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盛夏球鞋里的春天

Ｓａｋｕｒａ栩

一

落葉街是這座在地圖上略微偏南的小城里一條極不起眼的街道。它有不算寬闊的水泥馬路，高大粗壯的法國梧桐，掉漆的長椅。這只是一條普通的落葉街。可是，卻是盛夏最愛的地方。夏天的時候，路邊梧桐樹的枝葉變得格外濃郁繁密，幾乎要蔭蔽了街道的上空，遠遠地望去，好像一頂巨大的綠色遮陽傘。

每周的兩節(jié)體育課，盛夏都是要逃掉的，老師對此已熟視無睹。大家都去了操場，只有她一個人坐在空蕩的教室里看書做題。頭頂?shù)娘L(fēng)扇在不知疲倦地呼啦呼啦轉(zhuǎn)著。

其實這樣也挺好，至少可以享受難得的安寧。盛夏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只是當(dāng)她偶然透過窗子看到操場上和樹陰下三三兩兩的同學(xué)時，心里會驀地騰出一種與世隔絕的窒息感。這讓盛夏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渴望陽光的囚徒，受困于陰暗的方寸之間。

所以，她寧愿獨自在落葉街干凈的馬路上氣定神閑地數(shù)步子。白花花的陽光如同碎銀，明亮得晃人眼睛。日光從葉與葉的縫隙間漏下來，在地上落成一串串斑駁的光影，寧靜美好得像是盛夏心里那些小小的憂傷。

從街頭開始，數(shù)到第三百四十七步時，右手的一側(cè)會出現(xiàn)一家叫做“落葉吧”的奶茶屋。盛夏習(xí)慣進去坐上一會兒，喝一杯濃濃的巧克力奶茶。

最近馬路的對面新開了家鞋店——紀(jì)念日。盛夏咬著吸管在心里哼起了范范的那首《我們的紀(jì)念日》。她吸完了最后一口奶茶，穿過馬路，推開了“紀(jì)念日”厚重的玻璃門。

歡迎光臨！坐在店門靠左收銀臺里的男孩起身招呼。他張嘴微笑的時候，嘴角上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盛夏不小心就看到了他一口整齊白凈的牙齒。

小店里收拾得很舒服，這會兒并沒有其他客人。盛夏意外地發(fā)現(xiàn)店里擺放的只有球鞋。她游移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一款樣式簡單的白色球鞋上。年輕的男孩立刻熱情地取下給盛夏試穿。

請您轉(zhuǎn)過身子行嗎？盛夏猶豫了一下，仰起臉有點艱難地說。男孩愣了一下，隨即微微笑了笑，拿起水杯走到飲水機前。

盛夏想要給鞋帶系一種花式綁法，可繞了幾下她自己就有些迷糊了。

我來吧。男孩走過來，蹲下。距離一下拉得很近，洗發(fā)水的淡淡清香輕輕巧巧地?fù)溥M了盛夏的鼻子里。

白色的鞋帶在他靈巧的手中很快就成了盛夏想要的那種綁法。男孩低頭的時候，盛夏注意到了他后腦勺上有個大大的旋兒，聽老人說起過，這樣的人很固執(zhí)。

男孩拍了拍鞋幫，示意她走兩步試試。鞋子很合腳，盛夏付好錢，提著袋子走到門口時，男孩爽朗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歡迎再來。

盛夏忍不住扭頭，不小心又看見了他碎玉一樣的牙齒，還有，如夏天一樣明媚的笑容。

二

時光如握在手心的細沙，一點一點從指間漏過。落葉街兩旁的梧桐樹葉已經(jīng)變黃，遠沒有夏日里的那般濃郁了。偶爾有樹葉從高高的枝椏飄落，如翩翩飛舞的黃蝴蝶。

盛夏趴在收銀臺上，小聲地念叨，夏天就這樣跑遠了呢！

是啊。正在整理鞋子的齊岸突兀地接了一句。

哦，齊岸就是“紀(jì)念日”的那個男孩，盛夏后來才知道他原來是鞋店的店主。據(jù)齊岸自己說，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想先開家小店積累點兒經(jīng)驗。盛夏還記得齊岸報出那所北方有名的大學(xué)時，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她撇撇嘴表示懷疑，名牌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竟會屈尊在這個小城里賣球鞋？

