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田
編者按:王汎森,臺灣大學歷史系學士,歷史研究所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特聘研究員,“中研院”院士。研究以思想文化史、學術史、史學史為主。著有《章太炎的思想》(時報出版公司,1985)、《古史辨運動的興起》(允晨出版公司,1987)、Fu Ssu-nien: 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晚明清初思想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近代中國的史家與史學》(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等書及論文。本文為筆者2008年11月在華東師范大學主辦的“中國思想史高級研討班”會后對王汎森教授所作的訪談錄。
問:還是從您求學的過程談起吧,從臺大到普林斯頓這一段的經(jīng)歷。
答:我是臺大歷史系畢業(yè)的,然后進研究所念研究生,畢業(yè)后就進史語所了。那個時代,史語所還收一些碩士畢業(yè)的學生,這是“中研院”一個不錯的傳統(tǒng)。有些特殊的學科,碩士畢業(yè)的學生就可以進來工作。在我任內(nèi)我也盡可能兼采這個做法。因為有些特殊的領域,像古文字學、先秦歷史等,需要及早培養(yǎng)特殊的人才。我到史語所做了兩年助理研究員?!爸醒性骸爆F(xiàn)在的翁院長,以前也做過助理研究員。主管文科的副院長也是碩士畢業(yè)后,就進史語所做助理研究員。所以,這也許能讓我們思考一下,現(xiàn)在一切以博士為起點的用人制度是否一定就最好。這之后,我就到美國普林斯頓做博士生,跟余英時先生讀書,念了五年半。回臺灣后,就一直在史語所工作到現(xiàn)在。
問:可以談談你眼里的余英時先生嗎?
答:余先生是一個非常寬厚仁慈的長者。在我求學過程中,從沒見過他厲聲指責任何一個學生,一切都以包容的態(tài)度對待。我還記得一件事。我們到四年級時按規(guī)定就要交出論文的幾章,才能繼續(xù)得到獎學金。不過我的寫作情況是要寫就全部寫出來,沒有先寫一部分的習慣。余先生一直不好意思直接跟我講,他怕給我造成太大負擔。他有一次開車在普林斯頓的運河附近碰到我,就把車緩緩停下來,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跟系里講好一些處置辦法……反正他對學生是很獨特。
另一件印象深的事,上課那幾年里,幾乎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在課堂上拿紙和筆寫下任何東西。這是我非常驚訝的。他給研究生上課,好像也不帶任何筆記或大綱,前面沒有什么紙,除了一次要記下學生提到的一個書目。上課一般都在他自己的研究室,有兩間。外面一間上課用,里面一間是他的辦公室,他的打字桌是以前愛因斯坦的書桌。
還有就是余先生非常能聊天。他那種熬夜聊天的本領是很少見的,有時候請我們?nèi)ニ依?,一聊就聊到清晨。他抽煙也很厲害,他總是好像有一包煙藏在西裝的某個地方,一摸就有。這讓我想起以前大學里聽錢穆的課,錢穆也是這樣,好像一摸就從哪里摸出一支煙來。有一年,倫敦大學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史的一位教授來演講,他是要抽最濃的香煙才能演講。余先生抽煙也一樣,每次聽演講,他就拿個煙斗,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以免熏到旁人。后來,美國不許室內(nèi)抽煙的禁令越來越嚴,大概也是因為這個,使得他后來不大愿意去辦公室。
問:下面要問的,跟您現(xiàn)在擔負的工作有關。史語所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上一直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你們今年正好又在慶祝建所八十年。這時候重新回顧史語所走過的路,您有什么感受?
