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杜鵑

王玉亮

1976年出生,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在內(nèi)蒙古鄂倫春族自治旗克一河林業(yè)局利克斯林場工作。200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后在《青春》《駿馬》《鄂倫春》《納文慕仁》《內(nèi)蒙古作家報》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20余萬字。作品曾獲“第五屆呼倫貝爾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

那天,小四川就碰到了熊。他剛來不久,不熟悉這里的情況,冰天雪地的,拉個屎跑出去老遠(yuǎn),正蹲著來勁兒,發(fā)覺屁股癢癢的,有毛絨絨的東西在蹭他。他說了句:“誰呀,拉屎還胡鬧?！笨墒菦]有回音。那個毛絨絨的東西一用力,差點兒給他掀個跟頭,他回過頭,剛想罵……那一刻,他像個木偶愣住了,天啊,這是什么呀,那么大的一個黑乎乎的家伙,正瞪著紅紅的眼睛看著他,等他反應(yīng)過來,便媽呀爹呀地撒腿往帳篷里跑……一口氣跑到了帳篷里,見到了大伙,人也就像泥似的癱倒了。大伙不明白這人怎么了,七手八腳把他抬上板床,有的掐人中,有的喊名字,有的急得轉(zhuǎn)磨磨,有的把采伐隊長叫了回來。隊長叫方達(dá),是個北方漢,大臉大體格,臉黑得發(fā)亮,一說話嗓門像口鐘:“小四川這是怎么了?”

“報告隊長,不知道?！?/p>

“隊長,小四川像見了鬼似的跑回來,他像被什么東西嚇著了,可是我們也被他嚇著了?！?/p>

“隊長,還有,小四川跑回來的時候,褲子還沒提上,光著屁股?！?/p>

大伙你一嘴我一嘴地說,還有人“吃吃”地笑。

“好了,我知道了?！狈竭_(dá)打斷了所有噪聲。他的話從來都是這樣有力度,就像他的爺爺當(dāng)年隨部隊開進(jìn)大森林里來時一樣,只要他喊一個字——上!所有的戰(zhàn)士就敢爬冰臥雪,就敢沖敢打。

對大山,對森林,方達(dá)可以說再熟悉不過了,他馬上意識到,小四川一定是被什么野獸給嚇著了。他叫了幾個人,命令他們沿小四川跑回來的路線去看看,到底有什么情況。幾個年輕人一溜煙跑去了。采伐隊里沒像樣的醫(yī)生,但有一個做飯的女職工叫蘇小紅,自學(xué)過些中醫(yī),應(yīng)該可以瞧病,他命人把她找來。蘇小紅放下大勺馬上跑了過來。小四川還抽搐著,蘇小紅問怎么回事,方達(dá)說可能是嚇著了。蘇小紅取來做活的粗針,用燃著的火柴燎了燎,算是消毒了,然后,照著小四川的人中穴就扎,用力地提插。膽小的嚇得閉上了眼?？蓜e說,這一提一插,小四川的身體漸漸恢復(fù)了平靜,人竟不抽了。大伙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方達(dá)一笑,露出了與他黑黑的臉毫不相稱的潔白牙齒,說:“太謝謝你了,蘇醫(yī)生?！碧K小紅“撲哧”一下被說笑了,她說:“我可不是什么醫(yī)生,我就是個做飯的?！狈竭_(dá)說:“這要是在我爺爺那會兒,你就是個準(zhǔn)赤腳醫(yī)生?！碧K小紅笑著說:“是啊,毛主席曾教導(dǎo)我們說,要關(guān)心貧下中農(nóng)?！狈竭_(dá)有所感悟地說:“以后廚房的活你少干點兒,我給你派個人手,你多留點兒時間搞中醫(yī),有個碰著刮傷的、感冒拉肚的,你就給治一治?！彼@樣一說,大伙都叫好。的確,幾十號人的采伐隊沒有一名醫(yī)生是不像個樣子。但這是林區(qū)的老傳統(tǒng),多年沒有變。蘇小紅說:“謝謝隊長,那以后我就抽空多學(xué)習(xí),不過派人手就免了吧,你們的工作任務(wù)那么重,哪兒還有閑人?！狈竭_(dá)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眼神不敢停留在她的身上,點了點頭,說:“那以后就多辛苦你了?！碧K小紅點點頭,滿口答應(yīng)說:“應(yīng)該的。”走的時候她還囑咐,“讓小四川多睡一會兒,盡量不要打擾他,估計沒有什么大問題,如果有事趕緊叫我?！?/p>

有工人給方達(dá)建議:“工隊跟前有熊還了得,怎么干活呀?干脆想個辦法弄掉算了,也好改善一下生活。”方達(dá)的白眼仁翻了翻,隨后“哼”了一聲,說:“你以為這是過去呀,現(xiàn)在熊是保護(hù)動物,誰也別想這個歪主意?！贝蠡锔傻裳邸７竭_(dá)想了想說:“不過以后真得注意,干活時最好少耍單幫?！贝蠡餂]勁兒地“嗯”了一聲,心想:這美味泡湯了。

