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曹靖　愛穿裙子的男人

陳彥煒

如果不能穿裙子，

他說，“我寧可死”

曹靖，是一個喜歡穿著裙子在北京城里遛彎兒的男人。

他有著高大的身軀、低沉的嗓音、很有魄力的舉止，還有一雙粗糙的手。大聲朗讀德語的時候，像極了一位戰(zhàn)士，英氣逼人。只是，他平素最常見的裝扮——一襲拖至腳踝的白裙，加上胸前艷光流淌的紅絲巾——屢屢讓觀者側(cè)目。

他很痛苦，連幼兒園小朋友都會知道的問題，他迄今沒有答案：為什么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為什么只能男穿褲子、女穿裙子？為什么只能男女結(jié)婚，而不可以男男或者女女？

他也很可憐，他一度被視作異類。為此，他失去了職業(yè)、沒了家庭，靠600塊一個月的補(bǔ)貼在北京生活。每到上街時，他遭遇的總是路人的斜眼、口哨和聳肩，這些表情代表著嘲笑、蔑視乃至恐懼。

對他“最好”的永遠(yuǎn)是女裝店的老板，他們會不厭其煩地為曹靖介紹“既便宜，又漂亮”的裙子；他們關(guān)心的是又一件大號存貨被買走了，至于誰買的，無所謂。有時，看著曹靖提走中意裙子的背影，那些店里的人會迫不及待地掩面而笑。

直到 2000年的一天，曹靖逛書市，看到了一本社會學(xué)譯著——《酷兒理論》，到那一刻為止，他才找到了讓自己困惑的根源——在譯者李銀河筆下，他被描述為“酷兒（英語單詞Queer的英譯）”。

曹靖并不認(rèn)為自己很“酷”，他甚至覺得，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該是“酷兒”。

婚姻

一直到結(jié)婚前，曹靖都沒敢穿裙子。1963年出生的人，聽著文革的號角長大，畢竟還不敢無所顧忌地沖破禁忌。

即便如此，曹靖還是會與別人有些不同。上班時，他喜歡穿一件白色或粉色的緊身衣，一條艷色褲子，緊貼雙腿那種；還喜歡花哨的飾品，這一點讓他所在的學(xué)校——北京市國子監(jiān)中學(xué)頗為反感，學(xué)生也覺得老師“怪怪的”。在中學(xué)男教師清一色的襯衣西褲裝束中，這個人很是刺目。

1999年， “桃花運(yùn)”來了，別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年輕貌端的大姑娘林菲（化名），她在軍隊出版社上班，知識分子家庭，結(jié)婚以后還可以分一套房子。男大當(dāng)婚，對一個父親很早去世、母親獨(dú)居多年的家庭而言，更是如此。朋友每天攛掇，老母終日催婚，曹靖在“左右搖擺中，糊里糊涂地”開始了戀愛。

和任何人的戀愛一樣，花前月下的浪漫是美好的。未來的丈母娘是位美術(shù)編輯，曹靖緊身而艷麗的穿著，在她看來反倒是新潮與前衛(wèi)，并無一點責(zé)怪，這加深了曹靖對林菲和林菲家的好感。一年以后的千禧之夏，兩人擺下了喜筵。

婚禮是風(fēng)光的，筵席擺在了莫斯科餐廳。這座位于北京展覽館的老牌飯店，曾是北京過去屈指可數(shù)的高檔西餐廳，魚子醬、燜魚、小龍蝦、牛尾湯——那天，每一位參加婚禮的食客臉上都洋溢著喜悅，但不滿意的是新娘和她的家人。

他們終于對曹靖有些怒不可遏了：平常怎樣無所謂，婚禮一定要西裝革履的，怎能還是緊身衣、花色迷你褲！林家人覺得，這是不識體統(tǒng)、不倫不類，“自始至終，林家人在婚禮上沒有笑過一次”。

婚姻生活就此開始。在曹靖看來，林菲領(lǐng)到單位分配的一處平房后，夫妻就開始形同陌路，“她是180度大轉(zhuǎn)彎”。之前的林菲熱情、健談、溫柔；婚后則變得冷酷、寡言，甚至是無情，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除了上班，就是與她的佛友們在家中聚會。丈夫？似乎從來就不存在。

終于有一天，有人偷偷找曹靖談話了：“你知不知道林菲跟你談、跟你結(jié)婚，就是為了這套房子？北京的房子有多值錢你當(dāng)真不知道？”曹靖很憤懣，搭上了全部積蓄的婚姻，竟然是一個陰謀。于是，離婚。

