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涵舒
《操場》作為龍馬社成立后排演的第一部話劇,反響不俗。而好的原創(chuàng)劇本最終能給“中空的”中國話劇界帶來什么?大家仍在觀望
全黑的舞臺上打出一束追光,主角出現(xiàn)后是大段的獨白,先是對自己,后來是對一個白色的人型道具板。獨白的結(jié)尾,是象征著自己童年的人型道具板被推落臺下,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話劇《操場》顯然有一個并不算吸引人的開頭,開演后十分鐘,一對情侶悄悄退場。
編劇鄒靜之對此并不在意。在他看來,《操場》也許并不符合一般觀眾看戲時習慣的邏輯,但不用多想。只要跟隨到最后一刻,聽到劇中的一個角色“死人”說“你在不知所措地痛苦著”,就會明白《操場》想說什么——“痛苦是它的一點光亮”。
2月26日~3月15日,龍馬社成立后的第一部話劇——《操場》在首都劇場上演。
經(jīng)過五年籌劃、2008年底正式注冊成立的龍馬社,比普通的民間話劇團更加吸引眼球,是因為它聚集了鄒靜之、劉恒、萬方三位國內(nèi)的“大腕”級編劇。龍馬社的成立源于三個人對話劇感到的不滿足。他們高調(diào)宣稱:龍馬社的原則是“文本第一”,希望能做出像《哈姆雷特》一樣能夠長久流傳的經(jīng)典劇本。
《操場》短短2萬5千多字的劇本,鄒靜之寫了四年,先后改了11稿。
這是他第四度涉足話劇,他的話劇處女作《我愛桃花》在全國已經(jīng)演出了200多場。作為電視劇編劇,他的四部《康熙微服私訪記》,每一部都在各地電視臺攀上收視高峰。“新派古裝劇”的另一代表《鐵齒銅牙紀曉嵐》,他也是編劇之一?!段逶禄被ㄏ恪泛碗娪啊肚Ю镒邌悟T》也出自其手。在從事編劇之前,他更早一些的身份是詩人、散文作家。
開演三天后,龍馬社社長助理、制作人王明輝告訴記者,《操場》已經(jīng)“一票難求”。而好的原創(chuàng)劇本最終能給“中空的”中國話劇界帶來什么?大家都在觀望。
從一開始就成段出現(xiàn)的意識流式的心理獨白和對白,除了前方的雜草,舞臺布景外相當空蕩,暗淡的燈光,《操場》的氣氛從開始就顯得壓抑而嚴肅。
盡管在時間和邏輯上頗為跳躍,鄒靜之仍然認為,這部戲在結(jié)構(gòu)上很傳統(tǒng)。插入的第一個片段里:老遲帶的女研究生手捧論文開始答辯,深紅色背景板前面,只展示出輪廓的答辯委員會成員們交頭接耳,發(fā)出猥瑣而怪異的嬉笑。
《操場》里并沒有太多夸張的動作表演,充滿連篇累牘的心理獨白、對話和講述,這無疑有些枯燥。導演徐昂卻賦予了它一絲流動的氣息。場景轉(zhuǎn)換、道具改變時,七八名身著黑緊身衣的“龍?zhí)住敝苯拥巧衔枧_搬動鐵架子、路燈,送上需要的電砂輪、鮮花束……他們的顏色與暗色布景幾乎融為一體,卻給略顯沉悶的舞臺上增加了一點活潑。
這樣的安排令鄒靜之十分興奮:“像古希臘的喜劇和中國古典戲劇一樣,增添了一種很質(zhì)樸的趣味?!彼X得,話劇是一種比電視和電影都更自由的表達方式,不應(yīng)該受到表現(xiàn)手法的局限。話劇該像中國的古典戲劇《西蜀夢》《牡丹亭》等一樣,關(guān)羽和張飛死后在去西蜀的路上相逢、杜麗娘夢中結(jié)識千里之外的書生……這些看似荒誕不可能的情節(jié),卻充滿著自由豐富的想象。
所以西口洪出現(xiàn)在操場的看臺上,開始向老遲講述一段自己的經(jīng)歷——如何遇到一個撿東西吃的女大學生,如何不辭辛苦地供養(yǎng)了她三年,如何在三年后迎來她的唯一一次靠近,如何受到她絕情的打擊——捶胸頓足、不堪回首。舞臺后面,一個身材“小一號”的西口洪表演著他正在講述的情節(jié)。很像是影視劇中的替身演員,給壓抑的故事營造出一種奇特的喜劇效果。大的反轉(zhuǎn)出現(xiàn)在最后崔傻子的揭露:“都是假的!你信啦?!”于是輕易被欺騙的老遲茫然無措。
對有些認為《操場》沒故事、沒人物沖突的批評,鄒靜之不以為然:“其實這戲有很大的沖突,但不是情節(jié)的沖突,是思想的沖突?!豆防滋亍返拿匀耍驮谟谶@種思想上的沖突、掙扎、無法決斷?!?/p>
《操場》里展示一些鄒靜之認為的知識分子的弱點、認為自己的思索和痛苦高于一切,卻連身邊不遠處死去的人都不愿看一眼;聽到妓女世故的人生哲學,就輕佻地大肆贊美……“老遲這樣的知識分子實際很脆弱,被世俗‘忽悠得一碰就倒,‘忽悠變成了一種社會接受的生存技能和方式?!?/p>
鄒說這部劇的主題是“自我批判”,“很多人覺得痛苦挺可笑的,”鄒靜之慢慢說,帶著他獨有的抑揚頓挫的語氣。但在他看來,知識分子的痛苦,是薪火和光亮。
可痛苦是否高于現(xiàn)實,在他的描述中成為一種悖論。
直到演出結(jié)束,盡管劇場里幾次觸發(fā)微笑,但氣氛沉寂。直到最后一束追光暗下,才爆發(fā)了全場唯一一次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我不希望做出了門很快忘掉的話劇”
中國新聞周刊:有位女觀眾對我說,看完《操場》,她在回家的車上哭了半個小時。對于自己的話劇,你希望得到觀眾什么樣的反響?
