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之上

作者簡介

陸建輝，哈尼族，云南綠春人。詩歌作品在《民族文學(xué)》、《散文詩》、《散文詩世界》、《涼山文學(xué)》、《紅河文學(xué)》、《紅河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著有散文集《寨神樹下》、詩集《另一片梯田》、散文詩集《鄉(xiāng)村籬笆》。

鄉(xiāng)村鴨子

那時農(nóng)村剛剛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曾吃山茅野菜艱辛熬過“大躍進”的長輩們，為了珍惜分給自己的田地，春天來臨，沉寂的田野，早已被鄉(xiāng)親們的鋼鋤、犁鏵攪醒。故鄉(xiāng)的梯田早已犁了一遍，耙了一遍。男人們把田埂搭得嶄新光亮，婦女們則覓遍山野，把大籮大籮的烏黑牛糞團堆滿田頭。金色的朝陽暖暖地照耀在清粼粼的水面，農(nóng)人歡快爽朗的笑聲如銀鈴般撒滿田間。剛?cè)鱿碌难砻鐬榱俗C明黨的政策無比英明，在農(nóng)人的勤勞與充足的肥料下長得一片茁壯。春天的山鄉(xiāng)，人與自然，處處充滿活力和喜悅。

那個年代鄉(xiāng)親們還不知塑料膜可護秧。白天各種野鳥飛到秧田里啄食秧苗，夜晚各種大小老鼠也紛紛加入糟蹋秧苗的行列。在田埂路過，可聽見鳥兒在田邊嘰嘰咕咕地傳遞著農(nóng)人撒下秧苗的消息。為消滅老鼠，父輩們在田旁石縫鋪蓋白菜葉，放上拌好鼠藥的香香的幾節(jié)干黃鱔，結(jié)果很多老鼠亡命于田間。

為制服鳥群，大人們先用木棍綁出十字架，緊緊捆上稻草。攆走谷雀，意味著來年我們能吃到香噴噴的米飯，于是慷慨捐出舊衣物，很認(rèn)真地給稻草人套上，這還不放心，讓稻草人戴上笠帽，手持竹竿。遠遠望去，就像一個鄉(xiāng)村老人站在田間守望。起初迎風(fēng)時稻草人搖搖晃晃地擺動竹棍，一塊塊破布在空中飄揚，把群鳥嚇得膽破魂散?？墒牵^了幾星期，我們發(fā)現(xiàn)，秧苗真正的敵人不是鳥群，也不是老鼠，而是我家的那七只鴨子，尤其是其中的六只，如中國老百姓那樣充滿集體主義，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襲那片尖嫩的秧苗。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真正難防守的是那只烏鴉一樣漆黑的母鴨。表面上看，它像個老好人，把自己裝得那么規(guī)矩。當(dāng)其他的鴨子扭縮著脖子，單腿直立在田埂上，懶洋洋地在三月暖和的陽光下打盹時，那只從不間斷下蛋的黑鴨便悄然來到秧田旁。悠然在秧田邊上覓食、游弋。一點也不怕稻草人，站在田間，紳士般審視周圍的動靜，確信沒人注視后不慌不忙地鉆入秧苗密集處，伸長脖子慢悠悠地橫掃稻粒。填飽的囊袋圓鼓鼓的，一直脹到舌底，宛如脖子上掛著個小口袋。然后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回歸到鴨群，很得意地?fù)浯虺岚?，梳理零亂的羽毛。

十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手持竹竿披著蓑衣在田間放鴨的男孩讀書后參加了工作，多年來在異鄉(xiāng)茫茫人海中隨波逐流。盡管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的瑣事反復(fù)沖淡著過去，盡管許多童年的故事漸漸遠去，漸漸模糊，但那段曾經(jīng)放鴨的經(jīng)歷，那個呆板的稻草人，那只調(diào)皮的母鴨依舊清晰地記憶心底。

春夜捉魚

故鄉(xiāng)的春天，天空一片湛藍，放眼遙望，層層梯田明晃晃的一直延伸到山頭。布谷鳥的陣陣催促聲中，鄉(xiāng)親們?nèi)鱿旅苈槁榈难砻?，那些秧苗，飽滿的嘴角吐出細嫩的尖芽，星星點點地撒在農(nóng)人簡易搭起的田間籬笆里。撒秧后，為提防鴨群糟蹋秧苗，村童們開始放鴨，秧田的四周，沒被鴨子戲游過的田里清澈得可見水中游動的蝌蚪和魚兒。

為了捉魚，我們在晚歸的路上擦亮眼睛探望片片梯田的清濁，以便晚間捉魚時確定方向。匆匆填飽肚子，約上三五個伙伴，從牛廄抬出備好的陳舊車胎，用那把鋒利的鐮刀把車胎切割出數(shù)條膠條，作夜間捉魚的燃料。車胎膠條易燒、耐燃、釋放的光亮，是村里開拖拉機的表哥給我們的。有時用竹條作燃料，在傍晚勞動回來的路上，扛回數(shù)截細長干裂的竹子，削出一條條細細的竹棍，然后用繩子把一把把竹棍扎緊，這東西雖環(huán)保但麻煩，光削竹棍就要花費兩個小時，且捉魚中還需專人來背，所以我們很少用它。

