。在等微波爐加熱這會兒,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倒入一只大杯。飯菜一熱,班尼?艾弗尼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都沒留意吃的是什么。收音機里改播輕音樂,間或插播廣告。在播一則廣告時,他好像聽到了院前的小徑上娜娃的腳步聲,他朝窗外望去,但是院子里闃無一人,只見兩只輪子早已生銹的廢棄的手推車??吭谝黄E刺和鐵屑堆中。
吃完飯,班尼?艾弗尼把碗碟放入水槽中,關(guān)掉收音機。沉寂在屋內(nèi)蔓延開。只聽到墻上時鐘的滴答聲。他的雙胞胎女兒尤瓦爾和伊恩鮑爾正參加學(xué)生考察旅游,去了上加利利。他下樓準備洗澡,看見女兒們的房門關(guān)著。他推開門掃視了一下幽暗的房間,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肥皂和熨衣服的氣味。他靜靜地關(guān)上門,走下樓去洗澡。但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褲之后,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走到電話旁。他并不擔(dān)心,但雖然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問自己,娜娃去哪里了?為什么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等他回來一起吃午飯?
他撥通了吉拉?斯泰恩家的電話,詢問娜娃是否在她家。
吉拉說:“不在,她怎么啦?”
班尼?艾弗尼說:“是這樣,她沒有回家。”
吉拉說:“百貨商場下午2點關(guān)門,可能她去那里買東西了。”
班尼?艾弗尼說:“謝謝,吉拉,沒關(guān)系,我相信她很快就會回來的。我不擔(dān)心?!?/p>
話雖如此,他還是查找出了百貨商場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很久,最后一個鼻音濃重的男高音用合唱團領(lǐng)唱般的音調(diào)接了電話,“這里是百貨商場,我是施羅姆?利伯森,有什么我能幫助你的?”
班尼?艾弗尼詢問娜娃在不在,老頭子利伯森語調(diào)沉重地說道:“沒有,艾弗尼同志,你風(fēng)采迷人的妻子今天并沒有光臨本店。半年來我們都沒有這個榮幸,而且我認為今天也不太可能有這個可能了,我們現(xiàn)在要關(guān)門,回家迎接安息日。”
班尼?艾弗尼走進浴室,沖了很長時間的澡。擦干身子的時候,他好像聽到門的嘎吱聲,他脫口喊道:“是你嗎,娜娃?”無人回答。他穿上干凈的內(nèi)衣褲和一雙黃褐色的襪子,走出浴室,在廚房找了找,又來到起居室,看了看電視對面的安樂椅,然后走進臥室和臥室外娜娃作為“創(chuàng)意工作室”的陽臺。以前她常常把自己關(guān)在陽臺上很長時間,雕刻小塑像,如下顎剛毅的微型拳擊手半身像。窯爐在后院的一個小棚屋里。于是,班尼?艾弗尼來到棚屋,打開燈,四處打量著,只看到一些破損的小雕像和早已冷卻的燒爐,爐子四周的架子上滿是灰塵,投下濃重的陰影。
班尼?艾弗尼對自己說,是否回房躺下等娜娃。他折回廚房,把他剛用過的盤子放到洗碗機里,同時想努力尋找娜娃走之前是否吃過飯的蛛絲馬跡。但是,洗碗機里面幾乎都放滿了,因此無法判斷碗碟是當天早些時候放進去的還是更早以前的。
爐子上放著一罐已經(jīng)燉好的雞湯,但沒有跡象表明是娜娃吃過還是她壓根就沒有吃。班尼?艾弗尼在電話旁坐了下來,打電話給巴塔雅?魯賓。鈴聲響了10下,15下,沒有人接。班尼對自己說,別傻了!于是上樓睡覺。床下放著一雙娜娃的拖鞋:小巧,可愛,后腳掌有點踩癟了,翹起來像一雙玩具船。
