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這本書記錄的是老三屆中最底層的那一部分人眼下正在進行的生活。書中有作者自己對這一代人的理解和認識。本文摘自該書,有刪節(jié)。
紅八月的一天
1968年的紅八月,那時葉珉在北京一所中學上高一。就在這個舉世聞名的紅八月里,她干出令她一生悔恨不已的事情。
這一年的3月,她剛剛?cè)雸F。她的這個團入得很不容易,原因很簡單,她的父親是個資本家。在那個如同現(xiàn)在講究金錢和文憑的講究出身的年代里,檔案袋出身這一條,就大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但是,她從小就敬仰偉大的革命,就想人團入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貫穿她整個的青年時代。她不知讀了多少遍毛主席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寫了多少次思想?yún)R報,才好不容易入了團。
入團不到3個月,“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
紅八月的一天,班里的紅衛(wèi)兵的頭、她的入團介紹人小汪,一身綠軍裝,系著武裝帶,突然威武雄壯地找到她:“今天我們到你家抄家!”
這樣的一句話,對于她竟然像得到了一個喜帖子,她一聽非常激動,想到的是革命對自己的信任,是給了她在革命的大時代施展身手的機會,她立刻脫口而出:“我堅決同意!”
小汪說:“你剛?cè)雸F,這是對你的考驗?!?/p>
她激動地回答:“我一定接受組織的考驗?!?/p>
小汪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的手臂一揮:“馬上去!”
她們說著那個時代的豪言壯語,像是真要投人一場什么偉大的革命一樣,她隨同一群紅衛(wèi)兵一起浩浩蕩蕩去了自己的家。
皮帶打在父親頭上
她的家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除了父母,爺爺奶奶和叔叔都住在這個小院里。其實,當時她也并不清楚他的父親只是開過一家小煤球廠的小資本家,她對資本家的印象都是從電影里來的,都是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敲詐剝削別人。她帶領紅衛(wèi)兵闖進小院,一股革命之情油然而生,但是,真的面對的是父母和爺爺奶奶,進門之前的勇氣立刻消減,她一下子手足無措。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一院子的人,看見紅衛(wèi)兵進了院子,嚇得已經(jīng)規(guī)規(guī)矩矩自動地排成了一排。小汪將腰間的武裝帶解了下來遞給她,這意思是不言而喻的,那時,用武裝帶打牛鬼蛇神,是一種時尚,是革命的行動。拿著武裝帶,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一個勁兒地默默背誦毛主席的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做文章……心里卻不住地犯嘀咕,這一武裝帶下去,先打誰呢?她想爺爺奶奶這么大歲數(shù)了,媽媽有病,都不能打。而且,怎么打呢?打輕了會說自己立場不堅定,打重了怎么下得去手,還不能猶豫的時間過長,讓紅衛(wèi)兵看出來自己是在猶豫……
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個場面,一瞬間要她的腦子里風車般旋轉(zhuǎn),迅速地考慮到這么多,而且要她果斷地選擇好下手的對象。那一刻,滿院子里肅靜,只聽見她自己給自己壯膽似的叫了一聲:“你要老實交代!”狠心甩了一下武裝帶朝父親打去,閃著光亮的金屬皮帶環(huán)打在父親的頭上,血立刻洇了出來。父親顯然沒有料到,呆呆望著她,一片茫然。
從那天起,葉珉沒有回家。這一皮帶打下去,打得她自己的心頭也在流血。起初,她恨父親給自己留下這個倒霉的出身,但覺得不該打父親。后來聽說父母和爺爺奶奶都要被趕回老家,叔叔罵都是父親指使她才抄的家,父親什么話也不說,默默替自己承擔了責任。她的心里一下子一池春水吹皺,亂得不成樣子。
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她知道自己就像電影《早春二月》里的肖澗秋,選擇的是離開芙蓉鎮(zhèn)一樣逃避的道路。
就在父母尚未回老家的時候,她被分配到四川甘孜林區(qū),她硬著頭皮忐忑地回家一趟。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親,父親又該如何對待她。進了家門,她沒有叫爸爸,只叫了聲媽媽。沒有想到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在她臨走的時候默默地幫她捆行李,她看見父親蒼老了許多,動作已經(jīng)不那么靈敏了,彎彎的腰顯得很沉重。在那一瞬間,她的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只是臨離開家了,最后父親送自己走出家門,她也沒有叫一聲爸爸,她將沉重的背影留在父親慈愛的目光中。
