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成
1979年1月,中國第一批引進外資的試點項目被確定,它們是:中國航空食品公司、建國飯店、長城飯店。1980年4月2日,國務(wù)院外國投資管理委員會正式批準了這3家合資企業(yè)。作為中國大陸第一批合資企業(yè),它們的批文號分別是“001號”、“002號”、“003號”。
如同3發(fā)紅色信號彈,中國的對外開放實質(zhì)性地啟動了!
莊炎林親身經(jīng)歷了那一段歲月。其中長城和建國飯店兩個項目就是由他具體負責主持論證、談判直至簽約、建設(shè)的。
回首那一段不尋常的歲月,莊炎林感受最深刻的是兩個字——觀念——觀念的沖突,觀念的開放、突破或者說解放……
引進外資是愛國主義
還是賣國主義
1978年11月,莊炎林奉調(diào)剛成立不久的國家旅游總局,親眼看到中國對外開放所遭到的第一個尷尬場面:
關(guān)閉已久的國門打開了,好不容易盼來的賓客登門了,主人自己卻發(fā)現(xiàn):床鋪還沒有準備好。
“中國的發(fā)展離不開世界,關(guān)起門來搞建設(shè)不行。”為了吸引外國投資,也為了解決迫切需要的外匯,鄧小平率先提出:“打好僑牌,做好做足兩yóu(即旅游和石油)工作”。結(jié)果話聲剛落,海外旅游者蜂擁而至,1978年全國旅游入境人數(shù)即達180.9萬人次,超過以前20年的總和;1979年又猛增到420.4萬人。
猝然而至的旅游大軍,令旅游部門狼狽不堪:以北京為例,當時只有7家涉外飯店,而達到接待標準的僅1000張床位。外國客人一下飛機,不是立即安排住宿,而是被拉到景點去游覽,晚上再到飯店等候床位。北京實在無處下榻了,便把客人送到天津、南京、上海等地,第二天又用飛機接回來繼續(xù)游覽……
百廢待舉的中國急需飯店、急需床位。發(fā)展旅游本為賺錢,但現(xiàn)在更需要的卻是先為旅游投錢,而當時的中國最缺的就是錢。這就陷入了一個仿佛不能自拔的泥潭。還是鄧小平一語破的:積極利用僑資、外資建一批飯店。根據(jù)小平的指示,先是中央指定谷牧、廖承志在京西賓館主持召開了各有關(guān)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負責人會議,傳達了鄧小平關(guān)于“民航、旅游很值得搞”,“要以發(fā)展旅游為中心搞一個綜合方案”,以及利用僑資、外資造旅游飯店,加快發(fā)展旅游業(yè)的指示精神,研究了具體落實措施。為加強領(lǐng)導,國務(wù)院正式成立了以谷牧、陳慕華、廖承志為首的利用僑外資建設(shè)旅游飯店領(lǐng)導小組,并在領(lǐng)導小組下設(shè)辦公室(簡稱“僑外資辦”),國家旅游總局局長盧緒章兼任主任,副局長莊炎林兼外資辦常務(wù)副主任。
“春江水暖鴨先知”。最敏感的是商人,信號剛剛發(fā)出,外商便爭先恐后紛至沓來。在一年之內(nèi),僑外資辦就先后同120多家僑商、外商接觸和商談。其中外商有泛美洲際飯店公司董事長、菲律賓的馬科斯夫人和她帶來的馬尼拉飯店總經(jīng)理、泰國一位總理推薦來的一家飯店總經(jīng)理、英美的許多大飯店老板如美國“五月花”飯店等;僑商則有霍英東、羅新權(quán)、陶欣伯等。鄧小平還親自會見了泛美航空公司董事長西威爾和洲際飯店公司的客人。作為外資辦常務(wù)副主任,莊炎林幾乎接待了所有的重要客商。
但是與外商的“熱”相反,國內(nèi)卻報以出奇的“冷”:從中央到地方,對于利用外資建造旅游飯店各種各樣的看法爭論不休。在一些人看來,建合資飯店就是與外國資本家結(jié)盟一起賺中國人民的錢,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經(jīng)濟問題,而是階級立場問題了。說你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算輕的,甚或責問你這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
莊炎林首當其沖,關(guān)于他個人的種種風涼話也是紛紛揚揚。
“莊炎林一批一批地與外國人談判,聽說宴請用的烤鴨,摞起來有一座飯店那么高了?!?/p>
“咱們衛(wèi)星都能上天,還怕蓋不成飯店?管不了飯店?要去求洋人,豈不是丟我們中國人的臉嗎?”
