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定這么一個題目,是想像拉家常一樣,比較隨意地談談我在北大任教近五十年來在治學方面的一些粗淺體會。
我是1959年從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yè),隨即分配到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的,到明年就整整半個世紀了。在這將近五十年的時間里,我在北大是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既當教師,又當學生,收獲是非常大的。知識的增長和擴大不必說,在思想、人生態(tài)度、治學方法和學風方面得到的培養(yǎng)是更其重要的,可以說是一生都受用不盡,
就我的切身感受而言,有人把北京大學稱作是一塊圣地,一座神圣的精神殿堂,并沒有言過其實。當然這是就基本面,就總體的精神風貌和境界而言的,并不是說北大就沒有缺點和不足。我在北大工作和生活近五十年,首先,也是最寶貴的,是在思想精神方面得到的陶冶和提升,剛到北大時,許多我心儀已久的全國著名的教授都還在講課,我有幸聽了王力、游國恩、楊晦、林庚、吳組緗、王瑤、季鎮(zhèn)淮、朱德熙等先生的課,學到了許多新的知識,也得到許多思想上的啟示。最令我感動和深受教育的,是老一輩學者們那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崇高的敬業(yè)精神,他們在做人和做學問上是統(tǒng)一的,都追求高標準、高境界。當時的系主任楊晦先生曾對青年學者和學生們講過一段話,非常著名,影響深遠。大意是說,做學問要有遠大的目標,比如登泰山,要一直望著山頂,奔向山頂,不要被路邊的閑花野草所招惹而迷失方向。他甚至毫無避忌,在公開場合指名道姓地說當時紅得發(fā)紫的姚文元和另一位同樣走紅的青年學者,沒有什么學問,千萬不要向他們學習。這段話的意思,是告誡我們做學問要扎扎實實,不能急功近利。當時跟我同輩的北大的年輕學者,就是在這樣的告誡中開始走向學術研究之路的。
北大中文系的許多老一輩的學者,在這方面堪稱楷模。除了一兩位可以稱得上“著作等身”以外,絕大多數(shù)學者(包括有幾位一級教授)的著作,數(shù)量都并不多,但都是長期潛心研究、精心結撰的精品,有著很高的學術價值。他們的原則是:“寧可少些,但要好些?!边@里我可以舉出我的老師吳組緗先生的兩個感人的例子。
上世紀80年代初期,中國青年出版社為了與此前已經(jīng)出版的由馮其庸先生主編的《歷代文選》和由季鎮(zhèn)淮先生主編的《歷代詩歌選》相配套,就來向吳先生約稿,請他主編一本《歷代小說選》。由吳先生主持,我和呂乃巖、沈天佑、侯忠義等幾位中青年教師參加,組成了一個編寫小組。我們初選出一些篇目。由先生審定,并確定編寫細則。成書后,由吳先生負責撰寫一篇《前言》。我們編寫的初稿完成時,吳先生一萬多字的《前言》也已經(jīng)寫出。我對他說:“吳先生,您身體不好,我代您謄抄吧!”他不肯,說:“我自己抄,邊抄邊改?!庇谑撬活欝w弱和目力勞苦,自己謄抄??珊髞韰s堅決不肯把這篇文章拿出來,說是謄抄中覺得說的都是老生常談,沒有什么新意,后來便另寫了一篇僅一千多字的短文置于書首,這就是后來收入《苑外集》中的那篇《(歷代小說選)編選說明》。不肯擺出大學者的架勢發(fā)表一篇洋洋灑灑的“學術宏文”,而寧愿費神費力另寫一篇簡明有用、實實在在的《編選說明》。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吳先生崇高的學術追求和人格追求。當然,雖然題為《說明》,這篇短文的內容也遠非有關編寫體例之類的簡單說明,而是包含了吳先生對中國古典小說的發(fā)展脈絡和一些重要問題的認識,是一篇經(jīng)過濃縮的、有分量有價值的好文章,這樣的態(tài)度和精神,跟時下學術界并不少見的那種擺空架子,虛張聲勢,以量勝質的浮躁學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更加感人的是,別人替他整理好現(xiàn)成可以出版的一本書,他也堅持不肯出版。1983年,民盟中央舉行“多學科學術講座”,主講人都是各學科造詣極高的老專家,講稿經(jīng)整理后出版一套“多學科學術講座叢書”。吳先生應邀作了有關《紅樓夢》藝術方面的演講,講稿有人為他整理出來,編入?yún)矔谄咻嫓蕚涑霭?。但吳先生堅決不同意出版,理由是已經(jīng)講過多次,也發(fā)表過內容相近的論文,沒有新意。他不僅口頭上向有關同志多次表示“希望講了就算,不宜整理成書”,后來還專門鄭重其事地寫信給講座辦公室的同志,并懇請他們轉陳負責領導此項工作的錢偉長先生,請示同意“免除此一項目”,最后主事者終于尊重吳先生的意見,將書稿撤了下來。錢偉長先生在后來出版的《談<紅樓夢>》一書(本來是吳先生與張畢來先生講稿的合集)書前所寫的《聲明》中,以十分欽敬的口吻說:“吳組緗教授陳詞懇切,風格高尚,是值得我們學習的,為此,我們同意了吳組緗教授的要求?!币呀?jīng)到手的名和利他堅持不肯要,他要的只是學術事業(yè)的高度嚴肅性和責任感,追求的是學術研究的嚴謹與創(chuàng)新。這樣的治學態(tài)度和精神,在北大中文系老一輩的學者中是很普遍的。