答:我來談史語所的工作其實不太合適,因為我身在其中。但我想它的意義確實是很多方面的。先談史語所的第一代吧。他們正值舊學傳承與西方新的學問交叉碰撞的時代,在縱橫兩面的交融刺激下,他們有機會在很多方面奠定了前驅(qū)性的地位,那種機會現(xiàn)在很難再有了。譬如,傅斯年是新史學的前驅(qū),李濟是近代中國新考古之父,趙元任是近代中國漢語語言學之父,李方桂是近代中國非漢語語言學之父,吳定良是中國近代體質(zhì)人類學之父等,還有陳寅恪、徐中舒先生等等許多人,成就卓絕的實在太多。從1947年選院士以來,在史語所專任工作過的,當選為院士的好像就有二、三十人。在學術上,史語所充分發(fā)揮了多學科、跨學科的優(yōu)長,歷史、語言、古文字、考古學、人類學等,好幾種學科聚在同一個地方,因為門類廣,互相之間的激蕩也多。我常開玩笑說,如果我碰到一個學術問題在走廊上問,問第一個人他可能不知道,問到第二個、第三個,一定會有人知道。
還有,史語所從成立伊始,就選擇了幾件大事來做。剛開始的工作之一就是殷墟的發(fā)掘。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談這個,它早期的這些工作都帶有里程碑的意義。而且這些工作不是短期就結束,其實都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殷墟發(fā)掘就挖了十五次,因為抗戰(zhàn)而臨時停下來,如果不是戰(zhàn)火,會持續(xù)更長。還有當時的全國方言大調(diào)查,里面的一些報告也持續(xù)很久,到我進史語所的時候,有一位先生關于四川方言的報告才出版不久。史語所成立后,派出很多調(diào)查隊伍,像云南的體質(zhì)人類學調(diào)查,像川西民俗人類學的調(diào)查,像泉州關于古代伊斯蘭文物和碑拓的調(diào)查,還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西南很多省份做的調(diào)查等等,其中有的成功,有的失敗。大部分都投入很大的人力物力,這也是傅斯年主張要設研究所的原因之一,因為大學里面沒法開展這些工作。老師要上課,沒辦法曠日持久地來做這種大的調(diào)查和發(fā)掘。
第三,從創(chuàng)所以來直到今天,對西方各個學科最新的發(fā)展,掌握得很深刻。我們的傅斯年圖書館主要收入跟這個所研究范圍有關的專業(yè)書刊。胡適1958年回來當“中研院”院長的時候,他說,傅斯年圖書館很好,但是他要的那些“雜湊”的書卻比較少。史語所的藏書其實本來就是比較專業(yè)的。十九世紀末以來的很多重要的、跟研究領域相關的用各種語言寫成的書,在臺灣往往只有史語所有一本。
第四,是學術獨立的精神。這個精神,是老北大、中研院這些學術單位的最重要的東西。這個精神始終跟著史語所,而且跟到了臺灣來。即使在白色恐怖那個階段,史語所還是能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一片學術凈土。比如說,史語所是當時全臺灣極少數(shù)能買大陸的書的單位。
還有,這么一個“古老”的學術單位,卻也是開啟臺灣“人文計算”時代最重要的單位。人文數(shù)據(jù)庫,比如漢籍電子文獻數(shù)據(jù)庫,二十幾年前就開始了,現(xiàn)在加上十幾個其他的數(shù)據(jù)庫,已經(jīng)構成漢學研究的一個資料平臺。這大概也印證了一句話:只有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永續(xù)經(jīng)營。
人才的來源是我現(xiàn)階段比較憂心的。一方面人文學科在臺灣也有些邊緣化,研究工作是很寂寞的事情,真正好學者、有非常強大的耐力的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老一輩那種對人文知識和文化的向往與理想,在市場化的社會慢慢在消退,優(yōu)秀人才的來源在萎縮。
問:轉(zhuǎn)到您的思想史研究吧。您的很多著作,特別是最早的兩本《章太炎的思想》和《古史辨運動的興起》,都從不同角度在討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關系。不同于那種斷裂的看法,您一直努力揭示兩者之間的復雜性。最開始,您怎么會關注這樣的問題?