小四川沒過多久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大家,問:“喂,為什么這樣看著我?”鄭山東伸出兩個指頭,說:“你先別說話,看我這里,看我的手,這是幾根?”小四川說:“兩根?！贝蠹倚姆畔乱话?。鄭山東說:“我叫什么來著?”小四川說:“你不就是一個月也不洗一把腳的山東棒子嗎?”鄭山東“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下好了,小四川沒有傻,沒有傻,快去告訴方隊長,小四川沒留后遺癥?！狈竭_(dá)知道后,幾步跑過來,后面跟著蘇小紅。方達(dá)說:“這下好了,你沒事我們就放心了?！碧K小紅摸摸小四川的脈,又摸摸他的頭,然后點點頭。小四川還愣著呢,蘇小紅說:“把衣服解開,我看看?！毙∷拇ǖ哪?biāo)⒌丶t了,說:“你……你?我不脫!”

“哈哈……”大伙哄堂大笑。

小四川在整個工隊是最小的一個工人,才十九歲,大伙也把他當(dāng)個大孩子使,有些重活盡量不讓他干?？墒?小四川人很倔,四川人特有的堅韌品格造就了他不服輸?shù)陌凉恰e人讓著他,怕他累壞了,他偏不信邪,放樹專挑大棵的,抬木頭專撿大頭的,有時呲牙咧嘴撐著,那汗一汩汩地往褲兜子里灌,可是這小子愣是不告一聲饒。于是每次都是年紀(jì)大一點兒的人說太累了休息一會兒,他這才罷休。小四川的年紀(jì)小,自然成了工隊里的活寶,人們總是有事沒事地拿他開涮,當(dāng)笑料。孩子嘛,不記仇,一笑就過去了。

小四川合著衣角,生怕人扒了他一樣,靦腆得像個姑娘。一時間大伙的起哄聲響起,帳篷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方達(dá)一個大嗓門把多余的人都攆出去了。

蘇小紅看著小四川說:“你是個大小伙子了,聽姐的話,快脫衣服,姐給你檢查?！毙∷拇ǜ鼇須饬?他特?zé)┨K小紅一副過來人的老資格跟他講話。曾經(jīng)有一次,他因為上樹掏鳥蛋摔個屁股開花,蘇小紅知道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猛訓(xùn),那架勢儼然是自己的老媽一樣。他真想回敬她幾句,讓她下不了臺階,但一想算了,人家也是好意,但這回不能忍了,憑什么呀?在這里指手畫腳的。

小四川沒好氣地說:“你干什么,讓我脫衣服干什么?”方達(dá)搶過話:“你怎么說話呢,知不知道你的命是誰救的?沒有蘇小紅,你可能早死了。”小四川像猛地挨了一個震山響的大耳光,腦袋開始清醒了。他似乎記起了什么,對,那天,那只大大的黑乎乎的東西。這么一想頭發(fā)似乎要立起來了?！拔?我那天怎么了,我記不起來了?！毙∷拇ǖ穆曇魸u漸弱下去。方達(dá)說:“你那天被熊嚇抽了,蘇小紅救了你?！毙∷拇靼琢?看了看她,不好意思起來,恨不能長出嶗山老道的本領(lǐng),化作青煙遁地而去。蘇小紅看出他的窘態(tài),很輕快地說:“這下該聽我指揮了吧,脫掉衣服,讓我檢查一下。”小四川麻利地脫掉衣服。

這時有人喊方達(dá),方達(dá)對蘇小紅說:“我有事先去了,你給他檢查吧?！庇炙坪鹾懿环判男∷拇?回頭說他,“你小子老實點兒,聽蘇小紅的話!”小四川又差點兒蹦了起來,說:“隊長你別走。”方達(dá)繃起臉,說:“你給我板正點兒,怕什么,人家能吃了你?”小四川很不自在,可是方達(dá)的話就是命令,他只能極不情愿地讓蘇小紅擺弄。他喘著粗氣,簡直像在上刑。

小四川的驚嚇病好了沒幾天,令全隊人震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全隊正在422林班伐木時,一只碩大的黑熊出現(xiàn)了。見到這么多的人,還有油鋸聲、絞盤機(jī)作業(yè)聲……照理說黑熊嚇得早沒影了?？墒沁@家伙,膽忒大了,毫無懼意,照樣悠哉地穿林繞樹,在和人有二十幾米的地方自顧游玩取樂。小四川有點兒條件反射,嚇得直往后躲。方達(dá)往前湊了湊,向大家一擺手說:“該干嘛干嘛去,咱們這么多人,熊不會過來的!”鄭山東有些不放心,磕磕巴巴地說:“那……那熊真過來咋辦?”方達(dá)想都沒想說:“那今天就改善伙食,吃熊掌!”這話不知道咋這管事,像顆定心丸,大伙都找自己的事去做了。