他靜靜地躺下來,兩眼盯著天花板。娜娃脾氣暴躁,經(jīng)過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知道,任何語言上的安慰都只會使事情更糟,于是他選擇克制,讓時間的流逝平息她的怒火。每次她都這么過來了,但是她仍然無法釋懷。
有一次,她最好的朋友吉拉?斯泰恩博士,對他提起希望在政府美術(shù)館辦一個娜娃的個人雕像展。班尼?艾弗尼表示他將慎重考慮這個建議。然而最后,他還是認為這樣太過冒險:畢竟娜娃的雕像只是一個家庭婦女的業(yè)余水平,在政府美術(shù)館展出易招來她利用裙帶關(guān)系的謠傳;某個小學(xué)的陳列室可能更適合展出她的作品。娜娃什么也沒有說,但是有幾個晚上,她在臥室里一直熨衣服到凌晨三四點。她把家里所有東西都熨燙了一遍,甚至包括毛巾和小地毯。
20分鐘后,班尼?艾弗尼猛地起身,走到地下室,燈光驚起霧靄般的一大群飛蟲。他審視了一遍皮箱和手提箱,摸了摸電鉆,敲了敲葡萄酒桶,酒桶發(fā)出一種低沉中空的聲音。然后,他關(guān)燈來到樓上的廚房,遲疑了片刻,穿上仿皮絨夾克,沒有給門上鎖,就走出了家門。像迎著猛烈的逆風(fēng),他保持一定角度前傾,邁開大步,去尋找妻子。
每到周五下午,鎮(zhèn)上街道顯得空曠。所有人都在休息,準備晚上的安息日。天空潮濕灰暗,云層在屋頂徘徊,薄霧在空中飄蕩。因為午休,所有房子的窗戶緊閉。一張報紙被2月里的風(fēng)卷起,班尼?艾弗尼追趕著,把它投進垃圾桶。
在退伍軍人花園,一條體型碩大的混種狗突然在他身后閃現(xiàn),齜牙咧嘴朝他狂吠。班尼?艾弗尼高聲呵斥,不過這好像更加激怒了它,它變得更加兇惡,好像準備隨時撲上來咬一口。班尼?艾弗尼迅速撿起一塊石頭奮力扔了過去。那條狗夾著尾巴退縮了,但是仍然保持一定距離尾隨。于是,這狗大約保持10米的距離跟著班尼?艾弗尼,來到左側(cè)的噴泉大街上。這兒也一樣,所有的窗子都緊閉著。大多數(shù)窗子已經(jīng)老化,顏色變得暗淡,有些窗子的木橫條彎曲變形或已經(jīng)完全腐爛了。
多年來,宜蘭市民精心護理屋前花園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被拋棄遺忘。班尼?艾弗尼看到,破敗的鴿棚和牲廄現(xiàn)在都成了商店,一輛破舊的大篷車在瘋長的草叢中只剩下殘骸的骨架,旁邊是廢棄的錫鐵棚和一個空空的犬舍。以前班尼?艾弗尼自家的前院長著兩棵高大的棕櫚樹,但是四年前娜娃一再堅持要砍掉它們,因為它們的枝葉掃過臥室窗戶,發(fā)出颼颼的聲音,總是半夜驚醒娜娃,讓她十分害怕。
有些庭院栽著茉莉花和蘆筍,有些人家則種著高大的棕櫚樹,樹下長滿雜草,微風(fēng)吹過,棕櫚樹枝沙沙作響。班尼?艾弗尼繼續(xù)前進,他雙臂有節(jié)奏地擺動著經(jīng)過以色列部落大街。經(jīng)過公墓時,他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根據(jù)阿德爾所說,娜娃給他那張紙條時,就坐在這里。
就在班尼?艾弗尼坐在長椅上時,那條狗也在10米開外停了下來。它現(xiàn)在既不叫喚也不齜牙咧嘴,而是以一種機警好奇的神情注視著班尼?艾弗尼。
當他們還在特維拉夫市上學(xué)那會,娜娃懷孕了——當時他們沒有結(jié)婚,娜娃在師范學(xué)院,他在商學(xué)院。他們馬上達成一致決定,做掉那個孩子,但是在預(yù)定的兩小時前,上午10點,在萊恩街的一家私人診所里,娜娃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把頭埋進他的胸前號啕大哭,他則懇求她理智一些——因為,在當時那種環(huán)境下,他們沒有別的選擇。而且這個過程也不見得比拔掉一顆智齒更復(fù)雜。