答:我寫“章太炎”和“古史辨”那兩本書時只有二十幾歲。當時臺灣還沒有關于章太炎的專書。那時候臺灣的日常生活中,雖然早就沉淀了儒家的成分,但是知識分子的言論和氣氛帶有現(xiàn)代化、革新甚至有點“反傳統(tǒng)”的氣氛。在當時的情境下,很容易讓人想到“傳統(tǒng)”這個東西是不是仍然具有強大的力量,人們是不是能從傳統(tǒng)里繼續(xù)找到現(xiàn)代的資源、智慧和勇氣。我大哥是學科技的,他讀高中以后從學校帶回來自老師那里聽來的言論,基本非常鄙夷儒家。這和我從小所受的教育、所讀的書,形成了一個很大的反差,似乎在不少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言論層面,認定“傳統(tǒng)”不再能提供任何有價值的資源。而這種與傳統(tǒng)斷裂的心態(tài),可以說也是整個中國近代思想和文化的一種趨向。所以,我的那兩本書反映了我在那個年代對“近代思想中反傳統(tǒng)思潮如何形成”這個問題的嚴重關切,我想探索那樣一種思想氣氛在近代中國是如何形成的。
章太炎本身思想的復雜性,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讓我覺得我們在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之間表面上的截然區(qū)分有些太簡單了。當時我腦子里常有的一句話就是“傳統(tǒng)的非傳統(tǒng)性”。到了晚清的時候,很多傳統(tǒng)因子在那個情境和脈絡下,已經(jīng)帶有“非傳統(tǒng)”的性質(zhì)。以前的人都說章太炎是一個守舊分子,可是我精讀他的書時,就發(fā)現(xiàn)跟一般印象很不一樣,是一種非常復雜和歧異的情形,故產(chǎn)生了特別的影響。比如,章太炎跟魯迅之間的關系,他們已經(jīng)重新表述(reformulate)了傳統(tǒng),使得傳統(tǒng)因子里面已經(jīng)潛在的包含重大的爆發(fā)力。
關于“古史辨”這本書,除了上面講的以外,還有一個偶然的理由。臺灣當時在政治民主化過程中,政治異議分子很多。我一位老師常常跟我感嘆說,康有為要變法,都還要先做一本《孔子改制考》,要有一個方案。意思是說,臺灣當時那些搞政治的人,一點深刻的理論和想法都沒有,這多少也使我注意這方面的問題。當兵(義務役)后期要找工作,我當時已經(jīng)寫了“章太炎”那本書,居間介紹的人說,如果再有一篇東西會比較好??墒钱敃r我人還在軍營中,只好把以前讀書的筆記整理出來,寫成《古史辨運動的興起》初稿。那時在軍隊里面不能帶很多書的。我還記得我宿舍里放著一排書,有一天一個軍官來巡視營房時說:“讀這么多書啊?!币慌艜呀?jīng)讓他很驚訝了。到史語所后,隔了很久,才把《古史辨運動的興起》整理出版。
確實,那些年我一直考慮的,就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的復雜關系,在互相激蕩中,有哪些可能性和重大的動力。在每一個時代,人們對傳統(tǒng)的重塑,都是造成一個新的“方案”。而那個“方案”跟整個時代的關系,會生發(fā)出傳統(tǒng)原來意涵中所沒有的東西。而且這種重塑,對時代的影響是很多元性的,哪一個成為主導性的決定力量,都還在不停的變化中。
問:在寫這兩本書之后,應該就是那本英文書Fu Ssu-nien: 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這就是在您博士論文基礎上寫的吧?題目中有“l(fā)ife”這個詞,而且我看到您在文章中提過,您想探討思想家的思想與生活之間的關系。您研究很多明清思想家,也關注他們?nèi)绾我宰约喊缪莸纳鐣巧托袨榉绞絹砺嫩`自己的思想,您為什么會強調(diào)研究思想家時,不僅要關注觀念,還要結合他的生活史,包括他的交往圈子,等等?