盛夏已經(jīng)記不太清是怎么在夏天里和齊岸混得很熟了，她只記得齊岸對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他說，盛夏是個明亮的名字，夏丫頭也應(yīng)該是快快樂樂的。他說，夏丫頭，你的劉海兒已經(jīng)很長了，都遮住了眼睛。他說，你不能總是逃課啊，要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天天向上……

更多的時候，盛夏會覺得齊岸像個更年期的大嬸，可是他那些細碎的關(guān)心總能讓盛夏的心里泛起許多莫名的感動。她喜歡齊岸叫她夏丫頭，不是盛夏，也不是丫頭，是哥哥對妹妹那般的寵溺。那么簡單的三個字從他的口中喊出，竟像有魔力般變得無比美妙動聽。

其實，她又何嘗不想快樂呢，可是……她快速地瞥了一眼左腳，因幼時的車禍而有些畸形的左腳，雖然術(shù)后很難看出她走路時左邊有一點跛，但敏感的她卻固執(zhí)地堅持不肯上體育課，不肯與人交往。左腳是她不愿提起的隱痛，是她陰暗的秘密，被塵封在暗無天日的心房，好像一顆毒瘤般時刻提醒她，你和別人不一樣，他們會笑話你。

盛夏坐在小店里，皺著眉頭很不情愿地接過齊岸從對面買來的奶茶，是柳橙味的。齊岸打趣道，夏丫頭，總喝巧克力味的，你沒有喝膩，我都已經(jīng)審美疲勞了。

還有些話，齊岸沒有說出口，他想告訴盛夏，逃避不是治療傷痛的好辦法，人應(yīng)該勇敢地嘗試新生活，否則只會讓自己更加封閉和痛苦。

聰明如齊岸，又怎會不明白盛夏眼里彌漫著的憂傷。其實在他給盛夏綁鞋帶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女孩的不尋常。那個時候他就在想了，怎么才能讓這個沉默憂郁的小女生快樂起來呢？

三

圣誕節(jié)前一天，小城里突然飄起了一場大雪。

盛夏的心因著那一片片飄灑的雪花而變得歡欣雀躍起來。她放下筆，跺跺凍僵的雙腳，趴在教室的窗戶邊，很小心地拭去一小片水汽。

很顯然，這場大雪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學(xué)校那個平日里幾乎形同虛設(shè)的廣播站居然也起了興致，很配合地播了一首薛之謙的《認(rèn)真的雪》。大家都興奮地跑出去打雪仗了，偌大的教室里只有盛夏一人。雖然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單，可一種叫做失落的情緒還是如窗外紛揚的雪花般落滿了心底。

盛夏胡亂地用食指在玻璃上畫著三葉草，齊岸曾經(jīng)給她講過三葉草的幸福傳說，如果有一天找到四片葉子的三葉草，也就找到了幸福?？墒撬鹊绞裁磿r候呢，齊岸沒有說，不過他倒是擺足了一副哲學(xué)家的姿態(tài)，夏丫頭，快樂是要自己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齊岸。

盛夏把這個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猛然想起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有見到齊岸了。冬天剛剛來臨的時候，他就告訴盛夏鞋店可能要暫時關(guān)門了。盛夏睜大眼睛，不自覺地提高了音調(diào)，為什么呀？

齊岸拍拍她的腦袋，笑她是笨丫頭，你看見過有誰在冬天還穿球鞋嗎？那你呢，你不就失業(yè)了嗎？難不成你要學(xué)北極熊去冬眠？盛夏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和齊岸隨意地說笑，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風(fēng)趣幽默的一面。齊岸的回答讓盛夏唏噓不已，他說，我可是金子啊，擱哪都能發(fā)光。

其實，盛夏是真的舍不得齊岸離開。自己又要一個人度過寒冷的冬天了，她憂傷地想。

齊岸像變魔術(shù)似的把一條厚厚的圍巾戴在她的脖子上，是明亮的紅色。盛夏的眼睛一時有些不太習(xí)慣這樣的顏色，可是齊岸認(rèn)真的樣子讓她不忍拒絕。

再去“紀(jì)念日”的時候，店門前已經(jīng)掛起了寫著“停業(yè)整頓”字樣的牌子。誰也不知道齊岸去了哪里，打他的電話，總是有一個好聽的女聲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齊岸就這樣消失了，如果不是那條紅圍巾，盛夏真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冗長的夢。