有人甚至把狀告到了廖承志那里:“廖公,不要再讓莊炎林瞎折騰了,不就是為了蓋房子嗎?把他請客的錢加起來,就可以蓋一座大樓了!”
談了上百家,沒有談成一家,問題不在莊炎林,而恰恰出在當時國內(nèi)的觀念和投資環(huán)境。許多僑商、外商興沖沖而來,卻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廖承志心里明白。他不但沒有撤換莊炎林,反而親自給他引薦了一家客戶。
一美元買一個飯店
廖承志介紹的是美籍華人陳宣遠, 一位建筑師兼飯店經(jīng)營者。
廖公坦蕩地告訴莊炎林:“舉賢不避親,陳宣遠是我的遠房表親,他的為人我了解……當然,我只介紹,決不插手,具體的你們自己去談?!?/p>
陳宣遠早年在上海圣約翰中學讀書,后來到美國定居。在美國設(shè)計并建造過旅館,也經(jīng)營管理過飯店,當時擁有美國加州舊金山的帕羅沃特、拉古娜、帕薩迪娜、希爾頓等4家假日飯店和一個建筑事務(wù)所。在后來的考察和談判中,莊炎林到過他在尼亞加拉瀑布邊上的布法羅的希爾頓飯店,也到過舊金山蒙哥馬利街的建筑事務(wù)所。經(jīng)過考察接觸,莊炎林看到陳宣遠對飯店的建設(shè)、經(jīng)營和管理都很有經(jīng)驗,更重要的是,他有強烈的愛國報國思想,愿意為國家盡點心力。
“我的心愿只是想為國家做點事,想幫助中國建起第一個中外合資飯店。”在談判中陳宣遠一再這樣表示,而且后來的行動也的確證明了這一點。從談判、簽約到建成開業(yè),陳宣遠飛來中國大陸22次。這22次的越洋飛行不說旅費要多少,僅僅從身體的角度,對一個70多歲的老人來講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樣吧,就以國內(nèi)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條件來擬訂合資方案?!标愋h了解到在以往談判中,皆因中方怕吃虧而未成功,毅然作出了重大讓步:雙方各投資1000萬美元建設(shè)飯店,但外方只占49%的股權(quán),中方占51%的股權(quán);雙方合作10年,10年后,外方所有股權(quán)奉送中方,也就是說中方10年后完全擁有飯店。
陳宣遠的確是誠心想為國家作貢獻,但他帶來談判的美國律師卻提醒他這不可以。因為按照美國的法律,在國外投資是不能送的,白送就是違法,但可以轉(zhuǎn)讓,至于轉(zhuǎn)讓的價格,是1000萬美元還是1美元由業(yè)主說了算。
“那好,就1美元!”陳宣遠很痛快,并且幽默地對莊炎林說:“莊先生,1美元買一個飯店,你干不干?”
“干!”莊炎林很滿意地點點頭。這個條件對中方是再優(yōu)惠沒有了,而且中方所出的1000萬美元,全部是低息貸款,匯豐、花旗等國外銀行都看好這個項目,愿意提供貸款。
1979年6月7日,莊炎林簽發(fā)了旅游總局送呈國務(wù)院的一份報告——中外合資、合營建一座旅游飯店的方案,因為飯店擬建在建國門內(nèi),名字就叫建國飯店。報告的要點:由陳宣遠負責籌集全部資金,分別作為雙方投資(中方占51%,外方占49%),共同合作建造和經(jīng)營。中方負責提供地皮、勞力和沙石料等(均計價收外匯),對方負責設(shè)計和進口材料、設(shè)備等。飯店建成后雙方合營10年,總收入扣除支出和按期返本付息后,剩下的凈得按照投資比例分配,合營期滿,中方象征性地以1美元購得對方所有的股份,飯店全部歸中方所有……
令莊炎林始料不及的是,這樣一樁近乎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卻遭到多方反對。國家計劃委員會一位負責人說:“我考察了許多飯店,都是虧本賠錢的,有這樣從外面借錢干賠本的事的嗎?”