答:我們因為受了現(xiàn)代學術探討的需要,形成了很多范疇和概念,我認為思想史、生活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等,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劃分的。但是如果我們要更深入地思考歷史問題時,我覺得這些東西用Norbert Elias的話說是“交互依存”的。較有啟發(fā)性的研究,多是充分展示歷史中各種因素交互依存的現(xiàn)象。我甚至認為用“交互依存”一詞,都嫌過于切割了。事實上,生活的這些所有面是一個整體,而且像漩渦一樣。又如我們以前都把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切開來看,但是其實它們就像一個漩渦一樣一直在轉(zhuǎn)。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思想。過去討論思想的部分,太少把它放在生活的脈絡里,對思想在生活、風俗、生命歷程中的意義,考慮得過少。我的很多文章,都努力在將思想和生活結合起來討論。當然,思想也與政治、經(jīng)濟等密切相關。如果沒有晚清那些思想脈動,近代以來的政治狀況就不會是這樣。
寫傅斯年那本因為是英文書,沒法巨細無遺地寫,主要還是在談他的學術思想,包括他后半生跟政治的關系,傅斯年就生活在一個過渡和動蕩的時期,那樣的生活情境跟他思想的變化,有很密切的聯(lián)系。思想與政治、社會、教育、出版、風俗、日常生活之間,是一種佛家所謂的“互緣”。梁啟超也曾用“互緣”這個詞來解釋歷史。
我專門研究過年譜和日記,從這類記載中,能發(fā)現(xiàn)思想與生活之間的密切關系。我曾想把那兩篇文章和其他一些談關于現(xiàn)代私人領域的政治化的文章,合在一起,從中可以看出近世私人領域的轉(zhuǎn)變,即如何由道德的變成政治的,“自我提升”這件嚴肅的工作如何由道德的修養(yǎng)變成政治宰制,以及人們?nèi)绾巫栽赣殖錆M希望地把自我納入那些宏大的政治敘述中。
1998年左右,我在“中研院”申請了一個主題計劃,就是關于生活史和思想史的。后來我外調(diào),由李孝悌先生接手,重點逐漸轉(zhuǎn)向城市生活(李先生編成一本《中國的城市生活》)。我當時想研究的,就是生活和思想之間是怎樣一種“互緣”法。
問:我發(fā)現(xiàn)在《明末清初思想十論》里,您討論晚明清初的思想的時候,比較注意關注思想史內(nèi)部的復雜面相。比如說,您講到明末清初的道德嚴格主義,這與一般的關于晚明的世俗化士風的說法不太一樣。您還比較注意討論邊緣的、下層的思想者,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取向?
答:我在晚明清初思想方面,除了那本書,其實還寫過一些文章,包括還沒發(fā)表的。我想要做的是“明清思想的轉(zhuǎn)型”這個問題,我認為這個思想的轉(zhuǎn)型,除了是思想史的問題,也是文化史和社會史的問題。比如,禮治社會的形成,就不能只從思想史內(nèi)部來討論,必須要從社會秩序、從文化史角度來考慮,才能了解為什么清初人到處提禮治社會的問題,甚至顧炎武好像要把“禮”說成是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似的。關于晚明“解放”的那一面,已經(jīng)有太多人寫到了,所以我也就不多談。而我想說的是,那個社會的思想狀態(tài)不是只有那一面,另外一面同時也在發(fā)展,而且這種強調(diào)思想與社會紀律/秩序的一面最后壓過了“解放”的一面。有的人以為從晚明一直到晚清,所謂“近代性”是不間斷而延續(xù)的。其實不是這樣,清朝的思想氣氛有很長一段時間相對于晚明而言是比較嚴明整肅的。第二,清代政治對于文化有無所不在的影響。