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少陽 梁 娟
《色,戒》講述的是一個學生女間諜王佳芝色誘汪偽特務頭子易先生,而這個色誘的計劃在它將要成功的時候,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色誘的主體掉進了色誘陷阱的故事。這不禁讓我想起了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家?guī)鞝柼亍ゑT內古特的著名說法:“我們遲早會成為我們喬裝改扮的那個人,所以我們在喬裝改扮的時候務必要分外小心?!?/p>
以往學者對《色,戒》解讀,往往側重其個人敘事對宏大敘事的消解,突出了女性覺醒意識和反抗意識等等。如果說張愛玲想要表達的僅僅是“個體反抗”的女性覺醒意識,抑或是她筆下一貫的男女性之間的情感較量,我們的解讀就沒有絲毫意義。王佳芝的悲劇命運不是外界賦予的,而是自主抉擇完成的。在這種“完成”中,她是否確如以往學者所說的具有清醒的“女性覺醒意識”,張愛玲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么?通觀全文,我們能發(fā)現一個很獨特的意象——戲。這個“戲”的意象對王佳芝的命運到底有怎樣的影響?在張愛玲的筆下又具有什么樣的特殊內涵?《色,戒》的文字凝練得像一團揉皺的綢子,讓我們一起來將藏在褶皺背后的秘密展開。
文中對“戲”的描寫出現過多次。最初是一群寄居港大的學生在“學校里演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后來他們又在生活中謀劃并演了一出引誘漢奸的真實愛國劇,王佳芝便是他們中的一員。從文本描述我們可以看出“演戲”帶給王佳芝的心理滿足感。縱觀張愛玲的其他作品會發(fā)現,她筆下許多女性都會間或地沉浸在一種“戲”的朦朧氛圍里,仿佛突然進入一個獨立的屬己世界,久久迷戀自己。如《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對著鏡子的一番表演:“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的低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蜃笞吡藥撞?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jié)拍……”同樣是自戀的“表演”,在白流蘇那里伴隨著胡琴的哀婉調子,流露出一種少婦的滄桑與世故。而在王佳芝這里,則成了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生命力”,這種青春張揚的“生命力”雖充滿激情,卻易被操控,這與她后來的悲慘結局形成了反襯。
作為“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整個刺殺活動中王佳芝是被捧出場的。戲里設定的角色不僅能使她高昂的愛國熱情得到宣泄,還能滿足她的女性虛榮心——對自己外形與高超演技的自戀和流連忘返。在第一次與色誘對象碰過面后,她對自己的表演很是滿意。這種虛榮心的滿足所帶來的虛幻形象是否是真實的自我?這讓我想起了拉康所說的“鏡像假面”——人通過鏡像確認自我的同時,所經歷的一次自我的異化與誤讀。外部的鏡像作為形象來呼喚自己,使主體“作為被想像性地對象化了的形象被呼喚出來”。戲中的角色給王佳芝營造了一種虛幻的想象,她沉浸其中,欣賞自己審美化的形象,在被眾星捧月般虛榮心的驅動下,她成為了集體所塑造的自己。這種戲的虛幻所導致的主體迷失在王佳芝失去童貞時達到了第一個高潮。
王佳芝本是討厭梁閏生的,但她說服自己這是個“舞臺”,自己是女主角,將自己放置在一種唯美的戲的氛圍中,迷失了真實的自我。后來對于獻身于梁閏生的事,她覺得自己被算計了。而正如拉康所說,在虛構的假面鏡像與現實秩序發(fā)生激烈的沖突時,當她再次想回望“自我”這個主體時,主體本身已經被掠奪一空,悲劇性地“變成背負著無法與自己本身再次相遇的宿命的人”。王佳芝為“戲”獻出了自己的貞操,雖然悔不當初,但在兩年后的上海被地下工作者重新搭上了線時,她還是“義不容辭”地決定將“戲繼續(xù)演下去”,與易先生發(fā)生了關系也讓她感到終于“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這種主體自我生發(fā)的“無以復加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使她必須為當初童貞的犧牲尋找到某種確定的價值和意義。
