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蘩的詩（５首）

陳小蘩

一棵連根拔起的大樹飛在空中

一棵大樹被連根拔出。它傘狀的根沾著泥土

凌空飛起，土地深處那些更細小的

網(wǎng)狀根系被撕拽，一片斷裂聲

泥土紛紛墜落。這棵茂盛的大樹

樹冠蔥蘢，綠葉在風(fēng)中晃動

那來自根的疼痛

也許還沒有抵達樹冠

這棵拔地而起的大樹，在強力的風(fēng)中旋轉(zhuǎn)、升騰

樹枝橫掃城市中的街道，人們驚慌的叫聲被串在枝頭

結(jié)滿尖叫的樹是一頭怪獸，橫行在城里

撞斷的枝干散落一地

成為一棵會飛行的樹。人們從地上爬起

追逐著這棵升高的樹

城市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擴張

在興奮中膨脹

飛行在城市上空的樹成為一種急功近利的理想

高不可及的樹，參天的綠枝牽動千萬人

拽住迎面飛來的樹枝，拔地而起

人群發(fā)出興奮地尖叫。他們齊聲喝采

一浪高過一浪。城市如同馬戲團不斷創(chuàng)造出奇跡

懸掛在樹上的人努力完成各種高難動作

一次當眾催眠術(shù)使每個人都以為

自己是一棵會飛翔的樹

拔地而起的大樹在城市的上空飛翔

它俯瞰道路兩旁的樹木，具有鷹的高度

植根泥土的樹在它的腳下渺小、黯淡

樹中的精英，飛翔的大樹

最后的泥土正從網(wǎng)狀根的包裹里

一點點失落

樹冠與根在對稱中尋求平衡

空中的樹開始傾斜

不斷有人和折斷的樹枝掉下來

時間困獸

悄無聲息的進入、蔓延、滲透，直至內(nèi)視的空間

厚而空綿的黑。微弱的光照，我們失去最后能見的目標

遠方只剩下無，從上至下的無。腳下的土地

最后的依托，在失去。無邊的恐懼襲來

沒有人能與黑暗對話

全部聲音消逝在黑暗里不再折返

失去的聲音，聲的波一層層擴散，沒有物體可以反射讓聲

音回來

降臨或又一次割裂。在此之前，在此之后

夜?jié)鉂獾刈躺?。結(jié)束和開始都正漸漸臨近

南山之豹，深藏于山。它進入我的體內(nèi)

目光炯炯有神。今夜渴望一次出擊，準確無誤的獲取獵物

豹的速度和豹在黑暗中警覺、穿透事物的眼力

引我深入到傷口，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中

在夜晚的清涼里、逐漸平息退熱的都市，我們在你的街道

游蕩

街燈照耀下翠綠的樹木、街心花園，穿過城市的河流

傳遞出遙遠的自然氣息。傾聽瞬息中跌落的聲音

幼芽生長。風(fēng)掠過城市，卷起一陣塵暴

一步步走向黑暗深處，我所能記起的是這座城市

落日映照下的金色和更晚時刻朦朧的輪廓

不可琢磨的事物從眼皮下滑過，被忽略

豹行于山野。星光流泄永恒

漂泊

是誰將我放逐？從一開始生命來到世上就注定，漂泊

一顆種子的絨毛隨風(fēng)飄流，穿透歲月的目光

深入虛惘。我不能觸及隱匿其中的秘密

重復(fù)著同樣的輪回。四季更換

脆弱的青春，瞬間黯淡下來

更長的夜，在摸索中唯有靜默與祈禱

雪原在夜里反射出更加沉靜醒目的白，把純潔夸張到

耀眼眩目的極致。深藏于雪下的土地

歸于平靜。生命的燈，可以熄滅、可以閃爍

在暗中悄然走近又悄然離去的

記載著我們一生的重要時刻的文字

和建筑，正被時間銹蝕

生命被風(fēng)吹走，無影無蹤

在成都、白雪覆蓋下的高樓與諸多社區(qū)