晚明那些帶有“解放”意義的東西(比如李贄的書),在很長時間是或者潛伏不見,或者出現(xiàn)在禁書目錄里,不太流傳的,不再成為主流論述。但到晚清時,經(jīng)由《國粹學報》等的復活,這些論述才又回來。所以,中間是有頓挫的。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同時存在的是許許多多互相競逐的因子,人們往往只注意到其中少數(shù)因子與后來事件發(fā)生歷史意義上的關聯(lián),而其他因子的歧出性與復雜性,就常常被忽略以致似乎完全不曾存在過了。
另外,我寫那些文章還想說明,關于晚明的“解放”論述,有些是言過其實,是把文字抽離了它所在的脈絡來講的。我們閱讀思想史文獻,要把一扇窗子放在這間房子所有窗、門等部分的相關關系中來看,而不是只看到那一扇窗。談一位思想家的思想,不能只摘引其中幾句話,用現(xiàn)代人的觀念投射回去,放大某種意義,我以為這是思想史研究的一個失誤,我希望把片段的思想放在整個的思想語境中去考慮。而經(jīng)過這樣的語境化以后,本世紀形成的對晚明清初的很多看法,并不完全合乎歷史實境。比如很多人把黃宗羲關于“工商皆本”的那段話引出來,說黃有“重商”的傾向。后來我看到上海有位學者寫文章,提醒說應該把黃宗羲那段話跟整體脈絡聯(lián)系起來看,他有這一面,可是也有很多跟這個不一樣的地方。還有,這些年比較強調(diào)欲望一面,所以很多研究也將之獨立出來放大了??墒牵e顏元為例,看在顏元的思想里,對欲望跟對古禮的極度強調(diào)都同時存在。只有掌握這種分寸感,才不會過分耽溺“后見之明”式的思考方式,把我們后代的想法過度投射回去。以后有機會,我會繼續(xù)完成這項工作,對明清轉(zhuǎn)型做一個比較完整的解釋。
問:《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那本書基本是處理晚清民初的問題。我看您提到思想資源和概念工具的重要性。您昨天演講中提出近代中國“從公理到主義”的那個脈絡,也是從復雜的史料中,提煉了一些關鍵的概念來描述歷史變遷。您怎么看概念或者說關鍵詞(key words)在思想史研究中的意義?
答:《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這本書,還有未收入的一些論文,都在追問一件事,就是“中國近代社會和思想文化的形成”。讓我投身歷史研究的原因之一,就是對近代集權政體形成的關注。我少年時直接、間接地讀到許多關于集權政體的信息,對我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蕩。記得我第一次在我家后院從收音機里聽到“文化大革命”的情況,我當時的想法是何以至此,因此我一直對反傳統(tǒng)的思想型態(tài)還有那種只有一條道路的、總攬一切的新的意識形態(tài),在近代中國是如何興起的這類問題感興趣。在這個大主題下,我慢慢形成了自己關心的幾個問題:在后科舉時代,從士到知識分子的轉(zhuǎn)變;在后經(jīng)典時代,從公理到主義的轉(zhuǎn)變;在關于自我的建立中,從新民到新人的轉(zhuǎn)變;在學術思想中,從傳統(tǒng)到反傳統(tǒng)的轉(zhuǎn)變;在概念方面,一整套新的概念架構如何取代舊的。
您問到“關鍵概念”的問題,我想強調(diào)新的概念的形成之重要性。我記得《鄭孝胥日記》里記載了民國二年,一個忠于清朝的蒙古官員升允,他當時要起事反對民國時,出示了幾篇檄文,其中有一篇就是指責晚清以來太多的“新名詞”炫惑了大眾,“代表”、“保種”、“排外”、“公敵”、“壓力”、“野蠻”等新名詞、新概念鼓動了一個時代。這些“新名詞”與其所含帶的思想和意義,都是以前沒有的,是晚清逐漸出現(xiàn),并形成一個海洋般的大變化。如果再度把歷史情境去熟悉化(defamiliarized),就會發(fā)現(xiàn)近代人用它們組成了一個新概念的地圖。這是一個“sea change”(巨大的轉(zhuǎn)變)。近代人正是首先通過這些概念架構,才改變了近代中國的。所以,我覺得對這些概念的研究有重要的意義。
