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五子
一個“中國制造”的標桿、外向型經濟的樣本,現(xiàn)在同樣因此而痛。
樟木頭鎮(zhèn)距離香港60公里,它位于 珠三角的核心地帶,廣深鐵路、京九鐵路、東深公路、莞惠公路在此交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咽喉要地、交通重鎮(zhèn)。
改革開放以來,不斷創(chuàng)造的經濟奇跡,讓這個面積不過60余平方公里的彈丸小鎮(zhèn)一夜成名。這里有著中國第一家鄉(xiāng)鎮(zhèn)五星級酒店、這里有著全國最長的不銹鋼人行天橋、中國唯一的客家鎮(zhèn),它一年的工業(yè)總產值近百億元,幾乎相當于內地一個地級市的經濟總量;它巨大的發(fā)展能量和獨特的區(qū)位優(yōu)勢引得15余萬香港人長期定居,并有著“小香港”的美譽。10多年來,它一直被視為“中國奇跡”的一個真實而生動的縮影。
但現(xiàn)在,它卻經歷陣痛,直接而兇猛。
2008年,一場百年不遇的金融危機,讓樟木頭遭受重創(chuàng)。工廠倒閉、老板跑路、員工討薪,惶恐而人人自危的悲觀論調,幾乎遍及小鎮(zhèn)的每個角落。
于是樟木頭不可避免地步入了它的調整與陣痛期,何時再現(xiàn)昔日的昌盛與浮華,無人知曉。
——再見!樟木頭!
回 家
余紅艷有些漠然地立在晨風里,身后,一個“東北風味面食店”關著門,幾張破桌堆放門口。不遠處,是樟木頭鎮(zhèn)那座引以自豪的國內最長的不銹鋼人行天橋。天橋上,“至YEAH小香港、繽紛樟木頭”的字隱約可見。
2009年1月21日,余紅艷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買張火車票回湖南岳陽的老家。她們一行13個人,都是在這場金融危機中被PK掉了的老鄉(xiāng)。
1996年,余紅艷中專畢業(yè),懷揣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激情與憧憬,加入到了南下的人群。樟木頭是她的第三站,這一站,她一呆就是八年。
對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樟木頭,余紅艷腦海里只有淺淺的印象:這里只有一條橫穿小鎮(zhèn)的莞樟路,路燈昏暗,往來于香港、深圳之間的卡車使得小鎮(zhèn)塵土滿天;成片的林木被砍倒,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若不是有大片的廠房和住宅小區(qū)拔地而起,她覺得這里跟她湖南邵陽老家差不多。
回家之前她去鎮(zhèn)政府討了一次薪。三個月前,她所在的工廠一夜間倒閉,老板人間蒸發(fā)。她試圖去找個工作先干著,無果,熬到要過年了,余紅艷還是決定回老家。
在樟木頭政府服務中心,一位李姓工作人員接待了她。她去了三次,政府的人都回答她,正在核實情況。
富達工業(yè)區(qū)密密麻麻的工廠外,是一排門面。往昔,余紅艷經常下班后和幾個打工妹來這條街上吃消夜,滿街都是操著各地口音的人。幾十家門面只有十家左右還在營業(yè),一家賣面的門面虛掩著,余紅艷敲著卷簾門嘩嘩直響,沒有人回應。沒開業(yè)的,大都貼著醒目的“門面轉讓”。
蕭條和悲涼籠罩著整個小鎮(zhèn)。珠三角知名的大型連鎖商場佳華商場,目前只剩第一層和第二層還在營業(yè),上面的三層、四層、五層已經關掉,稀稀拉拉的幾個服裝、電子電器等柜臺散落在整個空曠的樓層;同樣倍感蕭條的商場還有天和百貨、香港百佳超市,而百果洞工業(yè)區(qū)里的佳惠商場直接倒閉。
工業(yè)區(qū)內少有人行走,冷清無比。一群操著河南口音的民工拎著大包小包、背著有些發(fā)黑的被子,有些疲憊地往火車站趕。身后,一條大紅橫幅:中國經濟名鎮(zhèn)樟木頭歡迎你!