他在街對面的一家咖啡館一邊等她,一邊看著包括體育專欄在內(nèi)的頭天新聞。不到兩個小時,娜娃出現(xiàn)了,臉色蒼白。
他們攔下一輛的士回到宿舍,六七個學(xué)生正在等著班尼,他們按計劃在那集合召開委員會。娜娃躺在屋子角落的床上,蒙上毯子。但是他們爭論、喊叫、開玩笑的喧囂和煙味,穿透了毛毯,娜娃感到惡心和虛弱,于是她扶著墻進了衛(wèi)生間,她頭暈?zāi)垦?強忍著麻醉過后的陣痛,一進廁所,見到先前別人吐在便池上的污穢,她再也忍不住地嘔吐了起來。她在廁所呆了很久,靠著墻根抽泣。直到那些喧鬧的客人離去,班尼才發(fā)現(xiàn)渾身發(fā)抖的娜娃。他溫柔地攙著她,扶她到床上。
兩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但是娜娃一直不能懷孕,為此他們看過不少大夫,試過無數(shù)種治療方法。五年后,娜娃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尤瓦爾和伊恩鮑爾。娜娃和班尼之后再也沒有提起那個特別的下午,仿佛他們已經(jīng)達成默契。娜娃現(xiàn)在在一所學(xué)校任教,業(yè)余雕刻塑像。而班尼?艾弗尼被選為宜蘭市一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由于善于傾聽他人意見和謙遜隨和的姿態(tài),他備受尊敬。盡管他總是謙遜有禮,但他知道如何去影響和控制別人,而且還讓別人意識不到所受的控制或影響。
在猶太教堂大街的拐角,班尼?艾弗尼停下來看那條狗是不是還跟在后面。只見那條狗站在花園的一個門口,夾著尾巴,咧著嘴,耐心而又好奇地盯著班尼?艾弗尼。班尼壓低聲音朝它喊:“過來。”那條狗豎起耳朵,喘著粗氣,抖著鮮紅的舌頭。顯然,它對班尼產(chǎn)生了興趣,但還是決定和他保持一定距離。鎮(zhèn)上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人,甚至連只小貓小鳥也看不到。只有班尼?艾弗尼和這條狗,還有低垂的云層,云層低得都快壓到柏樹林的樹梢上了。
在高聳的水塔附近,有一個公共地下防空洞。班尼?艾弗尼推了推防空洞的鐵門,門沒上鎖。他走了進去并摸索照明開關(guān),電源被切斷了。即便如此,他還是走下了十幾級臺階。在黑暗中,他摸索到一大堆床墊和一只霉爛的櫥柜。正當他要繼續(xù)朝里走,一股潮濕污穢的惡臭突然撲面而來。在猝不及防重重地吸了一口后,他急忙掉頭。在樓梯的頂端,他又試了一次電燈開關(guān),然后關(guān)上鐵門,走到空曠的大街上。
風(fēng)停了,霧更重了,周圍房子的輪廓漸漸隱退,有些房子有100多年的歷史。這些建筑外墻的黃色粉刷灰泥已經(jīng)龜裂剝落,間或露出光禿禿的水泥灰墻。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種上了蒼翠的松柏,這些松柏修剪得像一堵墻,將各家院子隔開。偶爾,在蕪雜瘋長的毒葛、牽牛花和雜草叢中,可以看到腐蝕的打包機或者生銹的洗衣盆。
班尼?艾弗尼朝那條狗吹口哨,但是那條混種狗依舊不肯上前。鎮(zhèn)上的猶太教堂建于19世紀末鎮(zhèn)子初創(chuàng)時,在教堂外有一個布告亭,刊登當?shù)赜霸汉推咸丫茝S的一些廣告,還有班尼親自簽署發(fā)布的政務(wù)信息。班尼看著自己簽發(fā)的文件,不知為什么覺得上面說的不是廢話就是假話。
忽然他眼睛余光好像看到街的盡頭有個匍匐的人影,但他轉(zhuǎn)頭一看,只看到霧中的灌木叢。猶太教堂頂端有個金屬的燭臺,門口立著一對雕刻的石獅和大衛(wèi)王之星的雕像。他走上五級臺階,推開門。教堂內(nèi)寒氣逼人,光線昏暗,灰塵彌漫。