比如,“社會”的概念。中國古代有社會這個詞,可是跟近代“社會”(society)的意思不一樣。不能硬把“社會”用回去,說某某人思想里沒有“社會”觀念,而不去思考那時也許還沒有“社會”這個概念。
在我讀書過程中,受到法國年鑒學派心態(tài)史研究的影響。心態(tài)史所研究的就是這個時代共有的東西——從愷撒到他麾下的士兵共有的一些心態(tài)、概念。而像“社會”這樣的概念就是一個例子。在臺灣,如果一個影視明星在外面犯錯,被逮到了,他通常會通過媒體向“社會”道歉。我就會想,他為什么要向“社會”道歉?“社會”成了一個像人一樣的東西。不過,在十九世紀這個概念還沒出現(xiàn)之前,人們思想地圖里還沒有這個概念時,人們想象自己與大眾的關系的方式,便會有所不同。又如,“主義”這個概念進來以后,而且慢慢由一種道理或原則,變成了排他性的信仰、力量或世界觀,為了“主義”的不同可以把你抓去關起來甚至殺掉,這是以前人們的政治世界中所難以想象的。中國原來的主導概念是“道”,道是包容的,道不是管束所有人?!爸髁x”概念進來后,其政治文化的特質(zhì)馬上變了。“社會主義”(Socialism)這個詞,最初曾翻譯成“公用之道”,到后來譯為“社會主義”,就是一個很大的變化。我梳理這些概念及其脈絡,就是想看這些概念與近代思想和政治文化所形成的關系。
問:您四年前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叫《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的若干思考》,您在其中提出了近年來思考的一些方向和問題,很多前面已經(jīng)涉及到了,不過還有兩個問題前面沒說到,一個是地方性的史料、地方精英在思想史研究中的重要性。您覺得地方視角的意義在哪里?
答:我們討論思想往往有一個預設,似乎是從思想、學術的中心或“首都”在看。但是如果是以一種“在地的觀點”去看,就可能會有新的視野,這其中的復雜和奧妙,很少有人探討。在思想巨變的時代,許多小地方都有它豐富而多彩多姿的變化,在地的讀書人經(jīng)歷著各種變化,四處尋找思想、文化、政治上的出路。假設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后期到二十世紀初的揚州讀書人,他看待整個晚清以來所有的變化,權力、利益跟思想之間的復雜糾葛,地方勢力和時代思潮之間的關系,家庭,私塾的老師和學生等社會關系所起的變化,其內(nèi)容是極端復雜多變的。故以在地的角度去看整個的大變化,那種豐富性會與從中心看全局有重大的出入。
我舉兩本小說為例。一本是葉圣陶的《倪煥之》。從中可以看到北伐以后在地人原來的權力關系、精英結構,突然之間因為“黨”、“主義”的力量的興起,完全改變了。不靠科舉、學問,不靠做過多少善事,靠著一張黨證可以跨越原有的階層區(qū)隔,成為新的社會精英。另一本是李涵秋的《廣陵潮》,寫揚州的。這本書當年在臺灣重印時,上面有個說明,說作者沒有怎么出過揚州,所以觀點還有地方的局限性之類??墒窃谖铱磥?,剛剛好就是因為作者沒有怎么出過揚州,有地方的局限性,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來更能代表地方視野中的世界。我個人相當注意“實時性小說”,也就是在事情的同時或稍晚所寫的小說,因為讀這種小說的人離那個時代不遠,所以小說家即使在寫一個虛構的故事,可是往往會留下許多各種史書中所沒記錄到的、日常生活中的圖像與軌跡。法國的史學家米歇列,有一個說法叫“歷史的緘默”,意思就是說史家對于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往往習以為常,往往懶得留下任何記錄。實時性小說中便可能留下了這些東西。新思潮來了,思想的說服力量,思想與現(xiàn)實的利益關系,還有在新舊之間買雙重保險的心態(tài)等,在晚清到民國的很多小說里都有反映。我不是認為主流視野不重要,只是我們太少注意從在地的觀點出發(fā)去看思想世界的巨變。