從文本中我們看到謀劃這出戲的是一個集體,由四男兩女六個學生組成,王佳芝是作為“當家花旦”被集體送到了最前線,而其他人除了在香港“出場”過一次,在之后以上海為背景的戲中卻都隱藏在了她身后。王佳芝實際上是孤零零在演這出戲,她與集體的關系微妙且充滿張力。
王佳芝對這個集體的感情一開始是依戀的,她需要他們的掌聲,當她成功勾引上易先生時,她覺得“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但轉折在獻身于同學的一幕上,她感到被集體算計了,于是自愿與集體疏離,她“跟他們這一伙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痹趫?zhí)行任務的過程中,她的孤苦和焦慮無處排解——“集體”給她一瓶安眠藥,但叮囑她最好不要吃。但是“不吃就睡不著”,而“她是從來不鬧失眠癥的人”。當她與集體接頭時,仍然希望能得到來自于他們那里的溫暖,但是沒有,這不能不使她感到失望和悵然。從珠寶店出來,她感到自己被隔絕在世界之外,孤立無援。民族國家大義全被壓在一個女性身上,一出本應由集體共同出演的戲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女人的獨角戲,女性自身承受的孤獨和復雜情緒可想而知。王佳芝的這種孤獨感和與集體的疏離感也為她后來的“背叛”做了鋪墊。
“戲”的描寫在小說買鉆戒那一段達到高潮。張愛玲刻意把真實與做戲、客觀與夢幻兩種體驗交織在一切,難分彼此。文字節(jié)奏猝然加快,緊張凝練,仿佛箭在弦上。王佳芝既是“戲”中人,又在觀看自己出演的這部戲在按計劃步步接近高潮。在這樣來回顛倒的身份交替中,她似乎舍不得夢醒。伴隨著“在她看來”這種主觀的女性感受,張愛玲全知視角所交叉呈現的男性心理描寫,對之完全是一種絕妙的諷刺。王佳芝的單純,對比的是易先生的老練。王佳芝“戲”的虛幻將她誤入了一種“愛”的氛圍,而實際上,“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只是王佳芝心里的假象。王佳芝將自己沉浸于戲夢的迷醉感中,正是在戲的審美光暈籠罩下,她跌入了男性為自己設計的陷阱,完成了自己的悲劇命運。
王佳芝始終是“鏡像”的虛構體,她從來沒有從戲中走出來過,也沒有真正覺醒過。選擇參與這出“美人計”,是因為“戲”和作為戲里的“美人”能給她帶來虛榮和滿足感,而連“愛國”的犧牲,都是外界給強加給她的,她是被集體和他人所塑造和建構起來的。我們看到,即使個體對集體國家的“背叛”,也并未如學者所說的彰顯了她的女性覺醒意識。這只是她在獨角戲的孤獨凄苦中,返回到了古老父權制社會對女性身份的規(guī)制,女性渴望自身能有一個男性依托。在以為找到了男性之“愛”時,她做出了完成自身命運的抉擇,卻沒意識到這種“愛”實際也是“戲”的氛圍營造和虛構出來的,她從未完成自身的獨立與覺醒,她始終自戀與自憐地沉浸在“戲”的虛幻氛圍中。正如張愛玲筆下女性一貫的自戀與自憐,她們是一個個可愛又可悲的個體,而總是逃不出被外界規(guī)制的命運,張愛玲用這種“戲”的方式諷刺了無法擺脫的女性自身的缺陷,同時又對她們飽含了同情,我們可以感到,作家的冷酷與熱切,諷刺與悲憫的復雜情感交織浸染于紙間。張愛玲只是洞悉了這一個個悲劇個體的命運,無奈的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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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蔡少陽,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梁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