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塘舊事

顧沅湘

一

我常常在周日的時候,騎著我那輛26寸的腳踏車?yán)@過大半個城市去大塘公園。

大塘那邊是老城區(qū),空氣中沉浮的是古老的氣息,仿佛年華已逝的老人,也仿佛花朵盛開到極至后敗落的殘紅。而我是愛極這種氣息的,大塘的存在對于我來說無疑是陶淵明的世外桃源。

我是在這里認(rèn)識葛葛的。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葛葛在這里認(rèn)識我的。

大塘河畔的風(fēng)極大，哪怕是在素來悶熱的夏天也能把樹枝吹得晃動不止,似乎整個吳川的風(fēng)都聚集到了這里。我最愛做的事就是踩上老舊的護(hù)欄（自然，我是沒有膽子踩上最頂端的,只是踩上了欄桿的空隙），張開雙臂閉上眼睛,感受那些風(fēng)自發(fā)間、指縫、耳邊呼嘯而過的感覺。

葛葛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那天，葛葛緊張兮兮地看著我張開雙臂站上了護(hù)欄,手里攥緊了手機,大氣都不敢透一下。所以當(dāng)我張開眼睛從護(hù)欄上下來時,便看到他轉(zhuǎn)身離開時用手抹去滿頭大汗的樣子。那時，我小小的腦袋怎樣都想不明白,在這樣大的風(fēng)中,他怎么會滿頭大汗?

二

葛葛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不再是緊張兮兮地看著我,而是一把把我從護(hù)欄上扯了下來。我還沒有問他想干什么,他已經(jīng)瞪起了他那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罵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怎么這么不懂得愛惜自己?我上次還以為你想通了呢?！?/p>

我想我是想通了,他上次之所以會滿頭大汗全是因為——他以為我想自殺!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我說：“自以為是的家伙,我要是想自殺的話,用安眠藥豈不是方便快捷一些。” 他愣了一下,遲疑地問：“你真的不是想自殺?”

“當(dāng)然!”

“當(dāng)真?”他還在不屈不撓地追問?！爱?dāng)真!”我鄭重其事地回答。

“撲哧”一聲，他笑了起來,大大的眼睛成了彎彎的月牙泉。兩臉夭桃從鏡發(fā),一眸春水照人寒。我心里浮起了古老的詩句。

好吧,我大方且老實地承認(rèn),我是看呆了。他說：“我第一次在陽臺上面看到你的時候,我還真是以為你想不開了呢?！标柵_?我頗為疑惑。他指了指身后,我隨著他的手指看去,一角陽臺在逃脫了眾多樓房的遮擋后探了頭出來,陽臺邊上奔涌出一大叢綠蔓和生機勃勃的花朵。

“我家就在這里,我經(jīng)常在陽臺那里畫畫。”“我很喜歡你家的陽臺呢!”我看著那叢花朵,目不轉(zhuǎn)睛?！澳怯锌諄碜?我媽媽很好客的。對了,我叫葛閃,不過我的朋友都叫我葛葛。”“我是祁連雪。”“失我祁連山,令我六畜不蕃息的那座山上的雪?”葛葛睜大了眼睛問。

我無奈地笑了,一個名字而已,你怎么扯那么多東西出來?

三

其實我早就認(rèn)識葛葛了,只是他不知道罷了。

葛葛是我們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畫得一手好畫,但他成為風(fēng)云人物的最主要因素是那一張比女孩子還要漂亮的臉。但我再說明一點,我認(rèn)識葛葛并不是因為他是我們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

和葛葛在一起的時光是那樣快樂，小小的大塘公園裝著我們滿滿的快樂。在大塘圖書館里面坐著我們就可以消磨一個下午,他捧一本畫集,我看一冊宋詞。或在空曠的烈士紀(jì)念廣場談一談關(guān)于那個動蕩的紅色年代的種種煙云,一天的時光也就悄悄溜走了。最喜歡的去處莫過于老年俱樂部,其實就是一艘遺棄的畫舫罷了,用粗粗的繩索系在護(hù)欄上,再放塊木板充當(dāng)橋。

畫舫上放著幾張圓桌椅子,還有幾把茶壺。我和葛葛經(jīng)常抱著一杯茶趴在那里看那些老人下棋,盡管我是不懂的,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我喜歡看他們下棋時的氣定神閑。