鄭山東還是不放心,拴大繩(往拖拉機(jī)上捆木)時,老是拴不上,急得滿頭是汗,方達(dá)看得心急,一甩手將他推到一邊,親自上陣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有人忽然冒出了一句:“咱都上山干活了,剩蘇小紅一個,熊去了,她咋辦?”這事方達(dá)倒真沒考慮到,他這么一說,方達(dá)的腦袋也忽地大了一圈,直挺挺地從鋪上坐了起來,半晌沒說出話。要說蘇小紅也是挺不簡單的姑娘,中專畢業(yè),按常理怎么也得進(jìn)個機(jī)關(guān),干點兒舞文弄墨的活。可她就這樣義無反顧地走進(jìn)了大森林,走進(jìn)了工棚,走近了一幫“放山”的男人。方達(dá)還記得,蘇小紅來時對周圍也是充滿了恐懼,畢竟是一個姑娘家。為這,他沒少做大伙的工作,讓大家多多照顧女同志,言談舉止多注意。也沒少勸慰蘇小紅,讓她放寬心,好好工作,說這里的同志很好,就像自家兄弟。說心里話,方達(dá)對蘇小紅與其說是疼憐,還不如說是敬畏。擱過去,女的上工隊住工棚不是個事兒,挺順理成章的;女的抬40(直徑40厘米)的圓木也不稀奇。可現(xiàn)在畢竟是現(xiàn)在了,現(xiàn)在女的在林業(yè)口干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坐機(jī)關(guān),再次點兒就是打掃打掃衛(wèi)生,端端茶倒倒水,工隊的活掙再多錢,姑娘家家的也是不愿去的?？商K小紅就是個特例,方達(dá)這輩子沒服過幾個人,可她算一個。他沒多少文化,但是也知道管這樣的女子叫什么來著,對,“巾幗英雄”。

蘇小紅剛來那會兒,工隊的老爺們兒個個跟狼似的,天天瞄著人家看,有事沒事找話搭茬兒。尤其是楚胖子最熱乎。楚胖子是工隊上的“老齡”光棍了,三十多歲,至今沒個對象,天天蒼蠅似的跟著黏糊。方達(dá)發(fā)現(xiàn)了問題,說了他幾回,但是這毛病從心里長的,一時不好改。方達(dá)決定治治他,守著一堆人說:“交給你個光榮的任務(wù),趕明兒,你去搭個女廁所?！贝蠡锶讨鴺贰３肿又嶂f:“咱就一個女的,用得著嗎?”方達(dá)緊繃著臉,兩道犀利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得人疼。他還要說什么,方達(dá)說:“少廢話,明天上午你不用出工,把廁所搭好?！背肿硬磺樵傅卣f了聲:“是?！贝蠡镉械男Τ隽寺暋７竭_(dá)回過頭又追上他說:“差點兒忘了,以后廁所打掃衛(wèi)生的事你也包了?！薄皳溥辍贝蠹胰滩蛔〈笮Α！瓣犻L,我,我……”楚胖子“我”了半天。“我什么?”方達(dá)嚴(yán)肅地說,“就這么定了?！币?guī)矩算是定下了,可實際上,女廁所從來沒用他打掃過,都是蘇小紅自己打掃的。

一直到晚上,方達(dá)也琢磨這個熊的事,如果熊真?zhèn)搅颂K小紅,那比傷到自己還令人難過。他一根根地抽著煙,可是一時又沒有什么好辦法。上級下達(dá)過那么重的任務(wù),方達(dá)從來不皺一下眉頭,領(lǐng)導(dǎo)問有沒有困難,方達(dá)的回答從來都是沒有,可如今,他真的犯難了。要想琢磨死一只熊,太容易了,可是熊是保護(hù)動物,不能那么干;要想不讓熊偷偷襲擊蘇小紅,恐怕熊也不聽自己的。方達(dá)的頭疼病犯了……

誰也沒有料到,蘇小紅在一個明媚的午后失蹤了。開始大家沒太注意,爐子燃著火,飯在鍋里悶著,菜在鍋里燉著,人不會走遠(yuǎn),可是找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人真的沒了。方達(dá)有個不祥的念頭,一定是出事了。熊,一定是熊。方達(dá)使勁兒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為了替一只熊考慮,卻害了蘇小紅。方達(dá)悔得真是自殺的心都有。分頭去找。必須找。方達(dá)的眼睛比兔子還紅。一股火,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但是他用手比劃著,大伙就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小四川這個納悶,一個大活人怎么就能不見了呢?還能遇到“胡子”?這胡子不是消滅了幾十年了嗎?忽然,他神經(jīng)緊張了一下,冷汗順著后背往屁股溝里灌,他拽上楚胖子,撒腿就跑。楚胖子懵懵懂懂地,跑得暈頭轉(zhuǎn)向,上氣不接下氣。楚胖子再也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說:“干,干,干什么?”楚胖子的心快要跳出來了?！翱?坑!”小四川急得說不出話來。“坑?”楚胖子不明白。“坑,坑呀!”“坑?”楚胖子眼睛亮了一下,豁然明白了,撒丫子跑向大坑……

