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盾

［美國］丹尼斯·約翰遜

我到盾盾的農(nóng)舍去，是為了從他那兒搞點藥用鴉片，但這回我打錯算盤了。

看到我他打了個招呼。他正從屋里出來，朝前院的水泵走去。他穿著新的牛仔靴，皮背心，法蘭絨襯衫掛在牛仔褲外面。他嘴里嚼著口香糖。

“麥卡因斯今天不太舒服。我剛才給了他一槍?！?/p>

“你是說你殺了他?”

“我沒那么說。”

“他死了?”

“沒死。只是躺下了?！?/p>

“你是說他還活著?！?/p>

“噢，當然，他活著，躺在后屋里。”

盾盾走到水泵邊，開始扳動把手。

我繞過屋子從后面走進去。從后門口就能聞到屋里狗和狗崽的氣味。貝托站在對門。她看著我走進去?？繅φ局氖秦惵?，她正在一邊抽煙一邊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杰克·胡泰坐在一張舊桌子上點煙斗，煙斗口用錫紙包著。

見只有我一個人，他們?nèi)齻€便轉(zhuǎn)過去繼續(xù)看麥卡因斯。麥卡因斯孤零零地坐在沙發(fā)床上，左手小心地搭在肚子上。

“盾盾開槍打他?”我問。

“反正是有人開槍打了人?！焙┱f。

盾盾在我后面走進來，他一手拿著瓶啤酒，一手拿著只盛了水的中國茶杯，對麥卡因斯說：“給。”

“我不想喝?！丙溈ㄒ蛩拐f。

“行。那，給你這個?！倍芏馨咽掷锸Ｏ碌钠【七f給他。

“不要，謝謝?！?/p>

我有點擔心起來?！澳銈儧]送他去醫(yī)院什么的?”

“好主意。”貝托譏諷地說。

“本來我們要去的?！焙┙忉尩溃暗囎驳酵饷媾镂莸奈萁巧狭??！?/p>

我從側(cè)窗望出去。這是蒂姆·畢曉普的農(nóng)莊。我看見蒂姆的普利茅斯——一輛滿不錯的灰紅色老爺車——側(cè)面撞上了棚屋，車身取代了原先棚屋角柱的位置，那根角柱躺在地上，車頭戳穿了棚頂。

“前擋風玻璃全碎了?！焙┱f。

“你怎么會把車開到那兒去?”

“一切全亂套了。”胡泰說。

“蒂姆呢，蒂姆在哪兒?”

“他不在?！必愅姓f。

胡泰把煙斗傳給我。是大麻，不過已經(jīng)快燒完了。

“沒事吧?”盾盾問麥卡因斯。

“子彈嵌在肉里。能感覺到?！?/p>

“還好?！倍芏苷f，“彈頭沒引爆，我想?！?/p>

“啞彈。”

“是啊，啞了那么一點。”

胡泰問我，“你愿意用你的車送他去醫(yī)院嗎?”

“行?！蔽艺f。

“我也去。”盾盾說。

“你還有鴉片嗎?”我問他。

“沒了?！彼f，“那是生日禮物。我已經(jīng)全用掉了?！?/p>

“哪天是你生日?”我問。

“今天。”

“你不該在生日之前就把禮物全用掉。”我惱火地對他說。

但我很高興有這么個發(fā)揮作用的機會。我要幫忙幫到底，把麥卡因斯安然無恙地送到醫(yī)生那兒。人們會談?wù)撨@件事，我希望能被人喜歡。

車里有盾盾、麥卡因斯，還有我自己。

這是盾盾的21歲生日。我是在強森縣的拘留所里遇見他的，我這輩子就坐過那么幾天牢，大概是在我過第十八個感恩節(jié)的時候。我比他大兩歲零一個月。至于麥卡因斯，他永遠都是個老混混，事實上，我，我本人，就娶了他過去的一個女朋友。

我們出發(fā)了，我盡可能把車開得飛快，同時又注意不讓中槍的傷者顛得太厲害。

盾盾說：“剎車怎么樣了?你把它們弄好了嗎?”

“應(yīng)急剎車好了。夠用了?！?/p>

“收音機呢?”盾盾敲了下開關(guān)，收音機發(fā)出一陣絞肉機似的電波聲。

他把它關(guān)掉又開上，這次它響得像臺整夜都在磨石頭的機器。

“你感覺怎么樣?”我問麥卡因斯，“舒服嗎?”

