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遮帷下的故國悼情

江合友

順治十年(1654)秋九月，吳偉業(yè)因清廷征召，被迫離鄉(xiāng)北上。背負著“二心之仆”的輿論壓力，其內(nèi)心飽含自怨自艾的沉痛。抵達鎮(zhèn)江之時，正逢天降雨雪，陰霾滿空，更使他愁懷難解。又想到弘光元年(1645)，清軍攻過長江占領(lǐng)的首座要塞即是鎮(zhèn)江，此后勢如破竹，南明王朝隨之土崩瓦解。城闕依舊，故國已亡，于是無限感喟涌上心頭，寫下《滿江紅·蒜山懷古》以抒遣胸中的哀悼之情：

沽酒南徐，聽夜雨、江聲千尺。記當年、阿童東下，佛貍深入。白面書生成底用，蕭郎裙屐偏輕敵。笑風流、北府好譚兵，參軍客。人事改，寒云白。舊壘廢，神鴉集。盡沙沉浪洗，斷戈殘戟。落日樓船鳴鐵鎖，西風吹盡王侯宅。任黃蘆苦竹打荒潮，漁樵笛。

蒜山在鎮(zhèn)江城西三里，傳說三國時期周瑜和諸葛亮曾在此謀拒曹操之計，又名“算山”。以“蒜山懷古為詞題，意味深長。弱小的東吳憑借精心謀算，終戰(zhàn)勝強大的曹操；而類似的形勢下，南明政權(quán)輕易地被清軍擊潰。在此處“懷古”，即有比照的用心，暗寓反諷之意。同時也預示著，詞中對歷史上南北戰(zhàn)事的感懷，其深層意蘊總是指向南明敗亡的史實。

上片起二句首先設(shè)置了一個適于展開回憶的情境?！肮辆啤边@一行為與愁悶情緒相關(guān)聯(lián)，飲酒以忘憂是其動因?！澳闲臁奔唇矜?zhèn)江，東晉在京口置徐州，南朝宋改稱南徐?！奥牎弊诸I(lǐng)起“夜雨”、“江聲”兩個意象，營造了富于音響效果的現(xiàn)實氛圍?！耙褂辍变罏r似在訴說。正所謂“一夜雨聲多少事，不思量盡到心頭”(崔道融《秋夕》)；“江”水則是帶有時間流逝意味的意象，孔子“逝者如斯夫”的感嘆將流水與時間聯(lián)系起來，后來逐漸發(fā)展為符號化的對應，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起句“大江東去”即是顯例。“江”水之聲用表空間度量的“千尺”來修飾，時間的流逝感和空間的闊大感頓時都顯得渺遠起來，引領(lǐng)抒情主體的思緒邁入歷史時空。就這樣，在“夜雨”和“江聲”的交響之中，我們進入若干年前的時空。

在抒情主體所營造的歷史情境里，他所體驗的是失望和苦笑。“記”字領(lǐng)起下面一系列典故，“當年”所發(fā)生的戰(zhàn)爭均為南、北勢力的較量，而失意的大都是南方。“阿童”是西晉大將王濬的小字，西晉太康元年(280)他率戰(zhàn)船自蜀中東下，迅速攻占東吳?！胺鹭偂蹦吮蔽禾涞弁匕蠣c的小名，南朝劉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拓跋燾率兵南侵：軍鋒直到京口對岸的瓜步山而止?！鞍酌鏁庇玫洌赌鲜?，沈慶之傳》載沈慶之語：“為國譬如家，耕當問奴，織當訪婢。陛下今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輩謀之，事何由濟?”此句承“佛貍深入”而來，反思宋文帝失敗緣由，“蕭郎裙屐”用典，《魏書·邢巒傳》載：“巒上表云：‘蕭淵藻是裙屐少年，未洽治務。”意謂梁武帝蕭衍用人不當，未能保土安民。這兩句分別以“成底用”和“偏輕敵”收束，表達了一種失望的情緒，在心理上傾向于同情南方王朝。

上片結(jié)句用了一個于南方王朝有利的典故，“笑風流、北府好譚兵，參軍客”用東晉謝玄、劉牢之故事，《晉書·劉牢之傳》載：謝玄鎮(zhèn)守廣陵，招募勇士編練軍隊，選拔劉牢之為參軍，“領(lǐng)精銳為前鋒，百戰(zhàn)百勝，號為‘北府兵，敵人畏之”。用這一典故顯然有比較的意思，用人得當與否，其結(jié)果截然相反，“白面書生”和“裙屐少年”自是屬于“風流”一派，劉牢之乃是武人，史稱“面紫赤色，須目驚人”。國難之時，但知“風流”而不知軍事卻把持軍權(quán)的人是多么可“笑”!但此處的“笑”更多的是沉痛的苦笑，因為歷史悲劇在作者身邊又一次重演!典故中的南方王朝東吳、東晉、宋、梁均與南明弘光朝對應，因此這里的歷史感慨也就隱含了現(xiàn)實反思的意味。“白面書生”、“蕭郎”的本事見于《明史》卷二七七《楊文驄傳》，楊文驄因是馬士英親戚而得到弘光朝重用，監(jiān)軍京口，本人“善書，有文藻，好交游，干士英者多緣以進”，但不懂軍務，南明守軍遂被清軍輕易擊破。作者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從史書中選取并刻意營造類同性歷史情境，用移情的手法熔鑄歷史，從而對南明朝廷的腐敗無能表示憤慨。