葛葛竟然還能唱粵曲?我好笑地看著抱著樂器讓葛葛唱曲子的眾位老人家。

鑼鼓開響,云板慢拍,咿呀的二胡拉起了縷縷相思,畫舫上的少年一個亮相后,優(yōu)美異常的曲腔便隨著這滟滟波光蕩開去了。

半遮面兒弄絳紗, 暗飛桃紅泛赤霞。拾釵人會薄命花, 釵貶洛陽價, 辱了君清雅…… 我的腦海里只能容這樣的一個詞存在了:驚才絕艷。

拉二胡的老爺爺笑呵呵地說：“以前葛葛爺爺還在的時候,經(jīng)常會帶他來這里,大家一看這孩子長得比女娃還好看,就教了他唱旦角了?！?/p>

四

葛葛媽媽是漂亮溫和的女子,葛葛爸爸是成熟穩(wěn)重的男子。

當(dāng)我踏進(jìn)葛葛家的時候,廚房里傳來陣陣食物的香氣,葛葛媽媽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葛葛帶朋友回來了嗎?先坐一會兒,很快就開飯了?！备鸶鸢职謩t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看到我后微笑點頭致意。

葛葛終于把我?guī)У侥墙俏掖瓜岩丫玫年柵_上,我貪婪地看著那一大叢綠蔓和那一大片生氣勃勃的花朵,對葛葛說：“等到我80歲的時候,我就簪滿頭的鮮花?！备鸶鸷呛堑匦Γ骸澳呛冒?等到80歲的時候,你未嫁我未娶的話,那我就娶你,幫你簪滿頭的鮮花 ?！?/p>

我笑,怎么那么像《胭脂扣》里哥哥跟梅姐說的?

葛葛媽媽的手藝好得沒話說,我連吃了兩碗飯還想要。葛葛媽媽邊幫我添飯邊問：“連雪在哪里讀書啊?”我怕葛葛知道我和他是同一間學(xué)校的,怕葛葛知道我早就認(rèn)識他,怕葛葛知道我是有意隱瞞他的——因為一丟回學(xué)校的祁連雪,便是那個內(nèi)心孤獨、沉默寡言的祁連雪，那樣的祁連雪多不可愛啊——所以我不敢回答葛葛媽媽的問題。

我不知道葛葛是不是有意的，但他說的那句話的確幫我解了圍。葛葛說：“媽媽,這燒茄子好像咸了?！?葛葛媽媽夾了一塊送進(jìn)口里：“嗯,是比平常咸了一點?！备鸶鸢职?那個成熟穩(wěn)重的男子,接過了話頭：“咸點也別有風(fēng)味?！?/p>

多么美妙的畫面,多溫馨的家庭!

我忍不住妒忌起來,低頭努力扒飯,但心里泛起更多的是苦澀。

五

后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再去大塘,祁瀾如沒收了我的手機、錢包和自行車。她指著我的鼻子說：“祁連雪,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對不對?有書不好好讀,你給我早戀?”其實祁瀾如說錯了,我的翅膀早在還沒有長成時就被她生生給折了。17年來,我聽從她的安排走原本應(yīng)該我自己安排的人生道路,她要我成為她的驕傲,成為她理想中的女兒?？上У氖?我成不了她理想中那樣的女兒,我是驕傲美麗的祁瀾如人生中的第二件失敗品。

很忙很忙的祁瀾如現(xiàn)在很有空,每天都開著她的寶馬送我上學(xué)接我放學(xué)——那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的現(xiàn)在卻不想擁有的權(quán)利。每次那輛銀白色的寶馬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那些低微的卻帶有嘲笑的議論聲總是被我的耳朵捕捉到。

那個就是我們市的首富,在13班的那個怪丫頭是她的女兒。

怎么可能?她看上去那么年輕，當(dāng)年一定是早戀了!

那個怪丫頭啊……

這個時候,我總是很用力地維持著臉上的冷漠,木然地從人群中穿梭過去。

這樣的冷漠終于在那天見到葛葛的時候潰不成軍。那天的葛葛,站在校門的那盆蒼翠的盆栽旁看著我,目光清澈透明,沒有驚訝,沒有嘲笑,沒有責(zé)怪,沒有可憐,沒有妒忌……什么都沒有！他看我的時候，純粹只是看祁連雪,看單純的祁連雪,沒有扯上她的背景、處境。

祁瀾如是何等精明的女子，自然發(fā)現(xiàn)了我神情的波動。然后,我聽到她低低說了聲：“祁連雪,你不要早戀。”

我下意識地在心里辯解,不,我跟你不一樣。

六

我偷偷去了大塘——在祁瀾如上班后,拿了她隨手丟在購物袋里的零錢。

意外地看到了葛葛和祁瀾如站在塘邊。我聽見葛葛說：“阿姨,你這樣對連雪不公平,她雖然是你的女兒,可她也有自己想走的路,你不應(yīng)該這樣肆意地安排她的人生?！?/p>

祁瀾如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微微泄露了她的怒氣：“你們現(xiàn)在還小,什么都不懂,不明白父母的苦心?！?/p>