果不其然,蘇小紅掉進(jìn)了深坑。等她醒來時,腦袋還迷迷糊糊的。她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腳脖子肯定是崴了,一用力就鉆心地疼,其他的地方還好,但腳傷就足已致命了,這使得她無法用力攀登。好大的一個坑,她努力了幾次,都沒有爬上來。她又試著喊人,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聲音微弱得像只蚊子,這樣的聲音沒人聽得見。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她的意識又漸漸模糊了,等她的意識恢復(fù)時,人已經(jīng)躺在溫暖的工棚里了。楚胖子和小四川倆正耷拉著腦袋向方達(dá)“坦白從寬”。原來,楚胖子和小四川也為熊的事鬧心,后來,他們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在熊總出沒的地方挖坑捕熊,他們知道這招說出來隊長是不會同意的,所以就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哪知熊沒捕著,倒捕著個人。此時兩個人灰頭土臉的,連抬眼看人的勇氣都沒了。蘇小紅醒來后了解了事情的前后,莞爾一笑,對方達(dá)說:“不要說他們倆了,都是為了我?！狈竭_(dá)怒火難消,看著蘇小紅高高腫脹的腳,還是忍不住拍了桌子,說:“你們兩個給我好好寫檢查,給我寫一萬字,還有,這個月的工資扣了,一分沒有!”別人根本插不進(jìn)話去。小四川委屈的淚水掉下來,臨了還不忘說:“隊長,罰我多少我都認(rèn),可我有一個請求……”“你還有臉要請求?說!”“扣我工資可以,可是扣的工資得……得全給蘇小紅買營養(yǎng)品?！痹捯袈湎?方達(dá)的口氣硬不下來了。方達(dá)說:“這個事不用你管,以后少做點兒缺心眼兒的事。”小四川囔囔地說:“我是聽楚胖子的主意?！?/p>

方達(dá)狠呆呆地說:“你聽他的,他比你還傻呢?！背肿泳驮谝慌哉局?眼睛一愣一愣的……見他們沒有走的意思,方達(dá)一瞪眼,說:“干嘛,還不走人!”“不是,隊長,那什么……”楚胖子支吾著,“罰錢可以,這一萬字的檢查就……就免了吧,讓我寫,恐怕轉(zhuǎn)季(林區(qū)一般從十一月開始上山干活,到三月末下山封溝,進(jìn)入防火期)也寫不完。”方達(dá)比誰都了解這些“大老粗”,讓他們干活行,要是動筆,能寫一篇百八十個字的檢查的人都不太多,肚子里沒墨水!讓他們寫一萬字,那純是氣話,也就那么一說,趕緊揚(yáng)揚(yáng)手讓他們走人,看著心煩。

蘇小紅腳傷這幾天,飯由小四川做,小四川變戲法似的拿出幾個桔子,塞到她手里。蘇小紅十分驚喜,問哪來的?小四川說:“是開車的大老李給的,上次,我給他抓了兩只紅嘴麻雀,這家伙還挺仗義,這不,給我拿了桔子?！碧K小紅笑笑,說:“我也不能全要,這是人家給你拿的?！毙∷拇ㄕf:“我已經(jīng)吃過了?！碧K小紅說:“那姐就全拿著了?！毙∷拇ㄕf:“你怎么自稱為姐呀,我們是同志?！碧K小紅說:“我比你大,當(dāng)然是你姐了,咱們是同志加姐的關(guān)系?！毙∷拇ㄍΦ靡狻Ｐ∷拇ê孟袷呛昧藗掏颂?又一根筋起來,問她:“蘇小紅同志,以后你一個人在工棚,熊真來了你怎么辦?”蘇小紅抿嘴一笑,說:“首先,更正你一點,以后不要再叫我同志,絕對要叫姐。好,現(xiàn)在我回答你的問題,動物都怕火,咱們的大爐子總不滅,如果熊來了,我倒點兒汽油,弄個大火把就把熊攆跑了?！毙∷拇ㄕ媸怯悬c兒驚呆了,沒想到,這么危險的問題,被她這么簡單地解決了,真是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小女子了。蘇小紅笑著說:“小四川同志,這下放心了嗎?”小四川規(guī)規(guī)矩矩打立正,說:“明白了伊萬諾娃少校同志?！碧K小紅“咯咯”地笑出了聲。