問:還有一個問題,也是那篇文章提到了的,就是近代中國的“感覺世界”或者說“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的問題?!案杏X世界”跟“概念世界”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因為感覺不是天然的,一定程度上是由一些概念所型塑的。但是,一個時代整體性的感覺世界,又不只是觀念所能包括的,它同時代表了很強烈的情感和情緒面相。好像思想史研究對“感覺世界”的注意確實還不夠。
答:我覺得這個方面很重要,但是確實難以把握。比如,我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聽到的一篇非常感人的政治文告,今天聽起來可能要打哆嗦。希特勒時代的德國人聽到他演講會感動,現(xiàn)在人聽來覺得厭惡極了。很多美國人都說威爾遜總統(tǒng)用略帶哽咽的聲音演講很動人,可是現(xiàn)代人聽起來會起雞皮疙瘩。為什么會有這種現(xiàn)象?是因為感覺世界在變化。我念中學時,美國有兩個很有名的歌星塞門和葛芬戈,非常吸引我們。我到美國念書時,有一次他們被請到中央公園再唱一次以前的歌,我以為會很轟動??墒菍嶋H上完全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吸引年輕人。我認為這是因為年輕人的感覺結構變了,不能喜歡這種調(diào)調(diào)。在美國念書時,我的一個好朋友是從大陸去念書的,他給我看過他們在“文革”時的照片。我發(fā)現(xiàn)每張照片中人的表情、姿勢、表達情感的方式都很相近,深深打下了那個時代的烙印。
感覺結構非常難把握,而且它和其他東西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與一個時代整個的思想和情緒、氣氛有關,到底怎么把握感覺結構,可能還要嘗試新的路徑?;蛟S應該把心態(tài)史、思想史、政治史、文化史等結合起來,比較能看出每個時代的感覺結構的歷史。
問:再請教一下“學術社會”的問題。您討論顧頡剛、傅斯年等人時,都涉及到了“學術社會”的問題。或許您不僅關注他們對于“學術社會”的構想,而且自己也對“學術社會”有一些期待吧。
答:我曾經(jīng)引用顧頡剛的話,說他們那一代想在中國建立一個“學術社會”。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新學術還沒有什么根基的情況下,提出在中國建立一個“學術社會”,有幾方面的意義:
其一,中國當時學術落后。一些知識分子認為學術厚實了,才有發(fā)展其他東西的基礎。這點我同意。比如,美國的一流大學里就儲備了多少人才,碰到事情隨時可以找出對問題有很深了解的人才來幫忙。只有當一個國家有很多現(xiàn)代學術人才,人才不可勝用時,國家才有前途。
其二,“學術社會”要和現(xiàn)實的污濁政治有所切割,使得腐敗之氣不要影響到學術。這個初衷一定要回到那個時代的氣氛中才能了解?!覀?nèi)缦氚盐漳莻€時代的空氣,可以看那個時代的文學作品,從中能看到那個社會的氣氛、習性。
其三,他們認為近代中國之所以擾攘不安,其中一個根源就是沒有健康現(xiàn)代的“社會中心”,當時的社會領導人才沒有現(xiàn)代學術素養(yǎng),也缺乏現(xiàn)代公民的基本信念和素質(zhì)。所以,那些知識分子希望有一批現(xiàn)代教育培養(yǎng)的專家能成為社會的中心。
問:那您怎么看今天中國大陸思想學術界的狀況呢?