透過微弱的燈光,他隱約看到結(jié)約柜上刻著幾個字:上帝永遠與你同在。班尼?艾弗尼在教堂的座椅之間躑躅了片刻,隨后登上樓梯來到教堂頂層女子樓座。黑色破舊的禱告書散落在長椅上。散發(fā)出一股經(jīng)年的汗臭和古籍陳腐的氣味混合的味道。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有一條披肩或頭巾留在了椅子上,然而伸手一摸,只是一把空椅子。
班尼?艾弗尼走出教堂,那條狗正趴在臺階下等他。這次,班尼?艾弗尼朝它跺了跺腳,喝道:“滾!滾開!”那條狗抬起頭,脖子上掛著一個號碼牌,喘著氣,似乎耐心地在等一個解釋。班尼繼續(xù)向前走。他的背有一點拱起,寬大的毛衫下擺從夾克外套下露出來。他邁開闊步朝前走,像船頭劈濤斬浪的雕像。那條狗保持安全距離繼續(xù)跟隨。
她到哪去了?是不是她去看哪個朋友,在朋友家耽擱了?或者是學(xué)校有什么突發(fā)事件回不來?還是去醫(yī)院了?
幾個星期之前,他們大吵了一架。娜娃說他的好意都是偽裝的,戴著面具;就像往常她生氣時那樣,他沒有反駁,而是沖她溫存地笑了笑。這讓娜娃更加生氣,她怒吼道:“你連罵都懶得罵,對我和孩子們你根本就不在乎!”而他則繼續(xù)微笑,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但是她甩掉他的手,砰地關(guān)上門。一小時后,他端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熱茶到她的陽臺工作室。他想她可能感冒了。實際上她沒有。
但娜娃還是接過茶,說:“謝謝,但你完全不必如此。”
會不會他在霧中到處找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家了?他想回家。但一想到空蕩蕩的房子,尤其是空蕩蕩的臥室床下玩具船一樣的拖鞋,他又不得不繼續(xù)前行。他弓著背,沿著哈吉芬大街和塔帕特大街走著,直到來到娜娃任教的小學(xué)。不到一個月前,他的競爭對手,教育局長提議撥款修建四間教室和一個大體育館,他堅決反對,為此他們激烈爭論,最后他大獲全勝。
學(xué)校鐵門緊鎖。學(xué)校建筑和操場都由鐵欄桿圍著,鐵欄桿頂上纏繞著帶刺的鋼絲網(wǎng)。班尼?艾弗尼圍著鐵欄桿走了兩圈才發(fā)現(xiàn)一處可以進去的地方。他朝對面人行道上的狗揮揮手,然后攀上鐵欄桿,推開鋼絲網(wǎng),跳了進去,他的手劃破了,跳下去的時候腳也崴了一下。他手背流著血,跛著腳穿過操場。
他從側(cè)門進入到一棟大樓,進去是一條長廊,兩邊都是教室??諝庵袏A雜著一股汗味、剩飯和粉筆灰的味道。走廊上到處是橘子皮和廢紙屑。班尼?艾弗尼走進一間門半掩著的教室,講臺上放著一塊臟兮兮的黑板擦和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他撿起來看了看,應(yīng)該是個女人的筆跡,但不是娜娃的。 班尼?艾弗尼的血滴到了紙上,但他還是把紙條放回原位。黑板上,同樣的字體寫著“肅穆的鄉(xiāng)村生活和新興的城市生活——下周三前交”。這些指令下面還有一些字:“課后認真閱讀后面三章的內(nèi)容并回答課后問題?!眽ι蠏熘鴩铱偨y(tǒng)和總理的肖像,還有一些帶插畫的標語,其中一個寫著“愛好自然者珍惜愛護每朵鮮花”。
課桌都擠到一起,看上去像下課鈴響,學(xué)生們沖出教室,把課桌推往一處。窗臺花盆箱上,天竺蘭已經(jīng)干枯,看來它已經(jīng)被遺忘了。講臺后方掛著一幅巨大的以色列地圖,地圖上宜蘭市用深綠色標出,一件孤零零的夾克掛在掛衣架上。