2008年10月15日,她所在的玩具廠倒閉,1000多員工自發(fā)組織起來在這條馬路上討要工資,這一新聞事件一度引起了全國各大媒體的注意,被認為是樟木頭步入“衰退期”的一個標志性事件。事后,樟木頭地方政府對轄區(qū)內所有外資企業(yè)進行了排查,結果發(fā)現(xiàn)268家港資企業(yè)中,“問題企業(yè)”占了1/3,達到了89家。
往日在馬路上吆喝亂闖的摩托車主們已經撤走了,出租房里的那些性工作者們也走了,不斷被裁的民工、打工妹們正在陸續(xù)地撤走。走,成了這個冬天最殘酷也最現(xiàn)實的選擇。
火車站人潮如流,余紅艷擠在長長的買票隊伍中間,失落而迷惘。
樟木頭火車站建于上世紀90年代初,很小、落魄而簡陋。作為窗口,近10幾年來一直都未擴建,與經濟發(fā)展的極不同步使其顯得“極不稱職”?;疖囌緵]有像樣的廣場,唯一的站前廣場,密密麻麻地停滿了黑車,間或還有涂著濃口紅的站街女。
2006年余紅艷和老公回老家,她多花了200元托人從一個票販子手上買到了一張站票。雖然在車上被擠成了“牛肉干”,但望著站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她還是有種成就感。
這個年底,倒閉關門的火車票訂票點很多,樟木頭電視臺也沒有在電視上高調打擊它們;電線桿上、工業(yè)區(qū)的圍墻上,有不少車票原價轉讓的“牛皮癬”。
余紅艷唯一的想法就是早點回去。
突然的壓力
給工人發(fā)完最后一個500元“年終獎”,韓新梅決定給余紅艷打個電話,她想和余紅艷一起回去。
韓是余的表姐,比余大半歲,兩個人一起來到樟木頭。韓屬于那種比較“有野心”的人。來樟木頭之前,她對余紅艷說:“不混出個名堂來,就在這邊隨便找人嫁了,不回去了!”
韓新梅的日子并不好過,“生意越來越難做,9月份只有4000多元的利潤,之后一直虧,才幾個月,2萬多元就沒了。”韓新梅作出的決定是,將菜鋪打給別人,關門走人。
她打印了20多張商鋪轉讓的傳單,到工業(yè)區(qū)的路口、農貿市場的進口,都去貼了。一個多月了,無人問津。一次她路過銀洋工業(yè)區(qū)的路口,她所貼的傳單早已被大如雪片的傳單覆蓋,連再補貼一次的心都沒有了。
1998年6月的一天,韓新梅在樟木頭某菜市場里盤下了一個商鋪,押金2萬元,再交齊一年每個月1200元的租金,小菜鋪就此營業(yè)。
韓新梅很能吃苦。她請了一個人,每天凌晨1點之前去批發(fā)市場批發(fā),早上6點多擺好攤,一直賣到晚上9點多,累了兩個人輪流休息一下,每天有200元的純利潤。
樟木頭的發(fā)展比她們想象的要快。銀洋工業(yè)區(qū)、金河工業(yè)區(qū)、百達工業(yè)區(qū)在政府的規(guī)劃下一兩年內迅速成立,大批的港資企業(yè)、臺資企業(yè)迅速進駐。每天下班的時候,各大工業(yè)區(qū)門口的馬路總是車水馬龍,永遠有過不完的人群。
一年半過后,韓新梅買了一輛小貨車,她決定發(fā)展一些大客戶,給附近一些大型酒店、工廠的食堂送菜。她一方面給這些大客戶送菜,另一方面繼續(xù)在菜市場攤位上零售。2002年,韓新梅的手下有了六個雇工。其后,她關掉了在菜市場的零售,業(yè)務精簡到只剩下遠洋、富洋、精益等四家大型工廠,每月收入輕松超過兩萬元。
她還做過“包租婆”的生意。2002年7月,她盤下了20多間出租房,然后每間加價100~150元不等租給那些蜂擁到樟木頭的打工者。“包租公”、“包租婆”在樟木頭已是一個龐大的群體,高峰之時,達千人之多。她和幾個租房的性工作者還成了朋友,“她們生意很好,每個月掙的更多?!?/p>