好久沒吃桔子了,小四川走后,蘇小紅一連吃了好幾個。正吃著,方達(dá)拎著一大兜好吃的進(jìn)來了,笑著說:“給你的,好好補(bǔ)養(yǎng)一下。”蘇小紅問:“隊長,這是你買的?”“問那么多干啥,讓你吃你就吃。”方達(dá)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便下了命令。蘇小紅似乎明白了,臉色變得很不好看,她說:“謝謝隊長了,請拿回去吧,我不想吃?！狈竭_(dá)拎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丈二的和尚摸不清頭腦了。蘇小紅的淚在眼眶里滾動,說:“他們倆是為了我才那樣做的,你把他們的工資扣了給我買吃的,這東西我能咽得下嗎?”“就是因為這個你不吃東西?”“這些還不夠嗎?”方達(dá)話也不說,放下東西走人了。“你……”蘇小紅氣得“嗚嗚”哭出了聲。小四川來送飯時,蘇小紅把自己兩個月的工資拿出來塞給他。小四川嚇了一跳。蘇小紅說:“你倆千萬別怪隊長,這是罰你們的錢,他讓我交給你們倆,他罰你們也是走一下過場,為的是好管人?！毙∷拇ㄣ读艘粫赫f:“蘇小紅同志,你都把我弄糊涂了,這錢我怎么可以要!”蘇小紅勉強(qiáng)笑了笑說:“你這個小鬼就別裝蒜了,隊長罰了你們錢,但是他不是真的罰,嚇唬你們一下,讓我再還給你們?！毙∷拇ā昂俸佟钡匦ζ饋?說:“蘇小紅同志你可真逗,隊長從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兒小,他是說罰我們來著,可是一分也沒扣呀!”蘇小紅疑惑地問:“是真的?”小四川舉起右拳,調(diào)皮地說:“我對馬克思他老人家發(fā)誓,我說的句句屬實。”

蘇小紅明白了,原來方達(dá)是用自己的錢在給她買營養(yǎng)品。而她卻誤解了他,想到這兒,淚水奪眶而出。

蘇小紅去給方達(dá)道歉,方達(dá)卻笑了,說:“我還以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這個事兒,不算個事兒。只要你好好養(yǎng)病,比什么都強(qiáng),別的事兒不要瞎琢磨?！笨粗犻L黝黑消瘦的臉龐,蘇小紅還是有股想哭的沖動,但是她克制著。

方達(dá)扭過頭后,又陷入了沉思,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張報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白天,他奉命去了林業(yè)局,等領(lǐng)導(dǎo)時,無意間看到一份報紙,報紙上有一句話,讓他的心跳怦然加快。報上說,為了保護(hù)東北生態(tài)、華北生態(tài),為了子孫后代,大小興安嶺在不久的將來,將實施全面禁伐——這是一個信號……

禁伐!禁伐!禁伐!這樣的政策,應(yīng)該說是大勢所趨,對于國家有益。但是對于一個成天與大樹打交道的北方漢子,是有些難以理解的。大山里從此沒有了放山的號子,大山里從此不再有熱火朝天的伐木場面……那么,大山里渾身是勁兒的北方漢子該何去何從?幽暗的燈光中,爺爺、父親相繼出現(xiàn)了。他看到爺爺和父親喊著震天響的放山號,抬著比水缸還粗的松樹楗子,一邊走一邊喊著“壓得好呀——壓得好呀——”不知不覺中,他的淚順腮而落。他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自己像一個小女人,那樣多愁善感,這不應(yīng)該是北方漢子固有的性格。

他用一只手托著頭,在思想的漩渦里掙扎?；蛟S,這不該是他考慮的問題,或者說,他考慮了也左右不了什么,稍時的激動過后,他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無意地目光一掃,竟然發(fā)現(xiàn)蘇小紅還在那里。

“你,你沒有走?”方達(dá)的表情有些尷尬,一個堂堂男子又怎么可以在女人面前流淚?他假意給她讓座,趁機(jī)抹掉未干的淚痕。不知為什么,蘇小紅的眼圈竟也禁不住紅了,看著他哭,她也想跟著掉淚。她知道男人眼淚的含義,有個哲人說過,從女人眼中流的是水,從男人眼中流的是血。一個男人獨自哭的時候,一定是碰到了天大的難事。

她不想讓隊長難堪,連忙說:“不是不是,我是有事,又剛來的。”說完,假意四下里尋望,說著“屋里好干凈”之類自己都覺得言不由衷的話。

方達(dá)信了她的話,露出一貫的自信和很爽朗的笑容,他說:“其實,我倒挺佩服你的,一個女同志來深山老林工作,光膽量就讓人佩服。”蘇小紅坐下來,臉有些紅,有意躲著他的眼神,喃喃地說:“其實……我也不是自愿的。”這話倒是讓方達(dá)感到意外,他盯著她,要聽她講下去?！霸蹧]什么門路,分不進(jìn)機(jī)關(guān),不上這兒還能上哪兒。再說,我上的也是林業(yè)學(xué)校?！碧K小紅實話實說了,沒有半點兒隱瞞。方達(dá)半天沒吱聲,心里不是個滋味。蘇小紅像是勸自己又像是勸方達(dá):“其實大山里挺好的,和這么多的兄弟在一起,真的挺幸福?！闭f到這兒,她頓了一下,眼里溢滿了淚花,“一出來就是半年,說實在的,就是有點兒想家?！币粋€“家”字,何其了得,差點兒讓方達(dá)這條硬漢流下眼淚。方達(dá)吸著煙,盯著縹緲的煙霧發(fā)呆,好像那里能看到家。蘇小紅說:“我看過嫂子的照片,挺漂亮的,你又這樣能干,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方達(dá)好像沒聽全她的話,緩過神來說:“是啊,是啊?！薄斑€有你女兒,真漂亮,五六歲了吧?”蘇小紅很喜歡孩子,就是在路上碰到一個可愛的小孩子,也要看上半天,那回看了方達(dá)孩子的照片,覺得可愛,就不能忘卻了。方達(dá)說:“是啊,小家伙挺可愛的?！碧K小紅說:“隊長,我得訓(xùn)訓(xùn)你,你一上山就不下去了,這可不對,嫂子一個人在家多不容易?！狈竭_(dá)撓撓腦袋,像被人點中了要穴,不得不服軟,說:“你也知道,咱們現(xiàn)在任務(wù)多重,脫不開身,再說了,這些兄弟們不是一樣,不轉(zhuǎn)季誰下過山?”蘇小紅還想呆一會兒,覺著和隊長有這么多可以說的話,但是方達(dá)卻勸她早點兒休息,把她打發(fā)走了。蘇小紅看著隊長一臉茫然的樣子總覺著哪里不對勁兒,但是說不好。