受了打擊，就要爆發(fā)，曹靖的爆發(fā)是更大尺度地向“酷兒”靠近。2004年，他來到一家小影樓，拍下一組婚紗照。照片中的男人或拖地長裙，或黑皮短裙，站得很是堅定，像在宣示什么。那一天，他感到非常滿足。

沒過多久，他所在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也爆發(fā)了，用最快速度為這個穿著愈發(fā)女氣、怪異的男教師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以后每月象征性發(fā)點補(bǔ)貼。

家庭沒了，組織也沒了。曹靖總結(jié)，“婚姻，除了證明自己男性性功能完全正常之外，找不出第二個意義”。

不是愛情的愛情

曹靖說自己一直愛到現(xiàn)在的是個小學(xué)同學(xué)，男生?！叭绻覀冞€能重逢，如果對方愿意，我們該是最幸福的一對?！敝皇牵脽o音訊的日子已整整35年。

童年時，父親是著名的軸承工程師，常年在外出差，母親遠(yuǎn)在京郊上班，曹靖就和外婆一起住，也沒上過幼兒園?！胺硼B(yǎng)”的結(jié)果，是沒什么伙伴，總一個人玩：手槍、大炮、車、抖空竹。有時也和外婆家附近的孩子一起玩打仗、警察抓小偷。這，幾乎是每一個男孩童年必修的經(jīng)歷。

不一樣的是，除了那些野性十足的男孩游戲，他還對需要足夠細(xì)致與耐心的織毛衣產(chǎn)生了興趣，那種一針一線、鉤來繞去的過程，曹靖很享受。

小學(xué)三年級，他喜歡上了同班男生蕭杰——一個皮膚暗沉、有些發(fā)黑的男生，但很秀氣，有點像印尼人。兩個小男孩，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做作業(yè)，蕭杰經(jīng)常邀他去家里吃飯，教他背誦唐詩。兩人住得很近，都靠近鐵軌，黃昏時席地而坐，靠在一起看南來北往的火車；沒有火車時兩人就神聊，有時會起身追著火車扔石子，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就挨一頓訓(xùn)。挨訓(xùn)也是快樂的，那是曹靖“今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初三以后，蕭杰搬家，兩人從此斷了聯(lián)系。這段感情，曹靖解釋不清楚，他覺得這不是愛情——“愛情不會如此純凈”。說到他時，曹靖嘴角掛著笑容，睫毛間已是汪汪淚水。

“酷兒”到底

認(rèn)識他的人都承認(rèn)，這個男人很聰明，也很勤奮，首都師大英語系畢業(yè)，自學(xué)了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學(xué)外語的目的，一是感興趣，二是為了能夠看懂國外有關(guān)“酷兒理論”的資料。

在德語學(xué)校進(jìn)修時，老師教給大家一個單詞：“女性美”，曹靖立刻下意識地提問：“那，男性美怎么說？”這個問題遭到了抵制，當(dāng)堂就有學(xué)生沖他嚷嚷：“你是同性戀！”

更令他尷尬的是在西班牙語學(xué)校。他穿著長裙子去上廁所，一個正小便的外國男人立刻沖了出去，其他人也都神情緊張。后來，外國男人向曹靖道歉。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道歉。就在這間學(xué)校，一位女教師不能忍受曹靖坐在她的課堂，最后考試，成績很好的他被判“不及格”。當(dāng)女老師走出教室時，曹靖歇斯底里起來，掀掉了桌子，把講臺上老師留下的東西摔出室外。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發(fā)覺，眼前穿著裙子、系著紗巾的他很男人。

現(xiàn)在，他每天都穿裙子，除了寒冷的冬季。他說自己很羨慕廣州人，因為人們可以一年四季都穿裙子。沒了固定收入，他沒有太多錢去添置衣服。他喜歡小店，價錢便宜、顏色明艷，有時也去秀水街，但還是覺得那里的衣服太貴。100元左右，是他能承受的底線。

他每天早上6點起床，到地壇公園跑步（跑步也要穿上裙子）；回家后洗個澡，吃早點，然后打開電腦寫作，寫與酷兒有關(guān)的文章；午飯自己做，陪母親一起吃，休息一會后出去遛彎，“逛三店”：服裝店、音像店、書店。晚飯他是不吃的——因為要保持身材。曹靖身高1米81，“如果體形再不清瘦一些，裙子就穿不上去了”。

如果不能穿裙子了，曹靖說，“寧可死?！?/p>

從上世紀(jì)90年代起,西方那些在性和性別領(lǐng)域的越軌分子(同性戀者,雙性戀者,易裝者、虐戀者等)開始自稱為“酷兒”，“酷兒理論”就是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關(guān)于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越軌行為的理論。在我看來，“酷兒”形形色色，“酷兒理論”千頭萬緒，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自由地生活。

——李銀河看“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