她招過工。她跑回家鄉(xiāng)的一所中專學校,跟學校簽了個集體協(xié)議,拉了120多個學生過來,工廠給了她3萬多元的“回報費”。這是當時通行的一種方式,好多中專學校和中介都靠這種方式賺了很多錢。一些剛入校的中專生,都被拉到了工廠,兩三年后再回去領畢業(yè)證。大背景是,2005年,珠三角迎來了一場空前激烈的“民工荒”。那個時候,樟木頭遍地都是招聘信息和大紅橫幅。
2008年,韓新梅突然感到了壓力了?!吧习肽晔卟伺l(fā)價飛漲,人家工廠又不認這個,不賺錢了,下半年工廠不按時付了,賺的錢拿不到手。”她統(tǒng)計了一下,農貿市場里的300多家商戶,10月份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50多家。
韓新梅最郁悶的一次,是2008年11月中旬。一個工廠的負責人打電話給她,喊她去對賬。當天上午她有事,下午去時,工廠關門了,只有工人圍在廠門口,她的3萬多元就此打了水漂。
豪翠街上的李復明感同身受。李是四川人,在這邊開了一個餐館,高峰之時員工有30多個,“早幾年的生意跟現(xiàn)在完全是天上與地下,那個時候整條街上都是香港人?!崩钭铋_心的時候,就是每天打烊后,數那些花花綠綠的港幣。大量的工廠倒閉,民工走人,整個上午,他的營業(yè)額是45元,“連租金都不夠,”他揮舞著蒼蠅拍,“過年后……就回去”。
李所在餐館挨著的一排門面,大多已經關門,“門面轉讓”的白紙黑字甚是耀眼。遠處,一個新開不久的樓盤正在賣力吆喝:“開盤價4500元,6折優(yōu)惠,6重大禮!”
棘手的問題
樓盤是林義德開發(fā)的,最近半年以來,他已焦頭爛額,唯一的想法便是如何把房子賣出去,哪怕虧一點都可以。但房價一跌再跌……
他有些氣急敗壞地給售房部打電話,“叫他們靈活處理,賣一套算一套啦!”他有三個月沒有去樟木頭了,工程款、材料款、民工工資都等著他去結算。
他心情越來越壞。上個月他一個朋友已經跑路了,對方辦了個塑膠廠,三個月都沒有拿到訂單,欠了一屁股債人間蒸發(fā)了,這里面還有他的500萬元。
1996年,林義德第一次跟朋友來到樟木頭,朋友想在這邊投資建個電子元件廠,拉他做合伙人。林義德來了就想走?!罢麄€小鎮(zhèn)都在觀音山下,小得不能再小,從山上往下看,到處都是裸露的工地和塔吊?!?/p>
彼時,作為國家重點工程的京九鐵路正要完工。京九鐵路縱貫南北,樟木頭車站是這條線上離香港最近的車站,林義德有了開發(fā)房子的想法。
有林義德這樣想法的香港人不在少數。1991年,還是在為姓“資”姓“社”爭論不休的時候,樟木頭鎮(zhèn)政府就和一個名為鄧兆華的港商,合作開發(fā)了第一個在港發(fā)售的花園樓盤——翡翠花園。雖然這個超小的樓盤只規(guī)劃了100多套,不過每套10萬余元的低價加上“香港后花園”的良好概念還是吸引了大量的香港人,三周之內一售而空,總銷售額達到了2000多萬元。而當年,樟木頭年支配收入只有1000萬元。
1992年,樟木頭鎮(zhèn)成立了東莞市第一家房地產商會——樟木頭房地產香港商會,面向香港市場開展大規(guī)模的招商引資工作,大力發(fā)展以外向型為主的房地產業(yè)。從1992年到1996年,樟木頭相繼推出筆架山花園、維多利花園等60多個花園樓盤。僅1993年,有關部門統(tǒng)計,樟木鎮(zhèn)銷售商品房總額40多億元,占當年全國在港銷售樓房套數的56%。