身邊這種崇高的榜樣,對我感染極深,使我認識到,同樣是做學問,目的和態(tài)度是很不一樣的,研究的成果所產生的社會效益和它的學術價值,自然也就很不相同。做學問當然不能完全排除個人的功利目的,生活在這個塵俗世界,養(yǎng)家糊口需要謀生的手段,在教學和科研崗位上,完全不考慮經(jīng)濟收入也是很不現(xiàn)實的。但是,完全或主要是為了獲取個人名利而做學問,是很不可取的。作為一個有文化素養(yǎng)和有良知的學者,無論如何應該有稍微高遠一點的人生追求,應該考慮自己的研究要為學術事業(yè)的發(fā)展,為社會文化的傳承和進步,多少做出一點貢獻。一個人如果有了這樣自覺的追求,當他經(jīng)過艱苦的努力出了成果,而且感受到這成果使社會和人類的發(fā)展受益時,那他一定會油然而生一種幸福感。這是一種境界,是學術研究的境界,也是人生的境界。為個人名利而研究學術的人,是不可能進入這樣的境界的。也許有人會嘲笑說這是唱高調,但我要說,這并不是高調,而僅僅是低調。我們生活在科學文明高度發(fā)展的今天,是無數(shù)前人辛勤勞苦創(chuàng)造的成果,才讓我們過上這樣舒適和幸福的生活,享受豐富的精神文化,難道我們不該考慮也在人類社會和民族文化的歷史發(fā)展中,添上一塊磚和瓦嗎?這恐怕只能說是人生價值最起碼的要求吧?
說到這里,我不能不聯(lián)想到我們學術體制中的一些弊端。不久前從一篇文章中看到,解放初期,中科院(即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的丁聲樹先生,沒有專著,只憑幾篇質量很高的論文,就評上了一級研究員。這在將量化(準確地說是重量不重質)作為研究成果主要評價標準的今天,是不可想象的。我們北大中文系的人常常私下里議論,說如果按今天的評價標準,我們系里好些位老一輩的著名教授,恐怕連副教授都很難評上。這樣的評價標準和學術體制,必然會促進浮躁學風和作偽(甚至剽竊)行為的泛濫。與此相關聯(lián),還有要在所謂的“核心期刊”上發(fā)表多少篇論文的規(guī)定,也很荒唐。且不說“核心期刊”本身就很難有統(tǒng)一的科學的標準,更重要的是誰能保證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論文,就一定比發(fā)表在其他刊物上的論文質量要高呢?當年朱自清先生和葉圣陶先生的不少文章,最初就是發(fā)表在《中學生》雜志上的,換成今天,恐怕許多人在統(tǒng)計科研成果時,會連往表上填的勇氣都沒有的。當然,如果真能完全拋開了個人的名利得失,也可以不去理會這些不合理的規(guī)定,但
既然食的是人間煙火,要做到是非常非常難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呼吁我們主管教育和科研工作的有關部門,要盡快改變這些不科學、不合理的制度和規(guī)定。
與治學的目的和態(tài)度相關聯(lián)的,是要培養(yǎng)出嚴謹?shù)膶W風。我出身的四川大學中文系,老先生比較多,受清代樸學的影響,重視考據(jù)和訓詁,學風是很嚴謹?shù)?。楊明照先生就是一個榜樣。他有非常扎實的文獻功底,做學問非常認真,一絲不茍。為了??币粋€字,他常常要跑好幾個圖書館去親自查對;一部書稿,他一筆一畫,書寫得十分工整,連一個墨疤都沒有,令出版社的編輯十分感嘆,我在大學念書時就受到這方面好的影響,到北大以后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熏陶和培養(yǎng),對學風的重要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對自己也就有了更嚴格的要求。我覺得,一個人的學問能做到什么程度,大小深淺,取決于許多條件,比如個人稟賦、家庭教養(yǎng)、學術環(huán)境等等,不能強求一致,也不可能一致。但培養(yǎng)嚴謹?shù)膶W風,卻是人人都應該也是可以經(jīng)過努力做到的。
什么是嚴謹?shù)膶W風?就我的體會,最要緊的,就是那句從古傳下來的老話,八個字: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做學問要占有材料,憑事實說話,有一分事實,說一分道理,不無中生有,也不言過其實。做到這樣,文章的基本方面就可以保證嚴謹了。其他應該注意的方面還有很多,還要遵守學術規(guī)范,在許多細節(jié)方面也要有嚴格的要求。比如我自己這樣做,也要求我的研究生也這樣做的一項;就是在文章中盡量不用第二手材料。所謂第二手材料,是指從別人的文章中轉引的材料,或者從《研究資料匯編》中抄來的材料,這些都并不完全可靠,輕率引用,就會常常出錯。第二手材料是可以參考的,但在用到文章里時,一定要查閱原始出處,經(jīng)過核對將它變成第一手材料。現(xiàn)在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從網(wǎng)上搜索資料比較方便,但也不能圖省事、取巧,還得到圖書館里去查原著,才可以放心。