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蛇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是少年的生日。他提前一兩個星期就暗記在心了，但是他從未表露出來。他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樣。早上他看到母親什么表情也沒有，吃的依舊是豆角炒辣椒。他一聲不吭地將飯扒完，筷子一擲，抓起竹簍去捉泥鰍。父親哼了一聲，這么大了，該干點(diǎn)什么了！石門像你這般大沒讀書的都去南方了！母親說，天天捉泥鰍，你就捉一輩子泥鰍吧！少年跨過門檻的腳稍微停留了一下，像風(fēng)中晃過的落葉，最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邊走邊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踢竹簍，狠狠地踢，像踢一只皮球。

他照例去了南謄家。每次去捉泥鰍前，他都要和南謄賭兩把。是賭色子，少年有時會贏上一把，但是輸?shù)臅r候更多些。南謄比他大三歲，他的腳從小有些瘸，所以沒有去南方。狗日的南謄我操你媽，你肯定出老千！少年輸了錢說。操你媽的媽，是你手臭！那我再來！少年說。你得先把欠的五毛還我再來，南謄說。狗日的我又不會欠你，待會兒一起給你！少年說。南謄說，我不干，我要現(xiàn)錢。少年說，操你媽的瘸子你屌什么屌，有本事去南方！

中午，日頭正盛的時候，少年和南謄開始出門。這個夏天，他們差不多把整個石門的水田都翻遍了。石門的闕麻子捉泥鰍沒他們厲害，氣得一個勁地罵，這兩個雷劈的，比一臺麻魚機(jī)還厲害！

他們首先從羅家沖開始翻起，兩個瘦小的背影很快隱沒在一個個巨大的稻草垛里。秋天的陽光把他們曬得像泥鰍一樣黑，頭發(fā)上沾滿了褐色的泥球。少年微微地感覺到背有些酸?？靸牲c(diǎn)的時候，他們才開始發(fā)現(xiàn)蛇。

蛇是從一個稻草垛里游過來的，一共有兩條。少年認(rèn)得，是山老公蛇。黑黑的像一條鞭子， 但比鞭子大多了。少年和南謄差不多同時發(fā)出尖叫聲。少年心里有些發(fā)憷，他曾經(jīng)捉過一次山老公，還被咬了，雖然那蛇無毒，咬了還是火辣辣地痛。他有些怕蛇。山老公性子倔強(qiáng)，爭強(qiáng)好勝，個頭大的愛跟蹤人，追上了就一躍而起與人比高矮，要是人被蛇比過頭去，那人就會死去。石門的人都是這樣說的。但是捉到蛇可以賣錢，蛇肉很貴，十幾塊錢一斤。

少年大聲喊道，蛇是我發(fā)現(xiàn)的！

南謄不甘示弱，我也看到了！

少年說，滾遠(yuǎn)點(diǎn)他娘的！

南謄沒有理他，脫下背心朝一條蛇按去。少年有些急了，他也飛快地脫掉汗衫按向了一條蛇。蛇很快纏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纏得緊緊的，像鋼筋一樣硬。少年的臉漲得通紅，心跳得讓他感到害怕。他朝南謄手中的蛇望去，發(fā)現(xiàn)那蛇并沒有自己這條大。

南謄有些不服氣，他娘的你手中的那條比我的大！

少年嘿嘿地笑道，哪里哪里！一般大！

南謄于是沒話說了。少年有些得意。他想，這蛇可能會賣上二十來塊錢。要是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去鎮(zhèn)上買一個隨身聽了。他做夢都想著那個玩意兒。

少年緊緊地?cái)Q住蛇的七寸，蛇不停地扭轉(zhuǎn)著，將少年的手臂纏得生疼。少年心里騰起一股無名的火氣，他結(jié)實(shí)的手便像鐵鉗一樣捏住了蛇。冰冷的蛇緊貼在他的皮膚上，少年感到既興奮又有些害怕。他問南謄，你害不害怕？南謄朝他高聲道，狗娘養(yǎng)的才害怕呢！