更為嚴重的是,連國務(wù)院高層也有人持不同意見。
國務(wù)院討論建不建飯店
既然無法統(tǒng)一,國務(wù)院副總理兼“利用僑資、外資建設(shè)旅游飯店領(lǐng)導小組”組長谷牧提議召開國務(wù)院辦公會議,討論是否建設(shè)建國飯店。一個飯店的建設(shè)放到了國務(wù)院辦公會上討論,恐怕在世界飯店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莊炎林列席了這次會議。與會的除國務(wù)院領(lǐng)導外,還有有關(guān)部委以及北京市建設(shè)委員會的領(lǐng)導。
會上爭論得很激烈。作為項目談判者和具體負責人,莊炎林要解釋、回答各方的意見,頗有點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的味道。
最有沖擊力的意見,來自北京市建設(shè)委員會的領(lǐng)導的發(fā)言。說是我們研究過了,你這個飯店貸款2000萬,22年都還不清本息,到頭來還要倒貼2萬美元。說到這里,發(fā)言者反問道:
“2萬美元,你莊炎林賠得起嗎?”
“賠不起,我一塊美元也沒有?!鼻f炎林的回答引來一片笑聲。
莊炎林當然是有備而來的。根據(jù)他和陳宣遠所做的周密的可行性分析,莊炎林壯著膽子說:“不但不會賠,快則六七年,慢則八九年,全部可以還清本息,還可以倒賺一個飯店?!?/p>
但是在那個年代,莊炎林說的聽起來簡直像一個美麗的神話,誰信得過?國務(wù)院辦公會議議而不決,谷牧再做一個決定:矛盾上交,報告送中央高層決定。
于是,在這樣一份建不建一個飯店的報告上,就有了17位高層領(lǐng)導批示或劃圈:除了鄧小平、國務(wù)院總理外,還有15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委員、副總理以及1位副委員長。
鄧小平態(tài)度鮮明,陳云、李先念也都畫了圈,最后是黨中央主席兼國務(wù)院總理華國鋒拍板:建合資飯店我們沒有經(jīng)驗,但可以試一試。成功了可以推廣,不成功就這一個!
鄧小平當了一回派出所所長
1979年6月,建國飯店拿到了“002”出生證, 莊炎林、北京市旅游局和陳宣遠立即著手飯店選址、拆遷、制訂設(shè)計方案等工作。飯店選在建國門外大街,占地面積1萬平方米,擬建20多層。那里地段繁華,人流量大,是個理想的店址。
但是麻煩也不少。飯店的后面是外交部的宿舍,居民不同意建高樓,說擋了他們的陽光。合理的要求應當考慮,飯店修改方案,在有宿舍的一方只建4層半,以保證那一帶住家在全年日照最短的冬至那天,陽光能照到他們的一層窗戶,在無宿舍的一邊,也只建9層樓高。
1980年6月20日,飯店終于動工。隔離的籬笆豎起來了,施工機械進場了,莊炎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但施工并不順利。工地上白天豎起的籬笆,晚上就被人拆個稀里嘩啦。甚至連笨重的攪拌機也被掀翻。莊炎林心里很清楚是什么人干的,但這些不是普通居民,幾次交涉,毫無效果。
莊炎林只好又向廖公求援。廖公也很生氣,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吩咐莊炎林,打一份報告,直接送交鄧小平。
鄧小平看了報告,提筆批了11個字:有理也不得取鬧,何況無理?!
批示讓秘書一傳下去,搗亂者銷聲匿跡,莊炎林心里卻不平靜:這樣的小搗亂,本來派出所就管得了,何勞國家領(lǐng)導?誰能想象得到,改革開放的總設(shè)計師,有時還要做一回派出所所長呢?
你說怪嗎?要說怪,這樣的怪事還多著呢!