扎實的學問要靠扎實的功夫,一點也馬虎不得,在信息時代的今天,也仍然應該是這樣。其他,細到對標點符號,也要有嚴格的要求。該用句號的不用逗號,如果手寫,該是圓的不能寫成扁的。這些雖然都很具體瑣碎,但卻能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治學態(tài)度和學風,不能隨意放過?,F(xiàn)在不少青年學者學風浮躁,甚至到了弄虛作假的程度,必須引起重視,加強學風方面的培養(yǎng)和要求。聽說有一位博士研究生寫的博士論文,在文后附錄的參考文獻里,列出了一位教授寫的《中國歷史小說史》,但這是從一套叢書的廣告目錄中抄來的,他并沒有真正閱讀過這本書,因為這本書后來實際上并沒有出版。
治學的態(tài)度和培養(yǎng)嚴謹?shù)膶W風是最重要的,除此而外,要搞好學術研究,還有一些問題也是值得注意的。就我的體會而言,還有如下這三個方面。
一是在進入學術研究的初期,就要注意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自己的治學特點和學術個性。搞清楚在自己從事的這個領域內適合做什么和不適合做什么,找準適合自己的學術路子和位置。也就是說,看清自己有什么長處和短處,研究中做到揚長避短。比如就古典文學的研究來說,可能有許多不同的層面,從大的方面來說,或者是偏于文獻考證方面的,或者是偏于審美分析方面的。兩方面都很擅長,或者甚至是十八股武藝件件皆能的學者當然也可能有,但是一定很少。一般的情況是,長于考證的,不一定適合做純文學的研究,反過來亦然。我在培養(yǎng)研究生的時候,都提醒他們要注意這個問題。我自己的情況是這樣,也做過一點考證,但是很吃力。因為我長期失眠,吃了無數(shù)的安眠藥,記憶力非常不好。有許多書要不是上面有自己的批語,不敢相信曾經(jīng)讀過,連一點印象也沒有。搞考證要靠材料的積累和聯(lián)想,現(xiàn)翻書是不行的。所以這個文獻考證的路子不適合自己走,我的研究是偏于審美分析,屬于純文學方面的。我的兩本書,《古典小說鑒賞》和《古詩文的藝術世界》,都主要是對作品進行思想和藝術的具體分析的。有人瞧不起鑒賞,以為文獻考證才是做學問的真功夫,這是不對的。要真說起來,文學的研究,歸根結底是審美的研究,離開審美,不可能進入真正文學研究的層面。鑒賞是審美研究的重要內容,也可以說是基礎,不會鑒賞,沒有藝術感悟力的人,是不可能進行真正的文學研究的。當然文學的研究是一個大工程。有一個整體的結構,文獻考證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或者說是基礎工程,是絕不可少的。各有各的價值,各有各的功用,只有互相配合,才能推進整個研究事業(yè)的發(fā)展。對于個人來說,必須了解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術個性,找準適合自己的位置和路子,揚長避短,才能獲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另一個問題,是怎樣讀書。讀書不妨雜一點,面寬一點。這有好處,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一些看起來好像跟自己的專業(yè)毫無關系的書,說不定哪一天在研究工作中就會派上用場。這還只是從實用方面說的;虛一點說,讀書是為增加精神營養(yǎng),提高文化素質,只要善于思考,做到融會貫通,任什么書讀了都會有好處,讀書雜,讀書多,眼界就開闊,就會獲得更多觸類旁通的機會。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學術方向和學術路徑的確定,因為精力和時間有限,讀書的范圍也要相對收縮和集中。最好的是圍繞一個中心,廣泛閱讀。
再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要注意表達,提高自己的寫作能力。我們看到有一些學者,學問也做得不錯,但是不善于表達。文章邏輯條理不清楚,文字不流暢,甚至很艱澀,讀起來很費力,常常要反復幾遍才能弄清他要表達的意思。讀這樣的論著,心里很著急,也很為作者惋惜。做學問,出了成果,要用最好的方法表達出來,才能產生社會效益。任何一個學者,都必須過好寫作這一關,文章至少要做到清通,文從字順,讓別人一看就懂。再高一點的要求,是要寫得簡潔生動,有文采,有吸引力,讓人從你的研究文字本身,也能得到一種美的享受。許多前輩著名學者,如朱自清、俞平伯、朱光潛、林庚、吳組緗先生等等,他們的文學論文,就都有這樣的藝術魅力。
以上拉雜談了幾點我在治學方面的粗淺體會,大多是一些共通的問題,共通的要求。其他方面的問題還很多。怎樣治學其實是一個很復雜的話題,許多方面都是因人而異的。每個人都要靠自己在實踐中摸索和總結,才能找到最好的路徑和方法,但是我以為,以上幾個方面是每個人都會遇到,也是必須正確對待和認真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