下片換頭，轉(zhuǎn)入今情，表達面對歷史變遷的滄桑之感?！叭耸赂模瓢住卑涤脛⒂礤a“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西塞山懷古》)詩意，感慨物是人非。詞意于此一轉(zhuǎn)，抒情主體的思緒走出歷史時空，回到現(xiàn)在。

“舊壘廢”從《西塞山懷古》末句“故壘蕭蕭蘆荻秋”化出；“神鴉集”則從辛棄疾詞“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句意中化出?！芭f壘”暗示曾經(jīng)發(fā)生的戰(zhàn)爭，“廢”字蘊含無限衰頹之感，與“寒云白”所表達的凄涼情境相承接。“神鴉”呼應上片“佛貍深入”，隱喻鎮(zhèn)江早被清兵攻陷，“集”字強化了山河已非我所有的感傷?！氨M沙沉浪洗，斷戈殘戟”獎栝杜牧“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赤壁》)詩意，戰(zhàn)場遺跡仍在，人們可借以回想當日情形。此處所暗示的“前朝”，其表層意蘊連接上片提及的南方王朝，而在抒情主體刻意營造的情境里，“前朝”具有了特定的意旨，即“南明弘光朝”。“落日樓船鳴鐵鎖”蔭栝《西塞山懷古》“王濬樓船下益州”和“千尋鐵鎖沉江底”兩句詩意，夕陽的余暉落在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上，那搖曳的波光曼芙如斯，而敗亡的痛苦依舊。下句“西風吹盡王侯宅”蔭栝杜甫《秋興八首》“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承接上句意脈，王朝興替的滄桑之感躍然紙上?！奥淙铡?、“西風”又暗用了李白《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句意，曲折地表達抒情主體對于漢家山河已落入異族之手的悲哀。

結(jié)句“任黃蘆苦竹打荒潮，漁樵笛”蕭瑟凄涼之極。前用倒裝，江潮陣陣，拍打江畔的黃蘆和苦竹，聲音中傳達的是寂寞寥落之感，令我們不禁想到劉禹錫的名句“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金陵五題·石頭城》)。吳偉業(yè)善于使用這些暗示性極強的語匯，讓讀者去聯(lián)想，將詞旨與“故國”、“前朝”、“漢家”勾連起來?！包S蘆苦竹”表現(xiàn)秋曰肅殺之景，給我們展示出一幅充滿凄傷氛圍的畫卷?！皾O樵”乃是隱逸高士的代稱，其野處江湖的姿態(tài)表明他們不愿與當朝合作，他們吹奏的幽咽笛聲，與江潮拍岸聲相應和，詞意定格在這樣一個富于聲響、頗具寫意性的畫面上，那心戀故國的情懷激蕩其間。值得注意的是，此詞以“江聲”起，又以“江聲”結(jié)，結(jié)構(gòu)上頗有互相照應之妙。而且結(jié)句“江聲”出現(xiàn)在一番懷古幽思之后，又加入“漁樵笛”，比起句多了共鳴交響的效果，此時的“江聲”里已經(jīng)充盈了抒情主體的情緒力量。

此詞被譚獻《篋中詞》和葉恭綽《全清詞鈔》選為吳偉業(yè)詞的代表作。《滿江紅》詞調(diào)，一般用人聲韻，聲情激越，適宜抒發(fā)豪壯恢張的情感。吳偉業(yè)選擇該調(diào)，主要就是為了用悲激之聲寄托其危苦之情。懷古傷今的內(nèi)容通常都要表達沉郁悲涼的情感，吳偉業(yè)以情馭詞，筆筆下去均思致渺遠，豪放之中浸入深重的悲傷。這一點與稼軒詞風接近，評論者多有提及，如陳廷焯《詞則》說：“梅村詞筆力甚遒，意味亦永，界乎蘇、辛之間，幾可獨樹一幟。”但需指出的是，梅村詞的悲壯與稼軒詞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譚獻認為這首詞“澀于稼軒”(《篋中詞》)，也即不如稼軒詞暢快淋漓。這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氣質(zhì)有關(guān)。辛棄疾胸懷收復山河的雄心壯志。性格剛毅堅韌；而遭逢鼎革之后的吳偉業(yè)意氣消沉，內(nèi)心充滿絕望情緒，故其詞悲壯之下潛藏著的乃是徹底的悲哀。從謀篇布局上來說，此詞雖多用典故，而意脈續(xù)連，句意銜接，略無散漫之失，又往往在句意頓挫之處，生發(fā)出無限哀傷的意蘊。陳廷焯《詞則》評曰：“頓挫生姿，哀感不盡，不專為南徐寫照也?！睂懸庥檬轮畷r，在與“南徐”不即不離之外，常常宕開筆墨，別開生面。另外，這首詞用典恰切，又善于墮栝前人名作。王士禎說梅村詞“能驅(qū)遣南北史，為體中獨創(chuàng)”(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引)，此詞即多用南北朝史料，取典之時又神于剪裁，以史事為遮帷，隱曲地表達對于南明敗亡的反思和悲慨。詞中藥栝化用劉禹錫、杜牧、杜甫、李白的名句，既在字面上契合詞境，又暗示了作者別有意指，從而增加了詞句的表意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