“你說呢?”麥卡因斯反問道。

這是一條穿過旱地的又長又直的公路，一眼望不到盡頭。你會覺得天空里根本沒有空氣，而地面是紙做的。與其說我們在移動，不如說我們是在變得越來越小。

關(guān)于這片土地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黑鳥在它們自己的影子上空盤旋，它們下邊，母牛們呆立在那里，互相嗅著對方的屁股。盾盾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出窗外，手伸進襯衫口袋掏出他的溫斯頓牌香煙。他用火柴點燃香煙。真沒什么好說的。

“這條路好像永遠開不完?！蔽艺f。

“糟糕的生日?！倍芏苷f。

麥卡因斯面色蒼白，病懨懨的，在座位上無力地支撐著身體。我以前也見過他有一兩次像這樣，在他沒中槍的時候。他有嚴重的肝炎，那經(jīng)常讓他疼痛難忍。

“你能保證什么都不向他們說嗎?”盾盾對麥卡因斯說。

“我想他聽不到?！蔽艺f。

“告訴他們這是個意外，知道嗎?”

有很長一會兒麥卡因斯沒作聲。最后他說：“知道?！?/p>

“你能保證?”盾盾說。

但麥卡因斯沒有回答。因為他死了。

盾盾看著我，他眼里含著淚?！澳阏f怎么辦?”

“你什么意思，我說怎么辦?你以為我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嗎?”

“他死了?！?/p>

“是的。我知道他死了?！?/p>

“把他扔下車?！?/p>

“媽的沒錯，把他扔下車?！蔽艺f，“現(xiàn)在我哪兒也不用帶他去了?！?/p>

有一陣子我都睡著了，就在我一邊開車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里我試圖告訴人們一些事情，但他們總是不停地打斷我，一個令人受挫的夢。

“我很高興他死了。”我告訴盾盾，“正是因為他人們才開始叫我操蛋的?！?/p>

盾盾說：“別為這種事垂頭喪氣?！?/p>

我們一路風馳電掣地穿越艾奧瓦州的荒涼大道。

“我才不在乎做個殺手呢?！倍芏苷f。

史前時期冰川運動曾經(jīng)把這片地區(qū)壓得粉碎。干旱已持續(xù)多年，古銅色的塵霧籠罩在平原上空。大豆作物種了又死，那些沒能存活的枯萎的玉米稈子攤在地面上，就像一排排的女人內(nèi)衣褲。大部分農(nóng)民甚至不再種植了。所有的人造景觀都被抹掉了。感覺就像基督救世主降臨之前的世界。也許基督確實會降臨，但我們必須等上很長一段時間。

盾盾在丹佛城外的湖邊對杰克·胡泰嚴刑拷打了一番。他這么做是為了一件失竊的東西，一臺屬于盾盾女朋友——或者是他妹妹——的立體聲音響。后來，盾盾又在得克薩斯州的奧斯丁當街用一條卸輪胎的撬棒把一個人差點活活打死?？傆幸惶焖脼榇烁冻龃鷥r。不過現(xiàn)在嘛，我想他正呆在科羅拉多州的州立監(jiān)獄里。

要是我告訴你他心里也有仁慈，你會信嗎?他的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干什么。某種重要的聯(lián)結(jié)被燒斷了。如果我打開你的頭顱，把一塊火燙的烙鐵在你腦袋里攪來攪去，或許我也能把你變成他那樣的人。

原載《外國文藝》2008年第6期

原刊責編沈維藩

本刊責編黑豐

作者簡介

拉塞爾·班克斯(Russell Banks，1940—)，美國當代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可惜他的作品至今沒有被引進。他的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苦難》(Affliction)，《破云者》(Cloud Splitter)，《意外的春天》(Sweet Hereafter)等，其主人公通常都是陷入了黑暗困境、充滿自毀傾向的普通藍領(lǐng)階層，在敘述風格上非常有力量。《摩爾人》選自他的短篇小說集《屋頂上的天使》。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國繼海明威以來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大師，他的極簡主義風格和對小人物題材的關(guān)注，影響了整整一代后來的小說家?？ǚ鹨彩谴迳系奈膶W偶像(他翻譯了卡佛所有的作品)?！断丛琛愤x自卡佛的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什么》。

丹尼斯·約翰遜（Denis Johnson,1949—）因為最新的長篇小說《煙樹》（Tree of Smoke）而廣為人知，該書獲得了2007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約翰遜自稱自己早年開始寫作是受搖滾吉他巨星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吉他獨奏的影響，這在他備受好評的短篇小說集《耶穌之子》中時有體現(xiàn)，《盾盾》即選自這個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