楚胖子不知怎么,又犯了眾怒。事情其實也挺簡單,他破了一件衣服,拿去讓蘇小紅補(bǔ),蘇小紅二話沒說,讓他留下衣服。這事兒風(fēng)一樣地傳出來。鄭山東第一個不干了,指桑罵槐地數(shù)落楚胖子。楚胖子也不甘示弱,說:“我只會干力氣活兒,針線活兒不會,不像你們,手都那么巧。”很多人聽出了他的挖苦之意。鄭山東吼起來:“一個大男人,什么都不會,好像還挺自豪,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說的嗎,他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咱們?nèi)犎鄠€人,要是都把破衣服讓蘇小紅補(bǔ),那不得累死人家,你一個大老爺們,沒長手,不會是理由?不會就學(xué)唄!”鄭山東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楚胖子砸在舌頭底下。楚胖子急了,跳著高喊:“別他媽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有能耐你們也使去,在這兒裝什么大尾巴狼!”鄭山東火了,拎著拳頭沖過來,兩人撕扯在了一起,把棚里的大鋪壓倒了一片。沒人去拉架,卻四下起著哄,仿佛在觀看斗牛表演。小四川跑進(jìn)來,大叫著“別打了”,沒人聽,他就喊隊長來了。這下兩人撒手了,喘著粗氣,瞄著門口,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小四川不由分說,拽出去一個。這下大戰(zhàn)停止了。帳篷里已是一片狼藉,大伙開始收拾東西。隊長的鋪被掀翻了,掉下來一樣?xùn)|西,有人撿過去看,是一封信。小四川劈頭搶下來,說:“隊長的東西不能瞎看。”小四川把信掖到了兜里,可他最后忍不住看了。這一看,他心頭一震,臉都變了顏色。

采伐工作停了下來,遇到了“硬骨頭”,有一個幾乎直立的山坡,必須把山坡上的樹放下來。要是在緩坡放,也就個把鐘頭,但是,這樣陡的工作面,人還站立不穩(wěn),更不要說放木頭。方達(dá)說:“我們的上甘嶺戰(zhàn)役看來就要在這兒打響了?！贝蠹掖笮?幾個小組長去領(lǐng)任務(wù)。方達(dá)說:“大家也看到了,就這么一個坡,人太多了,反倒束縛了手腳,還增加危險性,看來只能上兩個小組了,哪個小組愿意上?”一共四個小組,個個搶著上。鄭山東說:“隊長,讓我們組上吧,你也知道,對付這樣的難題,向來是我們組的拿手好戲。”方達(dá)說:“是呀,你們尖刀組個個都是好樣的?！毙∷拇ú桓闪?沖過來叫板:“怎么,隊長,你太偏心了,他們是尖刀組,那我們是軟飯組呀?哪回我們組活少干了,別看我們組的人年紀(jì)輕,可是干活不服誰!”鄭山東眉毛一立,說:“好啊,來叫號來了,就怕你挺不住,到時尿褲子?！薄肮贝蠡锖逄么笮ΑＰ∷拇ū亲右煌嵬?滿臉不高興地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說大話誰不會,我們愿立軍令狀,完不成任務(wù),甘愿受罰。”方達(dá)說:“那好,這面山坡就歸你們一組和二組了,你們一組一半,天黑前,給我拿下來,誰拿不下來,扣一個月工資!”

兩伙人帶上油鋸、支桿,不服氣地瞅著對方,一場較量開始了……

樹一棵棵倒下去,幾乎是這邊倒一棵,那邊倒一棵。

離天黑還有一段距離,鄭山東一組的任務(wù)完成了。鄭山東走過來,笑著說:“累壞了吧,要不明天接著干?”小四川擦了把汗,氣得咬牙。鄭山東說:“你們組比我們少一個人,干成這樣,已經(jīng)不善了,真的挺佩服。”小四川說:“別太得意了。”

天色暗下來,方達(dá)看了看表,催小四川下山。小四川的倔勁兒上來了十頭驢都拉不動,非要干完再撤。天繼續(xù)黑下來。方達(dá)怒了,天這么黑,再干下去容易出事呀。方達(dá)一邊往山里走,一邊開始罵人了。