“你們中國沒有飯店”
1982年4月,建國飯店順利竣工。飯店建起來了,那就趕快開業(yè)吧?不行,國務(wù)院還要開會討論房價問題呢。
一個普通飯店,居然要國務(wù)院開會來決定房價,陳宣遠聞所未聞,但也無可奈何。誰叫你第一個來吃螃蟹呢。
按照國外的通常做法,也即市場經(jīng)濟的做法,房價是由投資額決定的。通常一個房間的房價為飯店總投資的千分之一,如投2000萬美元,500個房間,每間就是40美元一天。但物價局卻提出了一個限制客房最高價的方案。
莊炎林解釋說:“中外合資建飯店,投資方是要還本付息的。如果他定得高了,賣不出去,是他的問題。你限制價格,那你幫他還本付息嗎?我的意見是不要限制,讓他按商業(yè)運作,客房價又不關(guān)系到國計民生?!?/p>
會議經(jīng)過一番討論,總算同意放開房價。但物價局又提出:“即使不限制客房的最高價,也要限制最低價,萬一你一味降低房價,就有可能沖垮我們其他的旅館?!?/p>
莊炎林少不得又是一番解釋加辯論:“客房是特殊的商品,今天租不出,就等于零,明天得重新開始。旺季高一點,淡季低一點,也是常情。你限制他的價格,客人不來了,你又不幫他招攬客源,何必要限制客房的最低價呢?”
大家聽了,覺得有道理,這才允許飯店根據(jù)淡旺兩季合理地上下浮動房價。
建國飯店的最后一次理念沖突,是飯店的管理權(quán)問題。
談判由北京市旅游局原副局長侯錫九和陳宣遠進行。從中方看來,你在我這里建飯店,當然是我來管理啦。但陳宣遠不同意,他說你們不行,你們不能管。問他為什么就不能管,他說你們管理不行……雙方你一來我一去,話趕話趕得急了,老先生就說,侯先生我坦率地告訴你吧,你們中國沒有飯店。
他一說沒飯店侯錫九急了,傷了自尊心了,就說我們中國怎么沒有飯店?北京那么多飯店,北京飯店、前門飯店、新僑飯店一下子數(shù)了一串,那不是飯店是什么?
陳宣遠也不客氣了,說:“你們那個充其量是個招待所,不是飯店。以后你到國外去看看國外的飯店,你就明白了。”
“中國沒有飯店”這句話,雖然聽起來刺耳,但莊炎林也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確鬧過許多笑話。比如,澡堂和廁所問題——有一次,有領(lǐng)導點名讓一位有名的設(shè)計過大會堂的建筑師設(shè)計一個國際飯店。等莊炎林拿到圖紙一看哭笑不得,所有的臥房都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衛(wèi)生間怎么行呢?他說有啊,都有衛(wèi)生間啊。再一看,是有一排衛(wèi)生間,在走廊對面對號入座。原來他把臥室和廁所分開了,人睡在這邊的房間,過了走廊到那邊廁所對號入廁。這怎么行啊。莊炎林就問他:人家去洗澡或者方便,穿了西裝經(jīng)過走廊去那里,脫了洗了澡以后穿著整齊地出來,這算什么啊。這也不奇怪,沒有見過外面的飯店房間什么樣,沒有這個觀念。
莊炎林覺得陳宣遠說得對,應該讓大家到外面去看看。
1980年,莊炎林就組織了一個以旅游系統(tǒng)為主的國外考察團。除了國家旅游總局,北京、上海旅游局外,還有國家計委、建委和北京建委的。一行人考察了美國、法國和日本。去了以后,有一位領(lǐng)導說原來旅店里面還有澡堂的啊。有的還不止一個澡堂還有兩個澡堂的。
這下算是開了眼界了。
再回頭說建國飯店。最終雙方達成協(xié)議,建國飯店前5年由香港一家酒店管理集團來管理。雖是這樣,北京旅游局心里還是沒底。飯店建成開業(yè)時, 北京旅游局的一位負責人對莊炎林說,搞這個項目北京最吃虧了,第一年至少虧損100萬元。當時正巧陳宣遠也在場,陳先生讓他放心,肯定賺錢,第一年至少賺100萬元。
一個肯定虧,一個保證賺,最后莊炎林說,你們兩家打個賭,我作公證人,待營業(yè)一年后作總結(jié),誰輸了誰請客。他們兩個都答應了。
結(jié)果,頭一年即盈利150多萬美元,北京市旅游局輸了,還真的辦了5桌酒席,也正好慶祝建國飯店開業(yè)一周年。
為什么都說要虧本的飯店,結(jié)果賺錢了呢?這是因為在合資合作的同時,引進了先進的管理觀念。比如,有一次,來華訪問的法國總統(tǒng)點名將答謝宴定在這家中國第一個中外合資飯店里舉行。當晚6時,法國總統(tǒng)邀請的各國駐華使節(jié)及各界人士相繼而來,就在這時,飯店忽然發(fā)現(xiàn)通往宴會廳的一處天花板漏水了。這可怎么辦?