答:我對大陸思想界及學術界的狀況不是很了解。從我有限的經(jīng)驗來看,我覺得大陸思想文化界的氣氛,有點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臺灣。打個比方,一個飲酒的人飲到八分,是微醺的狀態(tài)。人們對思想、文化的議題很熱烈也很有興趣。我有點擔心在全球化及市場化的進程中,這個氣氛會日漸消失掉。
另外,就是“文化多樣性”的問題。在全球化的格局下,維持文化多樣性是很重要的。這世界如果最后被一種文化同質(zhì)化了,有什么意思呢?何況中國是一個有能力維持這種多樣性的國家。
問:談到文化自主的重要性,我正想問一個關于“海外中國學”的問題。近年來,文學研究界和思想史界,都有一些中國學者開始反思“海外中國學”對于中國學術的正面和負面影響。我最近讀到葛兆光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認為海外中國學的一些理論、方法和視角,能夠幫我們打開思路。但海外漢學家畢竟有自己的語境和立場,“海外中國學”本質(zhì)上還是“外國學”,所以我們決不應該跟風,而要與它進行批評的對話。對于中國學術界日漸明顯的這種自覺,不知您是怎么看的?
答:我覺得中國這么大的一個國家,有這么大的一個學術社群,應有足夠的信心,對“海外中國學”保持一個開放、吸收的態(tài)度,但是盲目崇拜是絕對不必要的。學術看起來跟社會發(fā)展不相關,可是實際上,就像熊彼特講的,政府的經(jīng)濟部長無意間都是某家經(jīng)濟學說的實踐者?,F(xiàn)代學術不能求立即致用,但好的學術成果將來的用處不可勝計,“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丁文江寫過一篇文章,講看似沒有用的古生物學,到了某個時候?qū)τ诿绹氖吞娇逼鹆撕艽笥绊憽!爸袊鴮W”研究不一定對現(xiàn)實馬上起作用,但一定是與中國的發(fā)展有關的。因為這個因素,這么大的國家,其研究應該有一定的尊嚴和勇氣,畢竟這是對自己的了解與詮釋。當然也不能失去開放的態(tài)度。我在普林斯頓念書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美國史學界最熱鬧的研究不是美國史,而是歐洲史、尤其是法國史??梢娪行判?,才能包容。你看唐代的詩文,唐代在國力強盛的時候,對異族就沒那么敏感。但是,包容力決不是盲目崇拜。
“海外中國學”中可能存在的幾個問題:第一,它的研究在大量而準確地解讀文獻方面,有天然的困難,它可能沒辦法掌握大量原始文獻,而是要通過一些二手研究追回去;第二,因為沒辦法泛覽閱讀,所以它有時會對研究的視界(horizons)沒有很準確的把握,可能放大了某些現(xiàn)象和意義。第三,它可能將現(xiàn)成的理論過度套用在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研究上,有時有“削足適履”之痛。
如果認為做中國學應該抱持哪些態(tài)度,我個人的看法是:第一,中國學是所有人文及社會學問中的一個部分,所以應該汲取很多其他學科的優(yōu)長,由很多扇門通向一扇門,由各種學問把一種學問頂上去。遠的不說,我們就舉高本漢為例。高本漢當年之所以一下震驚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中國學者,就是因為他是“由很多門通向一扇門”,十九世紀以來各式各樣的學問為他的漢學研究提供了養(yǎng)分。第二,要能入乎其內(nèi),也能出乎其外。在做完問題本身的研究之后,進而從外部觀照,有時能發(fā)現(xiàn)深處其間的我們所看不見的東西,而能提出一些有啟發(fā)性的思考。
問:有哪些課題是您未來計劃去研究的?
答:今后幾年想探討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宋代以下的中國可以稱之為“新傳統(tǒng)時代”,在這個時代中,因為思想上的關鍵性變化,產(chǎn)生了一套有別于古典時代的文化理想,對于日常生活世界的事事物物以及社會、政治的理念,都產(chǎn)生了全面的變化,它們成為過去七、八百年中國歷史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值得深入探討。第二是想探討思潮的社會條件。第三則是想了解傳統(tǒng)社會中歷史知識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