少年有些后悔說這句話。

他們將竹簍掛在腰間，頂著秋日的陽光開始朝石門走去。石門有一個收購蛇的。他們將蛇集中裝在一個鐵絲箱子里，運(yùn)往遙遠(yuǎn)的南方。少年聽從南方回來的人說，那邊的人愛吃一些奇怪的動物，連老鼠都吃。少年想，人真他媽的狠，蛇再狠，也是被人吃掉了！

他們走到河岸邊，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兩個少年每人手中纏著一條黑幽幽的山老公。少年一聲不吭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頭都沒抬一下。有人朝他們喊了聲，嘿，蛇！少年朝人們瞥了一下，眼光中裝滿了不屑。你們是拿去石門賣嗎？有人又問。是的！少年冷冷地答道。

他們沿著河邊一直往石門走，河灘上滿是野桑樹。他們曾經(jīng)在這片桑林和另外一群人干過一架，少年差點(diǎn)被打塌了鼻梁骨，對方則被打腫了眼眶。

長長的河岸似乎沒有盡頭，河水溫順地沿著河道緩緩流走。少年不知道，這條河究竟將要走多遠(yuǎn)，它會不會消失掉？

蛇將他的手臂纏得有些麻了，于是他蹲了下來，朝南謄喊道，歇會吧！

他們將蛇放入淺水里，看到蛇像股打結(jié)的繩子般在水中漸漸飄開，尾巴一抖，想溜，少年一把便將蛇的七寸按住了。他的手法越來越嫻熟。他一次次地將蛇放走又捏住。蛇被他折磨得躺在那里游不動了，于是少年吹了一個口哨將蛇又捏在了手中，少年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將蛇捏得那么緊，他聽到了蛇的骨骼在咯咯地響著，少年的褲襠里感到一陣陣的酥麻。

他朝走在前面的南謄喊道：

你知道嗎，蛇好淫！它見到婦人就走不開全身發(fā)軟啦！

南謄說，你聽誰說的！

少年說，是真的！不信你找你媽試試去！

南謄說，操！

中途他們在河邊的玉米地里掰了幾個玉米棒子，生玉米棒子讓他們的嘴邊沾滿了漿汁。他們一個朝另一個喊道，你狗日的嘴巴上長毛啦！

都長胡子啦，不少了，該干點(diǎn)什么了……爹總是這樣說。少年煩躁地在夜里用鑷子一根根地拔掉了這些可惡的絨毛，這些胡子像水草，在他毫不察覺的時候便悄悄冒了出來。

該去南方了……

南謄朝他喊道：要是現(xiàn)在草地上躺著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你敢不敢上？

少年說，那你敢不敢？

南謄不屑地說，狗日的不上！

少年動了動嘴唇，沒說話，他有些狡黠地朝南謄笑了。南謄說，要是把石門最騷的愛梅剝光衣服捆在樹上就好啦！

少年依舊沒有說話，心里卻像是被什么蟄了一下。他將蛇狠狠地摔在沙灘上，蛇顫抖著扭曲了下，探著頭想往前面溜去。少年猛地抓住蛇的尾巴，將它朝石頭上抽去。他看到蛇仿佛抽搐了一下，出血了。南謄朝他喊道，你干啥，你會把蛇弄死的！

少年回過頭冷冷地說，關(guān)你屁事！

少年輕輕地?fù)崦叩纳碜?，他看到蛇身上起了一層黏黏的膜，冰冷透骨。少年感覺有些懊悔。

為什么要去摔這條蛇？少年想。蛇此刻在他手中顯得乖戾多了，纏得也沒以前那么緊了。

他們一直沿著河邊慢慢地走下去?？嚅瑯渖弦呀?jīng)放起了歌聲，少年最討厭這種蟬叫了，沒完沒了，天色卻漸漸遲暮了下來。

他看到遠(yuǎn)處的群山上云塊時開時合，像蘑菇一樣堆積在群山之巔。夕陽在那一刻變得凝重起來。

今晚，我們能看到月亮了。南謄說。

去年中秋的時候下著大雨，雨將月亮遮攔了。少年抬起頭來，看到湛藍(lán)的天空里一架飛機(jī)正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緩緩地朝西南方飛去。