中方人員一時著了急,有說趕緊拿個臉盆接水,有說弄塊牌子“請繞行”。但外方經(jīng)理想了一下,隨即吩咐一位身著白襯衣黑外套的領(lǐng)班站在漏水處,寸步不離,表面上是為客人導路,實際上是以身接水。
法國總統(tǒng)的招待會圓滿成功,沒有露出絲毫破綻。答謝宴一結(jié)束,飯店這邊馬上進行查缺補漏。廖公聽說后,也贊不絕口:“如果按我方管理人員的設(shè)想,在過道漏水處放只臉盆或痰盂,那叮叮咚咚不絕于耳的滴水聲勢必影響人的情緒,破壞整個晚上完美高雅的氣氛。事后,還將落下質(zhì)量很差的印象。”
此后,建國飯店的利潤一年年往上翻。第二年賺400多萬元,第三年賺800多萬元,第四年賺了1500多萬元。僅僅用了4年時間,就連本帶息全部還清了從匯豐銀行貸的2000萬美元。1984年7月24日,國務(wù)院發(fā)出通知,號召全國學“建國”。10年后,中方用象征性的1美元取得了建國飯店所有股份,而此時它所創(chuàng)的利稅已經(jīng)等于賺了七八個建國飯店。
白送一個飯店卻不敢要
1978年包玉剛來京,親自嘗到了北京“一房難求”的滋味,也親眼看到了我們國家旅游局窘迫的辦公條件,一方面為他的表親、國家旅游局長盧緒章的“無米之炊”感慨,另一方面也產(chǎn)生了要為祖國旅游事業(yè)做點貢獻的想法,于是就向盧緒章局長表示了要捐資興建一座飯店的意愿。
1980年3月15日,包玉剛應邀來北京商談訂造船舶和航運合資經(jīng)營等事宜。在與王震、谷牧、姚依林等領(lǐng)導人會談中,包玉剛又一次表示他愿意給祖國捐贈1000萬美元,其中800萬用來建造一座飯店,200萬給旅游局建造辦公樓。條件只有一個:要求飯店以他父親包兆龍的名字命名,叫“兆龍飯店”。
在國務(wù)院總理華國鋒會見他的時候,包先生再一次明確地表達了捐資興建一座旅游飯店和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的意愿。包玉剛表示,確定了飯店名稱,有了地點,他就送款來。
當時,莊炎林正在負責籌建我國第一批中外合資的旅游飯店——北京建國飯店、長城飯店、麗都飯店,上海虹橋飯店、華亭飯店,南京金陵飯店,廣東中山溫泉賓館、廣州白天鵝賓館、花園酒店、中國大酒店等,現(xiàn)在又有人雪中送炭捐贈一個飯店,當然分外高興,所以,莊炎林非常樂意去具體落實這件事。
按理說,有這么多中央領(lǐng)導支持,包玉剛這一善舉落實起來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但沒想到,一旦具體到命名、選址這些問題,就難辦了,說白了,包玉剛捐贈的這張1000萬美元的支票無人敢接。相反地,一些議論卻很快傳開了:叫“兆龍飯店”?這不是為資本家樹碑立傳嗎?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是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有人甚至當面指責他:“你莊炎林是共產(chǎn)黨員,又是老同志,應該知道,建國后我黨一直強調(diào)自力更生。我們只有援外,拒絕外援,你在搞什么名堂?。俊?/p>
莊炎林雖然不怕議論不怕戴帽子,但心里明白:這件事沒有極高領(lǐng)導支持,恐怕辦不下來。首先想得到廖公支持。廖公也很感慨,但他說,這件事還非得請小平同志支持不可。于是廖公就要莊炎林寫報告,然后直接送到小平同志手中。
看了廖公送來的報告,小平同志說:人家無償捐資1000萬美元給我們建旅游飯店,對我們社會主義建設(shè)有利嘛,何樂而不為?要求命名“兆龍飯店”,為什么不可以呢?人家講孝心,也是好事嘛,我們共產(chǎn)黨人要講人情啊。何況人家對我們有貢獻,紀念紀念也應該!