帶上自制的魚夾子、撮具、魚篩子和竹筒，踩著朦朧的夜色，踏著歡悅的腳步，在一片喧嚷聲中來到田頭。在田頭空地尋一小堆枯草，點燃膠條，卷好褲角。持火、撮魚、背膠條分工后步入田里，今夜，那兒有好多的魚兒正等著我們?nèi)プ健Ｌ锼疁\淺的，白天被艷陽暴曬的田水夜間變得暖暖的，柔軟的泥巴上，白天在泥巴里躲藏的手指粗的黃鱔，此刻橫七豎八地睡死在裸露的泥漿上，滿懷黃卵籽的泥鰍，安詳?shù)厮?，如俠士般遨游的江鰍，不安地游來游去，棍子一樣的大頭魚，一對對憩息在石縫口，還有如河中石子一樣多的田螺……

“竹鉗夾黃鱔，撮箕捕泥鰍”。一條白天在稀泥下鉆游的黃鱔，此刻變得那么溫順，那么癡呆，在火把明亮地照亮下，清晰可見沉睡的黃鱔，還沒來得及驚醒，就被竹夾子死死鉗?。荒切┚栊暂^高，全身沾有光滑黏液的泥鰍，雖然倉皇逃命，卻一不小心鉆入我們在前頭支好的撮箕內(nèi)，全然沒有白天調(diào)皮。還有專吃小魚身上帶有黑斑點的綠色烏魚，水面上如飛機起降時剎飛的羅非魚，腭下帶有鋒利鰭刀的江鰍，一條條魚兒在我們的喜悅中捕人竹筒。

憑日常捉魚的經(jīng)驗，大家都知道哪丘田魚最多，哪丘田里有哪種魚。來到魚最多的田里時，大伙總是爭先恐后地奔跑，腳下濺起嘩啦嘩啦的水聲。膠條燒起的一股股濃煙熏黑了大家的眉毛、鼻孔，大伙如同唱京劇的花臉，樣子十分可笑，但忙于捉魚，誰都不在意這些，依然那么快樂。群星閃耀倒映在層層梯田上，在暖暖的水波上蕩漾。伙伴們前呼后應(yīng)，幽靜的曠野，沉寂的梯田，全被我們捉魚的火把、銀鈴般的歡聲充滿。

十多年后的一個春日，回到家里，晚飯后我向兄弟提議去捉魚，父親說現(xiàn)在哪有夜間捉魚，河壩的田全改種了中草藥，寨腳下的層層梯田種了八角。聽了此言，除了留戀捉魚的經(jīng)歷外，望著寨腳層層種著八角的梯田，不知為什么心里一片迷惘。

馬奇田棚

深秋，馬奇河谷的天空一片湛藍，驕陽沒有遮攔地把大把的陽光灑下田間，灑下河岸林間的綠葉上，清澈的馬奇河沿崎嶇的峽谷潺潺流淌。河岸枯樹上，幾只精靈一樣的知了緊貼樹身，高歌一陣又一陣的“知呀，知呀”聲。我和李老師在馬奇河橋上已苦等兩個小時的車，翹首遠望，彎彎的公路依然沒看見一輛車影，李老師再也耐不住了，指著前方不遠的田棚說：“走，到田棚抓把冷飯吃，那房主我認(rèn)識?！表樦?，再走一段田間小路，我們來到田棚。

那是間簡陋低矮的田間草棚，棚頂?shù)拿┎莩叔F形凸起，有幾處被老鼠扒出小洞口，一只黑貓懶洋洋地睡在棚頂。門前躺著一只白狗，一點也不兇，倒是很熟悉我們一樣不斷地?fù)u著尾巴，十多只大小不一的白雞繞著田棚走來走去，時而發(fā)出咯咯咯咯的叫聲。沾滿泥巴的犁靜靜地擱在屋檐下，任秋陽靜靜地?fù)崦?。田棚前的空地和整間田棚被枝繁葉茂的五丫果樹遮蓋著，綠葉間的枝椏上結(jié)滿碗口大的果子，用木棍鉤下，蘸著食鹽吃，酸酸的讓人皺起眉頭。田棚的南側(cè)有汩汩的小溪流過，前方數(shù)米有馬奇河日夜不停地奔流著，因而田棚顯得格外清靜。