鄒靜之:網(wǎng)上有些戲迷說,看了《操場》回家以后,24個小時還沒走出去。我一直探求的就是這種劇場外的效果。我曾經(jīng)看了以色列的《安魂曲》,出來后自己走了五里地,走不出來,從心里贊美它。
我不希望做只是劇場內(nèi)有效果,出了門很快就忘掉的話劇。像小品那樣的表演,看著挺高興的,把腦袋空一空、倒一倒,也是挺好的。但是這不能滿足我對話劇的要求。我希望有會心,有觸動。
中國新聞周刊:在創(chuàng)作劇本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觀眾會是什么樣一群人?是知識分子嗎?
鄒靜之:我寫戲的時候,從來不這樣想,甚至寫電視劇也不這樣想。我覺得創(chuàng)作在一澆胸中塊壘的同時也澆了別人胸中的塊壘,不是只澆我啊!你寫時不掏心窩子,看的時候人家能掏心窩子?!
痛苦好像不是一個自己能說出來的詞。我覺得痛苦是薪火,是人心的光亮。陀斯妥耶夫說過“我期望能配得上我的痛苦”。
中國新聞周刊:你反復(fù)提到“痛苦”,痛苦和悲憫是你話劇的精髓嗎?
鄒靜之:不是所有的話劇都需要表現(xiàn)痛苦和悲憫,但是《哈姆雷特》之所以能夠穿透四百年,就是有矛盾、有痛苦。
哈姆雷特說:“如果我殺了他,天堂的門立刻向我打開了”,他是高貴的,不會做在劍尖上抹藥,給酒下毒這種事情,所以他才痛苦,在他身上痛苦就成為一種很精神的東西?;蛘咭粋€活著的狀態(tài)。
“創(chuàng)作要考慮票房,只能往俗了走”
中國新聞周刊:龍馬社成立時說,希望能夠創(chuàng)作可以流傳長久的劇本。你認為好劇本是好話劇的核心嗎?
鄒靜之:當然是?!豆防滋亍吩谌澜缈赡苡猩锨€不同的表演版本,但它憑什么穿透幾百年還能來到你的面前,就是有經(jīng)典的劇本。
中國新聞周刊:好的劇本是什么標準?
鄒靜之:(好劇本)我還沒想好。有人說《操場》的喜怒哀樂安排得特別好,有人說不好,前邊太悶了。他是從技術(shù)上在評價這些,我只是一個努力想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人,如果能準確地表現(xiàn)你想說的,而這想說的又極為有意義,就是好劇本——我還是不知道。
中國新聞周刊:林兆華的《哈姆雷特1990》和田沁鑫的《紅玫瑰白玫瑰》劇本都很經(jīng)典,但是在北京和外地票房都不好,是不是好劇本也無法保證話劇成功?
鄒靜之:不能把所有東西都按票房來衡量,創(chuàng)作要考慮票房的話,那只能跟著錢走了。許多后來成為經(jīng)典的劇本最初也未必有好的票房。
話劇如果都像二人轉(zhuǎn)這樣受歡迎,當然是好現(xiàn)象,但也是值得懷疑的。
讓觀眾也思考,難道不是一種娛樂嗎?佛家說“歡喜”,就是覺悟后的歡樂。那樣的戲也有人喜歡,但我喜歡這樣的,或者慢慢也會有人喜歡這樣的,或者有人覺得這樣的不該消失,這些都不會影響我對創(chuàng)作的信心。
中國新聞周刊:《操場》的題材和表現(xiàn)風格會是龍馬社接下來創(chuàng)作的一種代表嗎?
鄒靜之:龍馬社的成立,就是三個愛話劇的人經(jīng)常會在劇院遇到聊一些劇的作家朋友的一個組合。我們?nèi)齻€人的風格不一樣,也沒有說一定要統(tǒng)一,創(chuàng)作是自由的。龍馬社對劇本風格沒有任何限制,但一定是文學的。
龍馬社也好,我自己也好,下一部劇像不像《操場》都有可能。我只想做我自己喜歡的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