累了,確實累了,汗水已經(jīng)迷得小四川辨不出方向,他想休息一會兒,但是聽著隊友們響亮的油鋸聲,他又振作起來。

突然,一陣颶風(fēng)過來,“轟”的一聲巨響,一棵站桿被大風(fēng)攔腰折斷,猛地向西邊壓過去。小四川絲毫沒有在意,風(fēng)聲蓋過了樹折的爆裂聲。站桿倒得太快太猛,不容人思慮,眼看朝小四川蓋過去。說時遲,那時快,方達(dá)一躍而起,雙手將人推開。小四川被推出一丈開外。等小四川反應(yīng)過來,站桿已經(jīng)拍倒在地。

瞬間的突變,一切都是那樣的措手不及。

半晌,人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小四川迷迷瞪瞪爬起來,哭喊著沖向樹倒的地方。

方達(dá)被砸在了樹下!

“隊長,隊長,你不能死呀!”小四川撕心裂肺地叫著……

大伙都沖這個方向跑過來,喊著:“隊長,隊長……”變了音的嘶叫聲傳向半空。

大伙把隊長抬出來,他的身上到處是血,也不知道傷到了什么地方。淚水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方達(dá)氣若游絲,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在“挺住,挺住”的叫喊聲中,人被運材車送到了醫(yī)院……

蘇小紅去看方達(dá)的時候,人已經(jīng)出院了。坐在輪椅上,看見蘇小紅,方達(dá)顯得十分激動,讓五歲的鵑子幫著拿好吃的,拿出了一大堆。蘇小紅的眼睛濕潤了,撫著鵑子的頭,強(qiáng)忍著淚花。蘇小紅強(qiáng)笑著說:“隊長,你好好養(yǎng)病,大伙還等著你呢?！狈竭_(dá)想說什么,可是張了幾回嘴沒有說出來,使勁兒地點了點頭。蘇小紅把鵑子抱在懷里,問:“媽媽呢?”鵑子閃爍著大眼睛,一會兒低下了頭,什么也不說。方達(dá)訓(xùn)孩子不懂事,接過話說:“她媽媽出去辦點兒事?！狈竭_(dá)問工作的進(jìn)度,蘇小紅告訴他,只剩107林班了。方達(dá)語氣很重地說:“那風(fēng)倒木和站桿多,叫大伙千萬小心啊!”蘇小紅用力點頭。方達(dá)像自語地說:“這個時候,我多想在兄弟身邊,和兄弟們一起搶任務(wù)啊。”蘇小紅的眼圈紅紅的,手用力地捏在輪椅上,一個堂堂的男兒,此時,只能坐在輪椅上空度時光,這種心情是怎樣的難受啊!

在回去的路上,蘇小紅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淚流滿面,醫(yī)生的話一遍遍在他耳邊鳴響,說他可能一輩子也下不了那張輪椅了……

隊長病成這樣,全是因為小四川的一時逞能,所有人的責(zé)怨撲向他。方達(dá)考慮到了這點,囑咐蘇小紅一定要開全體職工大會,傳達(dá)他的命令,他說:“出生產(chǎn)事故是在所難免的,責(zé)任不在小四川,也不在任何人。今后誰要是再提這事,那么誰就不要再來見我。”蘇小紅按照方達(dá)的意思傳達(dá)了。會場上,有人抽噎著,后來,哭聲一片。小四川掩面跑出會場。蘇小紅追了出去。

“隊長可怎么辦呀?他再也站不起來了……”小四川嗚嗚地哭。

“不會的,隊長最堅強(qiáng),他一定能夠再站起來,一定的?！碧K小紅將小四川攬在懷里,用體溫溫暖他受傷的心,他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大孩子啊!

蘇小紅做夢也沒有想到,隊長竟然早就離婚了。這是小四川告訴她的。小四川說:“是真的,那天,楚胖子和鄭山東打架,隊長的信掉了出來。我好奇,就偷偷看了隊長的信,信是嫂子寄來的離婚書?！闭f到這兒,小四川哭得更厲害了,嗚咽著說,“隊長好可憐啊,都這樣了,身邊卻沒有人照料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

蘇小紅明白了,多么堅強(qiáng)的隊長,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管任何情況下,沒有過一次屈服。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沒有“屈服”二字。

蘇小紅沉默了,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梳理人生。她想了很多,那一夜,她沒有閉眼。讓人想不到的是,蘇小紅主動請纓,當(dāng)上了代理隊長。在就任那天,蘇小紅沒有講話稿,她飽含深情地說:

“同志們,我家里來了消息,說讓我回去,家里已經(jīng)托了人,給我找了新工作。這回,可以進(jìn)機(jī)關(guān)了。進(jìn)機(jī)關(guān),以前我做夢都想,一杯清茶一張報紙,多清閑啊,可是現(xiàn)在我不想了,真的不想了……”她停了一下,用紙巾擦了一下眼角,“現(xiàn)在,我想過這種有分量有血性讓人滾燙的日子!”她環(huán)視了一下,那么多雙真摯信任的眼睛望著她,全場鴉雀無聲?！拔乙?dāng)這個隊長!”她的聲音忽然高起來,她站了起來,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我知道我今后的工作怎么做,我知道大伙的工作今后怎么做,因為我們都知道,我們的方達(dá)隊長在看著我們!”“嘩嘩……”如雷的掌聲沖破了工棚!