馬奇河邊上的田里，橫躺著一塊塊比田棚還大的巨石。守田棚的爺爺在剛收割完冬

日再生稻的田里，悠然地打田埂。李老師招呼老人歇會兒，老人在田里粗略地搓了一下沾滿泥巴的手，便走近我們。我仔細打量著老人，老人約六十歲，稍陷的雙眼依然慈祥，從沒剪過的胡須蘊含著老人一段段辛酸的故事。我用雙手遞支“小紅河”煙給老人，他卻把黃色的過濾頭折下，用與他一樣高的煙筒咕嚕咕嚕地抽起來?；蛟S平常田棚里來歇腳的人較多，對我們的到來老人似乎不感到意外。

李老師問老人有沒有冷飯，老人說：“有，夠你倆吃，還有今晨吃剩的一碗青菜?！崩先俗屛覀兊纫粫?，一邊抽著煙，一邊和我拉起家常。老人很健談，他說守田棚已有二十多年了，現(xiàn)在兒女都成人，在家里種草果，有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年紀(jì)大了，在田棚放鴨養(yǎng)雞，守田地，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我倆閑談著，李老師卻墊著蓑衣，頭枕五丫果樹根呼嚕入睡了。老人抽完煙，吩咐我熱飯，起身去摘佐料，說是要炒蛋。

片刻，老人帶回洗凈的幾塊生姜和一把苤菜，我搗碎了姜，老人提著一竹筒的鴨蛋。我問炒幾個，他說“你倆吃得幾個就炒幾個?！辈挥冒雮€鐘頭，阿波在五丫果樹下擺好篾桌，菜不多，一碗綠里透黃的青菜，一碗姜炒蛋，半碗哈尼豆豉涼拌的苤菜，我們卻吃得十分痛快。

在回來的路上，我想起前年到石林游玩，因問路時被收二十元問路費的事，同今天馬奇河旁相遇的阿波相比，似乎領(lǐng)悟到什么：這就是我們的哈尼阿波，一個心靈如馬奇河水清澈的老人；這就是我們的民族，一個歷來淳樸、充滿友善的民族。

情系梯田

我眷戀梯田，因為我在梯田中成長。

當(dāng)我能用自己的眼睛審視周圍世界的時候，所看到的一切便是梯田。我出生在梯田的懷中，吃著梯田里盛產(chǎn)的稻子長大。梯田，一塊明凈而凝重的圣土，一片熟悉而又親切的故土，清粼粼的，照亮我天真的童年，從小我對梯田有一種濃厚的感情。在梯田里，童年的故事一段段被延伸。

我的故鄉(xiāng)依田而居，四面青山環(huán)抱，南北兩面碧水如帶。不出門，站在自家的房頂，就能清晰看到一丘丘清亮如鏡的梯田，可瀏覽梯田旁清清流過的曲曲折折的河流和飄帶般的公路，恰似一幅絕美的水彩畫。

從我呱呱落地時起，母親用背簍背著我下田勞作，常把我放在田埂的蓑衣上或草棚里，任我玩泥巴、扯草，從小我就多了份與梯田的親昵。

生命的年輪剛步入童年，在剛?cè)雽W(xué)時，我開始朦朧解讀梯田，跟著伙伴在田旁放牛、捉魚摸螺螄，跟父輩們學(xué)做田里的活。在寬闊的梯田里自由馳騁，任意揮灑著童年時代過剩的精力，追逐著田埂上翻飛的彩蝶和蜻蜒，陶醉于捕捉一只只蜻蜒和蚱蜢后的狂喜。但我絕對不會隨意闖入田野，更不會踐踏田里那些綠油油的莊稼，因為我知道，這些莊稼是大人們用辛勤的汗水栽培出來的。所以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走過。對于故鄉(xiāng)的梯田和莊稼，如同故鄉(xiāng)的老屋，我都懷著一樣的眷戀與酷愛。

惜別梯田多年，心里又多了份對黑土地的懷念，這么多年來，在無數(shù)平凡的日子里，我曾踏過外鄉(xiāng)異地的梯田，每到一處，看著層層通天的梯田，都使我獲得一種全新的感受。成熟的秋天，我無數(shù)次走過含著露水的田草，佇立在金燦燦的稻田中央，蔚藍的天宇下，聆聽最宏偉的山風(fēng)輕輕掠過梯田，沉迷于片片稻穗一起一伏的谷浪間，這里有最壯麗的秋色，這里有太陽七彩柔美的光環(huán)，這里有青蛙和蚱蜢七高八低的合鳴，有天真活潑孩子們牧放的歡笑聲，也有大人們揮汗如雨壯觀的秋收場景……

踏入梯田深處，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凝望，都有一種沉重的感覺，仿佛祖先鈍刀重鋤揮舞開辟梯田的形跡依稀可辨。默默地蹲在田埂，看著不見底的梯田，默想傳說中“愚公移山”與先祖開墾這遼闊的梯田有何區(qū)別。每一次走近梯田，我都敞開心扉，與梯田作最親密的接觸，仿佛遙遠的歷史不再遙遠。盡管孤身一人，卻不曾寂寞，不會迷惘，相反在無邊無際的梯田中隱隱地覓到失去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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