你猜，這只飛機(jī)是飛到哪里去的？

可能是南方！

他娘的飛機(jī)怎么飛得那么慢，它不會掉下來嗎？

只要有人將它的油箱打一下，它馬上就會掉下來了，摔死那些狗日的！少年說。

黃昏的時候，他們終于走到了石門。他們走到收蛇人的跟前，那是一個糟老頭子。

收蛇的王魁呢？他們問。

他去南方啦！糟老頭子懶洋洋地回答他們，這幾天不收蛇了，要等王魁回來再收。

少年和南謄彼此間望了一眼，很想踢那糟老頭兩腳。他認(rèn)得，這個老頭似乎和自己的媳婦有說不明道不白的關(guān)系，有人說他扒兒子王魁的灰。此刻他的媳婦正倚靠在門檻上擇豆角，眼神似乎既替他們感到惋惜又有些幸災(zāi)樂禍。

這個騷貨，你看她那大奶。少年走時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說。他有些惱怒地望了南謄一眼，因?yàn)槟现`的眼光似乎還沒從少婦身上回過神來。

我們再往前面走走看，前面的石橋似乎也有個收蛇的。南謄說。少年抬頭望了望天空，湛藍(lán)色的穹蒼上掛著一輪滿月，在逼仄的小街上正跟照著他們的腳步在游走。十六歲了，那么快，少年想。

他沒有和南謄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知道此刻父母是不是記起了，或許他們早就知道，只是故意裝作不知道而已！

他聞到了手中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那是蛇身上的。少年覺得有些無聊，他朝南謄喊道，下輩子你想變成什么？

南謄想了想，說，你愿意變成什么？

少年說，我想做只螞蟻！

那會被人踩死的！南謄嘲諷道。

那我變成一條魚，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來游去！

可魚愛上鉤！

少年蠻橫地說，那你下輩子想變成什么？！

南謄說，我下輩子就變成一棵樹！樹立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干，活得多清閑！

少年冷笑道，說，你沒見過斧頭嗎！砍死你這狗日的！南謄有些氣惱地說，那你說變什么好??？

我看還是變成人的好。人可以踩死螞蟻，吃掉魚，砍倒樹！他媽的人想干嗎就干嗎！

我看到她的奶子了，她彎腰的時候就露出來了。南謄有些得意地朝少年說道。

看到又怎么樣，你又不敢去摸！少年沒好氣地說道，他感到有些嫉妒。

夜色將闌，他們轉(zhuǎn)到了另外一條略寬的耕路上來。這是一條少年未走過的道路，少年只知道，前方是個小車站，那里有每天一班發(fā)往南方的臥鋪車。少年暗地里有些激動，雖然疲倦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讓他看上去有些表情呆滯。路邊的人們好奇地望著這兩個少年。少年將手中的蛇揚(yáng)了揚(yáng)，暮色中的人們都呀了一聲，他們不知道這兩個捉蛇的少年究竟來自何方。此刻手中的蛇已經(jīng)軟綿綿的沒有起先的活力了，少年心里頓生憐憫，他有些內(nèi)疚。緊緊捏著的蛇在他手心漸漸松了開來，他感到蛇又在手掌里緩慢地試圖游離出去。

你吃過蛇肉嗎？聽說蛇肉比雞肉好吃。南謄說。南方人才吃那個！少年有些厭惡地說。少年想象著這條蛇被剝皮剔骨斬?cái)喑梢还?jié)一節(jié)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拎了拎蛇，感覺自己手中正提著一把刀。

我餓了！南謄說。我就不餓？！少年嘀咕了一句。賣了蛇，我們?nèi)ベI個月餅吃吧。南謄說。

他們走到石橋收購蛇的地方時有些人家已經(jīng)拉亮電燈了，他們看到西邊的山上正堆積著大塊大塊墨綠色的云朵，山的顏色也變成了墨綠色。少年心里在擔(dān)憂回去的路，天馬上要黑了，回去還有十幾里的山路要走。石門的老人總是這樣說，晚上走路的時候不能吹口哨，那樣會引來鬼，鬼吐著慘白的長舌一下子就蹦到臉前，冒著冷笑。少年說，你怕不怕鬼？南謄說操你媽說這個！