那個黃昏，盛夏放學(xué)沒有直接回家。落葉街兩旁的店鋪里立著掛滿禮物和彩燈的圣誕樹，玻璃門上還有 “MERRY CHRISTMAS”的標(biāo)語。只有“紀(jì)念日”里一片昏暗，與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諝饫飶浡フQ節(jié)的歡悅與溫暖，更加顯出了“紀(jì)念日”里的寂寥。

盛夏在“紀(jì)念日”門前站了許久，她的心里一片悵然。索性扔掉手套在雪地里堆起了大大的雪人。

她一邊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一邊歪著腦袋，看著嘴巴都笑歪了的雪人。盛夏想了想，摘下了脖子上的圍巾給雪人戴上。

如果齊岸回來了，看到雪人戴著的紅色圍巾就會知道她來過了。

盛夏在"落葉吧"里享受了一大杯熱奶茶和一小塊栗子蛋糕。她出來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暖黃色的路燈亮了起來，像一朵朵盛開的小向日葵。雪還在下，是一小朵一小朵干凈潔白的雪花。凜冽的北風(fēng)夾雜著雪花從領(lǐng)子口灌了進去，盛夏一哆嗦，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她在暮色里沖著馬路對面戴著紅圍巾的雪人揮了揮手，再見了，雪人，圣誕快樂。

夜里，盛夏夢見了駕著麋鹿背著大口袋的圣誕老人。他摸摸胡子，甕聲甕氣地說著，夏丫頭，圣誕快樂哦！呵，居然是齊岸版的圣誕老公公。

雪，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等到雪停的時候，盛夏意外地收到了齊岸發(fā)來的郵件。他說他去云南旅行了，很快就會回來。信的末尾，齊岸這樣寫道，夏丫頭，你找到幸福三葉草了嗎？其實幸福就在我們心里。冬天快樂。

四

氣溫已經(jīng)開始回升，熬過了一個漫漫寒冬，終于春回大地了。校園里的櫻花也開了，一簇一簇粉白的花朵，有風(fēng)吹過，像落了一地的櫻花雨。

盛夏去理發(fā)店修剪了厚厚長長的劉海兒，視線一下變得明朗起來，清爽了許多。后排那個胖胖的女生羨慕地說，盛夏你的眼睛真好看。

所有的人都覺得盛夏好像變了，她開始微笑，開始和別人打招呼，說著早上好或者再見，聲音不大卻清晰。偶爾和身邊的女生開些不痛不癢的玩笑，她不再逃掉體育課，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學(xué)校的白楊樹下。校園里沒有像落葉街那樣的法國梧桐，卻有著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楊樹。

盛夏發(fā)現(xiàn)，其實人心并沒有想像中的那么險惡，沒有誰會去嘲笑自己的左腳。陽光住進了心里，黑暗不再滋長。至于落葉街，盛夏已經(jīng)很少去了，齊岸的鞋店現(xiàn)在成了一家賣小飾品的精品屋。她偶爾會去"落葉吧"喝上一杯奶茶，然后離開。不過她還是很想念“紀(jì)念日”里舒服好看的球鞋，還是很想念齊岸，那個惟一稱她夏丫頭、告訴她幸福傳說、夸獎她的小酒窩兒很可愛的齊岸。

沒有想到，再次遇見齊岸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月了。盛夏放學(xué)的時候，看見了站在馬路邊朝她招手的齊岸。

夏丫頭，好久不見，穿著黑色西裝的齊岸說。他成熟了許多，連笑容似乎都變得淡定從容，如同頭頂上溫暖卻不炫目的陽光。盛夏恍惚地想起來，上個夏天里，有個穿著白色棉布襯衫的年輕男孩大聲地說著“歡迎光臨”。其實那個時候盛夏就在想，他不去給牙膏廣告做代言真是一大損失。想想便覺得有些好笑，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好久不見，齊岸。

在這個春天里，盛夏仰起頭，迎著春日暖暖的陽光瞇起眼睛，她的嘴角上揚，可愛的小酒窩兒顯得愈發(fā)的調(diào)皮。她的笑容，像極了那個濃郁的明媚的夏天。

（236500 安徽省界首市一中高二）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