林義德要感謝樟木頭這個地方,他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桶金就是在這里掙的。1997年,他圈下了翠纓附近的20多畝地,300多套房子賣出去后,他盡賺4000多萬元。
“圈地運動”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達到鼎盛。荔景山莊、綠麗華庭、金豪花園、皇朝閣、怡安豪庭……整個樟木頭就像一個煮沸的大工地,樓盤還沒開盤,已被搶購大半。
1998年,彰木頭又建起了中國第一家鄉(xiāng)鎮(zhèn)五星級酒店——半山酒店。半山酒店建于飛云山半山腰,夜晚山腳望上去,星星點點;山上俯瞰山腳,萬家燈火,宛若世外桃源。去過的人對酒店的描述繪聲繪色:“歌舞升平,美女云集,堪比拉斯維加斯。”
一度酒店業(yè)帶動了娛樂業(yè)的空前繁榮,樟木頭龐大而泛濫的性工作者被人描述為:站成兩排的小姐一眼望不到邊,個個衣著暴露,清一色的紅袖羅紗。廉價的出租房里,涂著劣質口紅的性工作者搔首弄姿,猥褻的男人和滿口黃牙的民工魚貫而過。
林義德運氣有點背。2007年他費盡周折拿到一塊地,正趕上原材料瘋漲,房子建到一半,房價又開始做“俯臥撐”。“有個老板更慘,投了上千萬元,現(xiàn)在人都跑了?!?/p>
鄰近不遠,中惠房地產公司的香樟綠洲小區(qū)新房正在隆重推出,廣告依舊鋪天蓋地,價格跟以前相比,已經降了800多元了。
荔景山莊對面的一個建筑工地停工了很久,偶有一兩個人在面里敲敲打打,聲音悠遠,沉默的鋼筋腳手架和隨風飄蕩的塑料護網,依稀可見這里曾經的輝煌與繁忙。
很多高檔小區(qū)內,難以再看到一個人影。林義德住在觀音山下的荔景別墅,有一天晚上開車回家,他半天不見一個人,陰森森的,“突然間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他覺得自己手上這個在一年前被大家都看好的樓盤,突然間有些棘手。售房部對面,是一個二手房的中介,“120平方米,12萬元!”血紅的促銷海報刺激了他的神經,感覺像血。
他說:“等今年下半年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后 記
危機背后,“面臨嚴峻考驗”的樟木頭地方政府,也一直在積極地謀求出路。
2008年12月8日,樟木頭鎮(zhèn)委書記李滿堂在出席湖南商會成立時,面對臺下求解的嘉賓,堅定地表了個態(tài),今后樟木頭的產業(yè)發(fā)展導向是旅游業(yè),以旅游業(yè)帶動商貿齊頭并進,重振“小香港”的品牌。
此前的10月,鎮(zhèn)政府以“買單人”的身份化解了合俊危機;11月,樟木頭下旬,一場聲勢浩大的“打擊賭博,促進就業(yè)”行動開始實施;2009年1月1日,代表樟木頭窗口形象的火車站廣場修繕一新,投入使用。在鎮(zhèn)政府的規(guī)劃中,停辦了兩屆的“香港人旅游節(jié)”也將恢復。
一切在陣痛中蓄勢待發(fā),一切又在沉默中孕育新生。
夜晚下,樟木頭引以為傲的不銹鋼人行天橋上,“至YEAH小香港,繽紛樟木頭”的霓虹大字依舊閃爍,昔日小香港的繁華依稀猶存。頭頂,高高的商住樓里,寂寥的燈光有些孤獨地亮著,等待著下一次的萬家燈火。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已作化名處理)
編 輯 魯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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