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一個人的三月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潮濕的樹樁上
不是讀書寫詩思考關于腐朽的問題
我想知道一個被砍掉了夢想的人
會不會重新發(fā)芽
春暖花開的日子鳥叫也是綠的
需要多少懺悔才能磨亮生銹的誓言
需要多少祭品才能贖回潔凈的時光
多少人還在弄臟自己
多少人用曙光清洗一夜的罪責
三月坐在潮濕的樹樁上
我看見河流哭著奔向大海
它發(fā)抖的韁繩牽著我像牽著知錯的豹子
親人譜
二月耕地看見菜籽要生根
三月修剪桃枝和長發(fā)聽說燕子要出嫁
七月?lián)u扇子熄滅蟬鳴與肝火
八月割葦十月收谷
白天用太陽夯路基
晚上用月光洗皺紋
我在花蕾中寫詩
愛人在落葉中生下雙胞胎
風一年年吹
雪一年年下
親人在變白
時光在變黑
一群佝僂著身子的人頭挨著頭
用節(jié)省下來的淚光給病嬰的啼哭照明
失敗者
在一群拿著柳條和瓦塊的人面前
我是永遠的失敗者
他們把我的小木槍扔進大沽河
讓我目睹自己7歲的自尊被流水沖走
許多次他們逼我在淤泥中爬行
我越陷越深
為沒能保護好母親給我洗凈的白衫而啜泣
在青一陣紫一陣的暮色中
我向愛我的那個女孩跪下
抹著鼻涕一遍遍說對不起
她像一位遭受羞辱的公主
憤怒地踢了我一腳
轉身消失在1978年的甘蔗林中
留下一個失敗者
把舌頭嚼出血來
我所理解的死
肉體落地靈魂終于松綁
小鳥飛翔靈魂要回家
如果一個人活了二百歲
就等于肉體耽誤了靈魂二百年的路程
死肯定還有別的意思
原諒我只說出這些
回故鄉(xiāng)
第一趟回故鄉(xiāng)
村長家的櫻桃樹被雷一劈兩半
里面露出一只黃鼠狼
第二趟回故鄉(xiāng)
大繩媳婦生了一個沒有手腳的肉元寶
自從我聽說
憨六子想用藤條勒死他癱瘓了六十年的親娘
再也沒敢回故鄉(xiāng)
梅蹄灣
在鵝塘村蔚藍的天空飽含雷雨麥芒淚斑沙粒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
梅蹄灣都像一個埋在時光里的破翁
東西長一百八十二厘米南北寬一百五十七厘米
深的地方睡著千年老鱉
淺的地方看得清紅鯉或白鰱的小心臟
春天準時來臨毛白楊準時揚穗
毛茸茸的小棒槌垂直落下敲碎水面的平靜
白花花的陽光一圈一圈散去
它的蕩漾往往波及晚清的貞節(jié)烈女漚爛的手帕
和淤泥中下陷的銅耳環(huán)
每次回故鄉(xiāng)我都要沿著梅蹄灣走上九十九圈
用柳枝在地上寫著乳名
高一聲低一聲地喚回八歲時不慎淹死的魂魄
母親卻安慰道“城里人命硬不會再丟了”
但這些年我依然活得恍恍惚惚
常常半夜驚起虛汗涔涔
是花椒炒蛇皮再用烈酒和處女血浸泡
還是蜂蜜涂苦膽七月的雪花擦洗鄉(xiāng)愁的臍帶
我病得很重一直找不到根除的藥方
炊煙里的谷神
炊煙里的谷神隨風巡邏
他肯定能看見我和牛在荒草灘勞動
天已經很晚了
我必須趕在貓頭鷹哭泣之前把糞肥耙勻
稍等月光也會凝霜
我的牛累了
它忍著嘴里的白沫努力想跪起來
谷神俯身人間咳出一陣急雨
隱秘之愛
有一些話說出來也無人聽懂
有一些事情好像一直沒有發(fā)生
老虎的腦子里藏著暴雨和彩虹
我看得見你們看不見
有一個爆破手
把導火索纏在遲遲沒有開放的花骨朵上
啞孩子抓起一把雷聲塞進耳朵
抱著被割掉舌頭的羔羊號啕大哭
一只螞蟻跑累了
它撲騰一聲跪在蝴蝶的花裙子下
“你不知道我多么愛你多么愛你
愛你的翅膀愛你飛累的一生
八萬五千公里滄桑”
我握著鋼筆寫著寫著就寫到了幸福的最后一筆
血管破了 老處女哭了
淚水漫過紙張 又漫過童年的眠床
一點點逼近愛情的老心臟
代替
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
頭圍黃絲巾腰扎紅腰帶
穿著這件咖啡色女式風衣的
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
在杭州路與紅旗路交叉處
他停了下來
從懷里掏出一個白饃半瓶酒
一疊冥鈔和打火機
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
穿著亡妻生前最愛穿的衣服祭奠亡妻
亡妻肯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她飄在半空
肯定會看到依然活在塵世的自己
他代替她活著
代替她走沒走完的路過沒過完的日子
在一個破落的小院子里
在一棵果實落盡的柿子樹下
當他替她織完那件粉紅色的毛衣
他對著水缸試穿了一下
忽然嗚咽道——
老婆我想你哇
最后一首詩
沒有什么可給的了
靈魂喂養(yǎng)大的所有馬匹
都牽給你們了
只剩下這日益變短的鉛筆頭
百年之后
它也將寫不出天空的蔚藍大地的荒涼
還有這唱了一百遍的《故鄉(xiāng)辭》
你們早厭煩了
沒有什么可給的了
如果你們還嫌不夠
就把給我做墓碑的那塊石料
捐給齊魯大地上任何一戶農家
可以鋪地基
也可以擋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