下了臺,蘇小紅才感到,心,原來跳得那樣快。她想干好,她也必須得干好。過后,和方達(dá)說這件事時,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她的聲音很低,臉燒得厲害,像犯了什么錯誤一樣,嚶嚶地問:“隊長,你看我干行嗎?”方達(dá)用很堅定的目光表示支持她,果斷地回應(yīng):“怎么不行,我看這樣最好!”而后,很調(diào)侃地加了一句,“只是啊,你這性格得改改,當(dāng)隊長臉得‘黑著點兒,不能一說話就臉紅,那不得讓那些大老粗給熊死了?！碧K小紅“噗哧”笑了,點點頭,再看看病床上的隊長。他越是毫不在乎地說笑,她的心里越不是滋味。

方達(dá)燃著一枝煙,蘇小紅不想去攔,她從沒有看過隊長這樣平靜地吸煙。他的眼神凝望著遠(yuǎn)方,他在想著什么?他似乎有話想說……

“隊長,我知道,我剛干這個工作,很沒經(jīng)驗,你是不是很不放心……”蘇小紅吞吐地猜測著隊長的心思,手很不自然地揉搓著,不知道該放哪兒。

方達(dá)回過神來,讓她坐近一些,極力裝作很輕松的樣子說:“你不要瞎猜了,其實有個事兒,我一直想跟大伙說,但是我張不開這個口。今天,我必須得跟你說說,讓你心里有個數(shù)?！碧K小紅透過隊長的眼神看到了什么,變得緊張起來。

“其實,你也應(yīng)該有所耳聞,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森林是要被禁伐的,我想跟你說的是……這一天將比你我想像的來得要快?！?/p>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要從伐木人變成護(hù)林人?”

方達(dá)點點頭,看著她的表情變化。

“放心吧隊長,這個事大伙能想得通。連科學(xué)家都說了,這些年厄爾尼諾現(xiàn)象的發(fā)生、地球溫室效應(yīng)增加與自然環(huán)境的日益惡化有關(guān),與人類向大自然過多索取而不注意環(huán)境保護(hù)有關(guān),而且森林物種消失的速度也在加快……我們伐木是為國家建設(shè)做貢獻(xiàn),保護(hù)森林、保護(hù)生態(tài)也是為國家做貢獻(xiàn)?！碧K小紅稍做思索后,聲音脆亮、很樂觀地說。

蘇小紅的話讓方達(dá)著實感到意外,他不免心生感慨:不愧是上過學(xué)的人,腦子就是轉(zhuǎn)得快,看問題的視角也非同一般。自己雖然當(dāng)了這么多年隊長,可和蘇小紅比,他還是有差距。看來禁伐確實是必要的。他想,他的老腦筋是要變一變了。

他的眉宇不再緊鎖,長長舒了一口氣,手上的煙還燃著,藍(lán)色的煙裊裊升起……

再忙,蘇小紅也要抽出時間看隊長。那次,蘇小紅問鵑子:“你喜歡阿姨嗎?”鵑子笑成了花,很不好意思地說:“喜歡!”鵑子尋思一會兒說:“阿姨,那天我沒跟你說我媽去了哪里,是爸爸不讓說,其實,我媽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碧K小紅把鵑子摟在懷里,嘴上說著好孩子,鼻子卻酸酸的。鵑子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忽然說:“阿姨,你做我的媽媽好不好?”鵑子說話時盯著她,要從她的眼神里尋到答案。蘇小紅很尷尬,至少,在孩子的眼中,那樣的眼神很慌亂。她真的不知道怎樣回答孩子,

鵑子就是稚嫩的花蕾,她的眼中滾動著晶瑩的淚珠,抽噎著說:“我……我想要……媽媽……媽媽……”蘇小紅的心都碎了,攪在了一起,痛得拿不成個兒。她沉默了,陪伴著鵑子掉下了串串的淚珠。她說:“鵑子最乖了,聽話,不哭?！冰N子抱著她,不撒手,親她。她要給鵑子傳遞片刻的母愛,哪怕多一秒鐘。她的心里掙扎著,波濤洶涌。她仍笑著說:“鵑子,下回來的時候,山上的杜鵑花就會開了,阿姨給你帶一大捧粉色的杜鵑花,可漂亮了。”鵑子也破涕為笑,仿佛看到了那馨香四溢的杜鵑花,拍著手說:“好,好?！冰N子腦子轉(zhuǎn)得很快,不忘了說:“也給爸爸帶一捧呀,他也會喜歡的?！?/p>

鵑子站在那里,就像一枝迎風(fēng)綻放的杜鵑花,她的笑足以甜醉整個興安林海。鵑子詭秘地說:“你呀,可不要忘了呀?”這次,蘇小紅用力地點點頭,手兒輕輕地拂在她的小臉蛋上,淚水已在不經(jīng)意間,紛紛滑落……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