班尼?艾弗尼走出教室,沿著空蕩的走廊繼續(xù)前進,沿途留下不少血跡。當他來到走廊盡頭的女廁所時,他感到有必要進去。里面有五個隔間,班尼?艾弗尼推開每扇門檢查了一遍,甚至連衛(wèi)生儲藏間也檢查到了。接著他又走過另外兩條走廊。
這時他看到了教師休息室。站在門外他遲疑了一會,摸了摸門上的題字“教師休息室——學(xué)生未經(jīng)許可不得入內(nèi)”。他不想打擾,但同時感到一股闖入的沖動。
然而,里面并沒有人,昏暗的房間,窗戶緊鎖,窗簾緊閉。兩排書架放在房間的兩邊,正中央是一張長桌,桌子周圍有20多把椅子,桌上擺著沒喝完的茶杯、幾本書、班級日志以及幾本小冊子。最遠的窗戶邊有一只大櫥柜,里面是每位老師的單獨抽屜。他找到娜娃的抽屜,把它取下來放到桌子上,里面有一疊筆記本、一盒粉筆、幾顆潤喉糖和一只眼鏡盒。思考片刻后,他把抽屜放回原位。一把椅子上掛著一條頭巾,看上去很熟悉,好像是娜娃的。在這么幽暗的光線下他也不能肯定,但他還是拿起那條頭巾擦了擦手上的血,然后塞進口袋。
他走出教師休息室,一瘸一拐地沿著走廊走,每經(jīng)過一間教室他都掃上一眼。他來到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推開門看了看,最后從另一扇門走出大樓。他跛著腳穿過操場,爬上護欄,撥開鋼絲圈,跳了出來。這次的代價是夾克袖子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他在欄桿下站了好一會兒,等待著,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這時他看到那條狗趴在馬路對面10米開外的地方,熱切地看著他,突然他有股沖動想擁抱它。但是那條狗站了起來,伸了伸腿,保持著與他的距離,緩緩向前走去。
班尼?艾弗尼跟在那條狗身后走了一刻鐘左右,期間他用頭巾包扎了一下手。天空陰暗,黑云壓城。好像有幾滴雨點落在臉上,但是他不確定,實際上,他也不在乎。忽然他好像看到墻上有一只小鳥,但走近時他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一只空的錫鐵盒。
很快他走進兩邊聳立著高大灌木叢的狹窄小巷中,最近他簽署了一項決定,準備重新修建這條小巷,幾天前的早晨他還曾親自過來勘察。
走出巷子,來到猶太教堂大街。那條狗一直在前面走著,像在給他帶路。天越來越暗了。他問自己,直接回家是不是更好,畢竟,娜娃可能已經(jīng)回家了,可能在睡覺,正納悶為何他不在家,甚至為他擔(dān)心。但是一想到空蕩蕩的房子他就害怕,于是繼續(xù)前進,顛簸著,跟著那條狗。那條狗一直沒有回頭,鼻子貼近路面,仿佛在嗅該走哪條路。
很快,天黑之前,一場傾盆大雨將會沖洗所有沾滿灰塵的樹葉,沖刷每個屋頂,沖凈每條街道。
他思索有什么東西正從他的生活中消失。想到這,他的思緒飛散開了。
娜娃以前習(xí)慣和女兒們坐在屋后二樓的走廊上,俯瞰檸檬樹,低聲地談話。她們談什么他從來就不知道,也從不想知道?,F(xiàn)在他很想知道,卻無從知曉。
他覺得必須馬上想個辦法,盡管他早已習(xí)慣每天做許多決策,但他現(xiàn)在卻十分迷茫,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那條狗站在10米開外的人行道上停了下來,班尼?艾弗尼也亦步亦趨地在公墓那條長椅前停下來;兩三個小時前,他的妻子娜娃就坐在這椅子上面。
他一個跨步走上前,坐到椅子中間,此刻,他裹著頭巾的手還在流血,夾克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剛才的小雨點越下越大,越下越急,直至大雨傾盆,班尼?艾弗尼就坐在雨中,等著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