睡眠正深深襲入多數(shù)人的夜晚

我為上個世紀在命運中抗爭的人們所感動

他們流出的血已經(jīng)結(jié)成黑痂，埋入土地

活著，開始變得艱辛和不易

在這個和平的年代里，奢談苦難是對死者的不敬

惟有承受；和一株草一樣心平氣和的承受

陽光和痛苦

背離故鄉(xiāng)的心永遠存活在草根里

它深植于體內(nèi)，來自血液

漂泊，也許從我祖先的精血中，早已植下基因

注定他的子孫，靈魂一生都在漂泊

夜晚撒開肥大的黑裙，皺褶里深埋我的疲倦

我被卷裹著，進入夜瘋狂的旋渦

那中心是一片濃濃的黑

寂靜，陷落其中

海邊

穿過透明的空氣深處，天空正以它變幻的藍色，蜜色

珍珠紅色和紫色撕開黑夜的幕布

在這個黃昏，我們共同面對大海

空曠無人的海灘

海浪白色的舌頭一次次舔食我的足尖

彌漫著魚腥味的風(fēng)鼓脹我的神經(jīng)

和眼淚有著相同咸味的回憶

從那一刻起，我們用手彼此攙扶

在難以忍受的壓抑和沉悶后

天空深處由遠漸近地滾來雷聲

閃電擦亮的剎那，我們覺察到各自內(nèi)心醞釀著風(fēng)暴

大海一遍遍沖刷灰色堤岸

一次次無功而返地退卻

生命從中逐漸演變由重到輕

我輕之又輕的生命和深藍色大海漸漸交融

成為你一生中揮之不去的背景

面具時代

帶著面具穿過走廊，他知道臉上的表情一直很嚴肅

有人問好，努力微笑，臉上的皮膚緊繃

笑半途凝固。面具帶在臉上已經(jīng)很久

他知道面具已長成自己的臉，這張臉不會笑

嚴肅中含著深深的疲倦。面具下長出許多毛細血管

如同樹的根頑強地深入土地，吸住他，進入

直到纏緊他的心，夜深沉?xí)r能聽見從心臟流出的血彌彌地

流向體外。他知道面具依舊麻木

黑暗中閃爍著青銅的高傲

偶爾在鏡子前停下，打量鏡中的陌生人悚然驚心

他不認識這張臉。這張格式化的臉上寫滿規(guī)則、

年青快樂的臉已被面具埋葬。他感覺冷

渴望被青春的笑聲環(huán)繞，走過去

走到朋友中間。所到之處格外安靜

每個人都在各自的人生中倉促行走。一些更年青的面孔上

面具開始留下生長的痕跡

他努力微笑，內(nèi)心的無奈滲透到笑里，鏡中的笑有些鬼魅

長在臉上的面具，吸著他的血。面部的肌肉

漸漸僵硬、木訥，深含不露。他開始滑入習(xí)慣的陷阱

以面具示人，以一種遠離內(nèi)心的方式活著

撕開面具會有怎樣的痛？剪破。灰色之下血淋淋的傷

思，在這個激烈競爭的環(huán)境里不合時宜。沒有人、也沒有

時間

停下。愛與被愛是一種奢侈

成功堆積在權(quán)利和金錢冷酷的光芒里，父親告戒他

社會很復(fù)雜

面具是一種自衛(wèi)和進攻的武器

青銅的面具、鐵的面具、木頭的面具

從何時起，同事帶著它進進出出、無所不至

面具在大家的臉上堂皇地代替

每個人心靈的表情。面具下的陰謀

善良的人看不見。面具替我們掩飾內(nèi)心的怯弱

埋葬在面具下真實的臉已被遺忘，或許孩子

明亮的眼睛能喚回片刻的顯現(xiàn)

記住一張棱角分明個性的臉，一張清純

透露出花朵芬芳的臉。他們新鮮

讓人為之一振。在絕望和枯竭的日子里

真誠的臉對于人類彌足珍貴，那是照耀內(nèi)心的光

引領(lǐng)我們超越內(nèi)部的黑暗。面具的時代正在來臨

面具網(wǎng)狀的吸管一直插入肌體的每一個細處，抽干所有人

的血

肌肉僵硬、異化?？植缆又寥?/p>

走在人群中的面具，把事物黑暗的一面

翻轉(zhuǎn)，朝向白天

面具后面的臉，大淚滂沱