廖公接著說:可是送上門來的好事,有些人就是不同意。
鄧小平說:別人不同意,那就由我出面接受這筆捐贈,替飯店題個名。
針對當時的思想阻力,以及有關(guān)方面的官僚作風和本位主義,小平同志嚴肅批示:兆龍飯店問題是政治問題。包玉剛捐獻l000萬美元,在這其中還有工程和統(tǒng)建用地問題,由北京市建工局承擔;有關(guān)設(shè)計、施工、市政配套和拆遷,請北京市建委大力支持,統(tǒng)一安排。小平同志還說:如果捐贈都搞得不好,誰還敢來投資合營?請中國旅游總局在北京找塊好的地方給包玉剛建一個飯店。
有了小平同志支持,工作當然好辦得多了。莊炎林就抓緊進行選址和征地工作。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朝陽區(qū)東三環(huán)路落實了飯店用地。
飯店的名字同意了,地方找到了,莊炎林馬上與包玉剛聯(lián)系。包先生聽了很高興,說:“好,我馬上就把支票送過來。”
1981年7月3日,包玉剛和父親包兆龍等一行,專程來到北京,要向中央領(lǐng)導面交捐款書與支票,并參加兆龍飯店的奠基典禮。
按照設(shè)計方案,兆龍飯店總建筑面積28000平方米,飯店建筑面積為22000平方米,還安排了單身職工宿舍2000平方米、家屬宿舍4000平方米。包玉剛一聽要將職工宿舍同飯店安排在同一建筑內(nèi),馬上表示了不同看法:“在國際一流飯店內(nèi)有職工和家屬同住,外國旅游者是不會高興的。能否將設(shè)計方案稍微調(diào)整一下。”包玉剛的意見是對的,就把設(shè)計改過來了。
1981年7月4日,國家旅游總局在北京舉行兆龍飯店工程奠基典禮。國務(wù)院副總理陳慕華出席了典禮,包玉剛與父親包兆龍一行9人也全部參加了儀式。
奠基典禮由莊炎林主持,包玉剛充滿激情地說:“我父親經(jīng)常跟我講,一個中國人,決不能忘記自己的祖國、祖籍國——中國。他一直盼望祖國能強盛起來,并愿為此盡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F(xiàn)在兆龍飯店舉行典禮,他的愿望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p>
1981年7月6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包玉剛和他的父親包兆龍等親屬。包玉剛向鄧小平當面呈上l000萬美元建造兆龍飯店的支票和l000萬美元建造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的承諾書。
鄧小平接下了支票,感慨地說:“你們要知道,我們現(xiàn)在剛剛改革開放,國內(nèi)現(xiàn)在辦事的效率就是這樣。就說這個飯店吧,定個名字,找個地方就那么難,拖了一年半。今后一定得想辦法改進。”
會見結(jié)束后,小平同志把莊炎林叫住,把支票交給他,并且交代:“現(xiàn)在這兩個問題總算解決了,可以抓緊建設(shè)了?!?/p>
雖然有小平同志的一次次過問,但兆龍飯店仍然進展緩慢。在當時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一個項目由立項到建設(shè),往往要無數(shù)次奔波于各個職能部門,踢皮球、扯皮、等待觀望、研究研究,司空見慣,往往光圖章就得蓋上幾十個。盡管與一般項目相比,兆龍飯店是幸運的,但從奠基到動工,仍然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1982年11月,包兆龍先生與世長辭了,但兆龍飯店的破土動工尚遙遙無期。為此,包玉剛相當不高興,曾對親友這樣感嘆:“兆龍飯店落成,我爸爸未能看到,如果一味拖下去,連我也要看不到了!”