這個上帝是父母
她再回家時,是1971年了。那時,父母已經(jīng)從老家返回了北京。在和林區(qū)伐木工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似乎才長大了一點。林區(qū)生活艱苦,那些純樸的伐木工人一個星期才能買到一次肉,好多人不舍得吃,她不知道他們攢著肉到底有什么用,一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工人在父親的生日時候給家里寄這些積攢下來風干的肉,她才忽然被感動而明白了一些道理,禁不住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一夜,她沒有睡著覺。
那是她第一次從四川回家,臨離開家的時候是她一個人,回來是三個人。她自作主張很快結(jié)了婚并很快有了第一個小孩。媽媽不愿意她這么早結(jié)婚,但她開始懂得了家里生活的艱難,自己去了四川,大弟弟去了北大荒,小弟弟一直沒工作,兩個妹妹正在上學,自己是家中的老大,應該為家里擔起點擔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早點兒結(jié)婚,省下點兒錢幫助家里。
她回到家里,父親見到她,想打招呼又不敢,她知道父親是在猶豫,幾年過去了,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態(tài)度到底是什么樣。她走了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爸爸?!睕]想到父親那樣激動,手足無措,立刻從她的懷里抱過小孩,自己像個小孩一樣興奮。
那一刻,她的眼前浮動的卻是她揮動皮帶打在父親頭上的情景,那情景幾年來一直頑固地定格在自己的頭腦里,而父親竟這樣輕易地就原諒了自己。她差點沒掉下眼淚。她才明白馬克思說的:年輕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其實,這個上帝只是自己的父母。
她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大出血,父親似乎有預感似的,給她來了一封信,說家里的石榴樹每年都開花,只有今年有一枝枯萎了,擔心她別是出了什么事?當父親知道她的情況,要她一定把孩子送回家里來,便一直是父親和母親把一個小貓似的孩子養(yǎng)大。
就在她送孩子回家的這一年,叔叔弄清楚當年被抄家的緣由,揚言要揍她的時候,還是父親攔住了叔叔,用蒼老瘦弱的身子擋住了自己的身體,對叔叔說:“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你要打就打我吧!”
在自己的良心面前跪下
想起這一切,自己揮動皮帶打在父親頭上的情景便總在眼前晃動,便像刀子剜心般疼痛。她希望有一天能夠面對父親做一次認真的懺悔。可是,見不著面的時候,忙于自己的工作,好不容易見了面,話到嘴邊總又有些不好意思。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她才想起要調(diào)回北京,要和爸爸團圓,好好照顧照顧越發(fā)蒼老的爸爸的吧?便更是把時間和精力用在艱難的調(diào)動上了。
終于,她和自己全家都調(diào)回了北京。她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也才從來沒有這樣感到過家對于她是如此的渴望和重要,即從巴峽穿巫峽,便向襄陽下洛陽,一路幾乎沒合眼地趕回北京。
開頭的那一段艱難的日子里,光忙乎自己的事了,沒有房子,只好先租了間農(nóng)民房,錢一下子又緊缺。
有一次,她和弟弟正說起這事,讓爸爸聽見了,走進屋來問她:“你缺多少錢?”
她只好告訴了爸爸說缺1000元錢。
爸爸說:“你月底來拿錢?!?/p>
到日子了,爸爸把自己積攢下的錢取出來交給了她。
這只讓她更加羞愧,她不知該如何回報父親?她能夠做到的是不管路多遠,下班后時間多緊,她都要使勁往父親那兒跑,使勁給父親買東西買父親最愛吃的香蕉,為父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洗腳。給父親洗腳是父親也是她最高興的事,父親的歲數(shù)大了,行動不便,能有女兒尤其是她蹲下來為自己洗腳,讓老人充滿感慨而無可言說。蹲在洗腳盆前,看著父親高興的樣子,她在心里一次次說以后吧,以后找個合適的機會,一定好好向父親懺悔。
時間就這樣流逝,她哪里想到竟然一下子沒有了機會。父親突然間病倒,她趕到醫(yī)院時,只能看見昏迷中的父親蒼老的臉,她摸著父親那枯瘦如柴的手和腳,無限的悔恨涌上心頭。
她對我說:“一個人應該在自己的良心面前跪下?!?/p>
她還對我這樣說:“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對待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犯的錯誤,我那瞬間的爆發(fā)是自己潛在的人格和人性的暴露,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