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銳
俞潤泉同志是湖南新聞干部訓練班的學員,但當時我們并不熟識,那是1949年長沙剛解放時的事了。我是省委機關報《新湖南報》社的社長,報紙創(chuàng)刊的同時,就通過地下黨的有關同志,籌辦起這個訓練班。潤泉就是當時考入新干班的一百四十個學員中的一人。我日夜忙于寫社論、管版面,沒有怎么過問這個訓練班的事,同學員們沒有直接的接觸。那時我三十出頭,學員多是二十左右。多年之后聽潤泉說,他對我不多的幾次講課是留有印象的。我想,這就是他后來樂于同我接近的原因吧。
我于1950年底調(diào)離報社到省委宣傳部,隨后1952年秋調(diào)北京,轉(zhuǎn)到工業(yè)部門工作。就在我們黨走著一條曲折道路的二十多年里,報社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1959年后都經(jīng)歷了種種坎坷與苦難。潤泉應該算是其中受害最重的人之一,因為從三反運動開始,肅反運動、反右派斗爭到“文革”,每一次都沖擊到他。他是世家子弟,有名士氣派,根本與數(shù)字、錢財無緣。三反時,他在副刊部管讀者群眾的“抗美援朝”捐款,一同錢沾了邊,即“反貪污”。由于說不清,逼得喝來蘇水,以自殺證明自己的清白。后來長期徒刑,勞動教養(yǎng),勞動改造,他都經(jīng)歷過。直到1978年三中全會后,處理歷史遺留問題,平反冤假錯案,才還他清白之身。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同他有直接的交往。
“文革”期間,我曾在秦城關了八年。由于知道長期單監(jiān)會導致失語甚至得精神病,為了腦力不衰,用“奇豪怪墨”保留了四五百首舊體詩詞。1979年初回京復職,經(jīng)過朋友們建議,將之打印出來,其中有二三十首以“龍膽紫集”名義,在《人民日報》刊登了一整版。湖南的老熟人、老朋友知道了這一情況,就熱心出版這本詩集。他們提了不少好意見,最積極的就是潤泉幾位。他寫過好幾封長信給我,從編排的次序直到版式,以及若干詞、句,都有具體的考慮。1980年集子出版時,我在“后記”中寫到:“湖南人民出版社收到稿本后,特組織家鄉(xiāng)故舊審閱、聚談。”“俞潤泉、鐘叔河、朱正三位出力尤多,編目分類,逐首評價,訂正格律,直到推敲詞句?!保ㄟ@個集子1980年初版印了兩次,共一萬三千冊)。
從此,潤泉同我就有書信往來?!洱埬懽霞防镉幸皇自~,提到我大姐在長沙熬了菌油,帶到流放地給我吃。一次朱正從長沙來北京,潤泉就托朱帶來滿滿一瓶菌油。禮尚往來,我也把一瓶好酒捎去,知道他有此嗜好。不久,就聽說他患了喉癌,使我極為吃驚。這是一種難治之癥,所幸的是,手術(shù)還成功。大概是1983年,他出院之后,在夫人的陪伴下來了一趟北京,到我家來了。他已不能發(fā)聲,我們只好筆談,感到他的情緒還是樂觀的。他告訴我,住在一家澡堂兼營的旅店(張里,當然是為了節(jié)省一些)。于是我讓他們搬出來,住到我們機關的招待所,由我來結(jié)賬。我的好心老伴還燉了一只雞送去,讓他們高興一些。
潤泉也好詩詞,勤于執(zhí)筆。他對飲食文化很有研究,自己也會烹調(diào)。為此向有關刊物投稿,還出版了一本《湖南飲食叢談》(讓我題的書名)。晚年在病中,還為我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參加選注《李銳詩詞本事》。這事最初由李冰封同志倡議,具體工作是他和胡遐之、諶震、朱正幾位做的。他們從選編到注釋《本事》,很負責、很細心。此書2000年在岳麓書社出版,裝幀也很講究,很快就賣完了。許多“本事”是潤泉執(zhí)筆的,關于《詠慶父》兩首近兩千字的解說,潤泉于文末寫道:“這一段‘本事純系筆者的研究與考索,文責自負?!边@真是難為他了,讀者真應該感謝他。因為這兩位人物同當代國事的興衰關系至大也。這本“詩詞本事”早就脫銷,還不斷有人向我索取或托我買這書。
湖南的著名詩人胡遐之去世之后,又輪到了潤泉,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小十歲左右,老天呵,真不能不產(chǎn)生一種人生無常的感覺?!昂鷹顪I”的主人錢宗仁去世時,我的悼詩中有句:“最怕衰年哭壯年”,辛稼軒詩云:“白發(fā)多時故人少”,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
潤泉的經(jīng)歷,一個有才華、有志向的人,一生盛年未能展其才志,只不過是這一代知識分子大同小異的遭遇中的一例。每一個后死者的責任,就是不要忘記這些事情,尤其要努力徹底消除當年發(fā)生這些事情的環(huán)境和原因,這樣紀念死者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