“阿姨,你總以為自己是為了連雪好,可是你知不知道,她在學(xué)校不聲不響,沒有朋友,也不與任何人交談。有時候我看她眼睛沒有焦距地走著,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只有17歲而已。阿姨,你一定沒有見過在大塘的祁連雪吧,她會跟很多人交談,對路人笑,偶爾還會惡作劇。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敢肯定,她確實只有17歲而已?！?/p>

“夠了?！逼顬懭绾攘艘宦?聲音微微顫抖,“我不是為她好我還害她不成?我為她吃了多少苦,我成為了多少人的笑柄,我的父親甚至要跟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她出生以后一直大病不斷,我又操了多少心?24歲那年我父親離世,我一邊要扛起風(fēng)雨飄搖的家族企業(yè),一邊又要照顧生病不休的連雪……我就是不想她再遭到我曾經(jīng)受過的苦??！”

我在那棵樹后面蹲了下來，用手死死地捂住了嘴巴,可眼淚還是很不聽話地掉了下來。

葛葛長長的嘆息聲傳來：“阿姨,或許你應(yīng)該跟連雪好好談?wù)?有些事,必須攤開來說?！?/p>

祁瀾如走后,我張開雙臂踩上了護(hù)欄,閉上眼睛,仿佛時光便隨著這呼嘯遠(yuǎn)去的風(fēng)而流逝,待我睜開眼睛便已輪回千年。

我知道葛葛就在我身后,可他一直不說話。 我終究是忍不住了,望著波光瀲滟的水面開口說：“你說我會不會在這里跳下去?”“你要是想自殺的話,用安眠藥豈不是方便快捷一點?！?/p>

我愣了一愣,然后跳了下來：“葛葛,你為什么要靠近我?”他反問我,“那你為什么又要靠近我?”

“因為我妒忌你?！蔽因嚨靥ь^看他,“我妒忌你可以畫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畫面,我妒忌你有那么多的朋友,妒忌你有那么溫馨的家。所以我想接近你,以汲取一點我盼之不得的溫暖?！?/p>

葛葛眼里有細(xì)細(xì)的漣漪生起,“原來你還記得,我一直以為你忘了?！?/p>

我的驚訝并不亞于葛葛,我也以為你忘了。

“那么,祁連雪,你聽好了,我會靠近你是因為你是祁連雪,是那個會幫我拾畫的祁連雪,我的心讓我去靠近你,惟心而已!”

七

高一報到的那天,校園里人山人海。學(xué)生、家長、汽車、行李……這些東西塞滿了原本還算寬敞的校園,讓人寸步難行。葛葛就抱著一塊笨重的畫板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然后不知道被誰碰松了夾畫的夾子,那一大疊畫就嘩啦啦地往下掉,撒了一地。我本來是不愿管的,然而,那一張飄落在腳邊的畫卻觸動了我的心:父親正滿臉笑容地把手中的嬰兒遞給一臉溫柔慈祥的母親。

我迅速蹲下身去把畫撿了起來。果然,全部都是那樣的內(nèi)容,而且畫上無一例外地寫上了“祝爸爸媽媽結(jié)婚二十周年紀(jì)念日快樂”。我握著那些畫的手突然很痛很痛，于是,面無表情地把畫遞還給他,無視那個男孩臉上的笑容。

八

葛葛送我回家的時候,祁瀾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我們領(lǐng)進(jìn)了飯廳。 那頓飯是祁瀾如親手做的,送入口的怪味暫且不說,單那詭異的賣相就已經(jīng)令人生畏了。所以我和葛葛兩個人遲遲不敢下筷子。

祁瀾如一向自信滿滿的臉龐浮起了一絲尷尬：“今天王阿姨請假,沒想到葛葛也會來……我們還是叫外賣好了?！?/p>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的臉容依舊美麗,妝容依舊精致。從祁瀾如18到祁連雪17,歲月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可她眉心里卻纏繞著滿滿的疲倦。

我胡亂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口,葛葛也隨著我挾了一筷子,胡亂吞下后便說：“我吃了,不過還沒飽,快叫外賣啦!”

九

我依舊在周日的時候騎著我那輛腳踏車?yán)@過大半個城市去大塘公園,只是車頭多了一籃子菜,車后多了一個祁瀾如。

我們在葛葛家吃晚飯。葛葛爸爸依舊在客廳里看他的報紙,我和葛葛在陽臺上“調(diào)戲”花花草草，祁瀾如和葛葛媽媽在廚房里忙著。看上去畫面的確非常溫馨。

惟一的遺憾便是,祁瀾如做菜至今還是很難吃。

?編輯/苗與

（“環(huán)保知識問答”答案：C、4、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