1983年2月13日,兆龍飯店終于破土動工。1983年9月5日,鄧小平親筆題寫了“兆龍飯店”四個字的店名。經(jīng)過兩年半的緊張施工,終于在1985年10月25日落成開業(yè)。小平同志破例出席了飯店的剪彩儀式。這是他平生僅有的一次為外資飯店題寫店名和出席開業(yè)剪彩儀式,既表示了他對利用僑資、外資建設(shè)旅游飯店的支持,也顯示了改革開放總設(shè)計師的智慧和膽魄。
令人遺憾的是,兆龍飯店落成時,不但包兆龍先生已經(jīng)逝世,而且為這個項目傾注了大量心血的廖公也于1983年3月因心臟病突發(fā)而去世了,他們都沒能看到那來之不易的隆重、歡樂的場面。
建一個飯店當兩次被告
在采訪過程中,莊炎林老人給我看了一份特殊的材料。那是中共中央書記處政策研究室1985年第1184期《情況簡報》,內(nèi)容是為莊炎林澄清問題。文中說:“中外合營的麗都飯店,中方不存在上當受騙、損失嚴重的問題,中方主持人莊炎林同志,及飯店領(lǐng)導人許森源同志不存在貪污受賄和編造假賬向中央謊報情況的問題,檢查組按照黨的開放政策,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進行了全面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澄清了事實,促進了麗都飯店的工程建設(shè)和按期試營業(yè)。試營業(yè)情況良好,一年來已接待18萬人次,總收入2082萬元,盈利538萬元,得到旅客好評。飯店雖然地處郊區(qū),較為偏遠,年平均住房率仍達83%?!?/p>
這樣的文字內(nèi)容,出現(xiàn)在黨中央的《情況簡報》上,實在不可思議。隨著莊老的回憶,改革開放初期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再一次浮現(xiàn)在我們眼前。
1983年,正在主持中外合資麗都假日飯店建設(shè)工作的莊炎林,被一紙匿名告狀信推到被審查的位置上。信中告莊炎林主持的麗都飯店在合資過程中,外方不出一塊錢,中方損失幾千萬美元。
事件引起國家有關(guān)部門的高度重視,一支檢查隊伍很快進駐“麗都”。事實真相很快弄清了:愛國僑胞羅新權(quán)為完成父母遺愿,決定在北京投巨資建造一座亞洲規(guī)模最大,集旅館、公寓、辦公樓、體育俱樂部、外國人子弟學校等設(shè)施為一體的綜合性飯店,條件為土地、市政配套由中方解決,其余全部由外方投資,營業(yè)利潤按中方20%、外方80%分配,外方負責還本付息,合營15年后飯店歸中方所有。這個條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中方都非常有利。
然而事情并沒有這樣簡單,很快,第二封告狀信又冒了出來,這次告莊炎林“編造假賬,欺騙中央。”
為徹底搞清“麗都”的問題,中央派出了一支高規(guī)格的檢查組,浩浩蕩蕩幾十人,僅部級干部就好幾個,檢查組即刻進駐“麗都”??吹竭@架式,許多人害怕了,施工單位不敢繼續(xù)施工,合作單位要求散伙。羅新權(quán)甚至對莊炎林說,告狀的人說外方不出一塊錢,我已經(jīng)1000萬投資下去了,我退出,這1000萬送給國家,我不要了,成天來查這個事情,我受不了。
其實面對誣告,莊炎林的心也很不平靜。身正不怕影歪,他不怕查,擔心的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形象受損,擔心的是國家利益受損。但莊炎林畢竟是久經(jīng)考驗的老同志,他的坦蕩襟懷和忍辱負重的精神感動了外方和施工單位,在莊老的堅持下,工程終得以繼續(xù)施工。
1984年2月15日,“麗都”在漫長的審查過程中迎來了第一期530間客房開業(yè)的日子。由于當時飯店檢查期間不允許飯店廣播、登報,開業(yè)第一天只住進10個客人,住房率僅1%。
檢查組整整查了好幾個月,從北京查到南京,從上海查到香港,從里面查到外面。最后查清楚了,沒有問題,調(diào)查組最后宣布結(jié)論:對莊炎林的告狀純屬子虛烏有。
后來,“麗都”成功了,中外雙方都賺到了錢。莊炎林仍保持一個老共產(chǎn)黨人的本色,他兼了“麗都”十年的董事長,但沒有拿過它一分錢工資。
這就是一個老共產(chǎn)黨人在改革開放中的特殊經(jīng)歷和所經(jīng)受的特殊考驗。
(本文根據(jù)莊炎林先生的口述及其他參考資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