一個豐滿的婦人走到他們跟前，你們要賣蛇嗎？

是的。他們說。

我來看看。婦人蹲在路邊，熟練地?fù)芘现`手中的蛇，小了點(diǎn)，十二塊一斤賣不賣？

少年有些恍惚，他真的看到了奶子。大大的奶子從婦人汗衫低低的領(lǐng)口滾入了少年的視野。少年像是被蛇咬了一下，小腿不停地打著顫。婦人抬起頭朝他望了眼，眼神卻拂過一絲曖昧不清的笑意，少年的臉唰地紅了起來。

賣……賣你……少年有些情難自禁地說。

婦人先將南謄的蛇放入蛇皮袋里。把蛇給我，婦人說道，你的蛇死了！

怎么會呢？！

你看，它不動了，你把它弄死了！

少年彎下腰，蛇果然死了。

婦人朝他惋惜了一聲，這蛇我不能要，死了的蛇是沒人買的！扔掉吧。

少年撥弄了下，說，好像還在動！

婦人彎下腰去，少年馬上立了起來。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看到南謄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他直瞪瞪地盯著婦人的圓領(lǐng)汗衫口子。婦人又立了起來，死了，難道你眼睛花了！

少年沒有作聲。他憤怒地將蛇提起來，像閃電般遠(yuǎn)遠(yuǎn)地扔到馬路邊上的墳堆去了。婦人有些詫異他的舉動。他和南謄跟隨婦人一起進(jìn)了她的小店。店里陰暗潮濕，他們看到數(shù)不清的蛇正被關(guān)在鐵籠子里，相互扭曲著撕咬，花花綠綠的很可怕。

就你一人嗎？少年問。

是的。

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婦人說。

婦人稱好蛇，將它放入鐵籠子里。她開始給南謄數(shù)錢，少年看到她從褲腰里掏了一大沓零鈔出來。少年從未見過那么多的錢。她給了南謄十八塊，將余下的大把鈔票又放入了褲腰包里，少年和南謄癡癡地望著她露出的半截白花花的腰肢發(fā)呆。

你去過南方嗎？少年突然問她。

沒去過。婦人望了他一眼說。

你為什么不去？你應(yīng)該去的！

我為什么要去那鬼地方，在這里不是好好的！

可是，你還是應(yīng)該去一次的！少年嘀咕著說。婦人說有病才去那鬼地方呢！少年于是不說話了，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那蛇見到你為什么軟掉？婦人說蛇軟啥？少年就說，蛇見到婦人就會軟的！婦人像是明白了，咯咯地笑了起來。少年和南謄走出小店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四周已經(jīng)陷入了一片可怕的荒寂之中。馬路對面的荒墳上隱約地閃爍著幽藍(lán)色的光。他們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婦人還沒關(guān)門，正靠著門檻，望著他們走遠(yuǎn)。

很多年前，當(dāng)時還年少的我聽到石門有關(guān)于那兩個少年失蹤的傳說不下十種，有人說他們被鬼引誘走了，有人說他們被人販子拐走了，然而這種說法顯然難以成立，因?yàn)樗麄兌际巧倌炅?，還有人說，他們是去南方了，但是這種說法缺乏有力的說服性，因?yàn)樗麄兏揪蜎]有去南方的車費(fèi)。這事本來在此不必贅述，但是種種聳人聽聞的流言還是層出不窮，最讓人毛骨悚然的便是石門下游石橋一專收購蛇的寡婦在那年中秋夜里被蛇嚇暈了，籠子里的蛇全部游了出來，纏著她的身子，仿佛商量好似的，要和她求歡，有一條甚至爬進(jìn)了她的雙腿間。有人想證實(shí)這個傳言的真實(shí)性，很多人都問過那個寡婦，但是這個寡婦唯一所做的便是三緘其口，閉口不言，紅著臉最后把所有人都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